我眼前一亮,今天真走运。
这件事情要是真做起来,当然需要钱。
我和程巧珍又聊了一个多小时,把合作的框架大致确定了一下。我们都是刚毕业才一两年的女生,到底还是嫩得很,尤其是做生意,谁都没有经验,所以策划得格外谨慎。
但是到底会如何,还要看未来。
程巧珍又重复着感慨说我变了,变得风风火火了,不再是个迷茫地地去听从爸妈的要求跑去北京考编导的小女孩了。
是吗。我笑。
随便吃了几口饭,走出饭馆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既然自己背着器材,不如顺便去“扫街”。拍路人始终是我闲着无聊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听说在日本这样做是会被抓进警察局的,幸亏我生在中国。
我坐在鼓楼大街的马路边,背对着国家图书馆古籍馆,低头一张张翻看刚才照的路人。这个点儿都是从北海公园出来的大爷大妈,每个太都带着点儿怡然自得的骄矜,跟年轻人一比较,显得特别有精气神儿。
某一张里面,大妈和大爷两个人并排走,大爷手里还拎着一个小马扎, 笑嘻嘻的,大妈却刻意跟他隔开一点儿距离,在旁边朝他翻白眼。
吵架了?还是快要吵架了?老头儿在公园里下棋下得忘回家了?还是跟哪个老太太搭讪被抓包了
我喜欢拿着一张陌生人的照片而编造背后的故事,这让我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生活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故事了。
关于我的故事,好像都发生在过去。
我忽然想起程巧珍跟我道别的时候,挥着手,轻轻地说了一句:“加油,耿耿。”
加油,耿耿。
是这四个字猝不及防,击中了我以为已经坚不可摧的心脏。
有多久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四个了?
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是不是五年前的某个晚上,华灯初上?短发微胖的耿耿,站在自己家的楼门口,听着某个男生对她说:“耿耿,加油。”
他有话要说,却没有开口 。
他说算了吧,以后有的是机会说。
可我什么都没有等到。
有些话没有说,那就算了吧。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也就算了吧。
第五十八章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也就算了吧
(N0.315 一 No.319)
我记得高考的那两天,全市大雨。
那段时间又多了很多的哥免费搭送迟到考生的感人新闻,也多了很多因为暴雨误事而被考场拒之门外的悲剧。我和其他同学都不在同一个考点, 所以考试中没有遇见任何一个同学。
关于那场我用了前十九年来奋战的考试,我已有些记不清了。印象中最深刻的事情,是考完最后一门理综之后,我随着人潮往外走,看到一个 瘦瘦的女孩子蹲在某个教室门口哭,抱着一个监考老师的腿说,她再有半分钟就涂完答题卡了,只要半分钟,求求你,否则我的人生都毁了。
那是个看起来很羞涩的女孩子,却当着来往的人群哭得那么滑稽,那么无所顾忌。她的眼镜滑下鼻梁,我至今仍然记得她的眼睛,淸澈的,泛红的,绝望的。
她只是蹲在门口,不出去,好像这样髙考就没有结束,她还有机会回头补救。
“求求你,否则我的人生都毁了。”
我没能多做停留,人潮裹挟着我向外走。
连续两天的暴雨在髙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放晴。电台报道,很多髙中生都在今晚各大饭店聚餐狂欢庆祝,可是我没听说振华有这样的事情。
明天就能到学校去拿标准参考答案了,没有确定结果之前,谁愿意过 早地狂欢,留给自己一场可笑的乐极生悲
晚上,我给余淮打了个电话,相约明天同一个时间去学校拿答案。
我说我很紧张,比髙考的时候还紧张一万倍,说着说着在电话里已经有了哭腔。
因为我的脑海中,那个女生哭泣的样子挥之不去,我发现我回忆起来的时候手竟然会抖,嗓子也因为紧张而变得很痛很痛。
余淮在电话那边安慰我说:“别怕,明天我在你旁边壮胆儿,要是不髙兴就掐我胳膊,往死里掐。”
我始终记得,他那时候对我讲话的语气多了一层平时没有的亲昵,还有一点点放肆。
他问我:“你胳膊上的对号没有洗掉吧? ”我说:“没有。”余淮就笑了,
说:“我也没有。”
他说:“这就对了,还有我呢。”
我忽然就不怕了。
我吿诉自己,无论如何高考结束了,它都不会毁了我的人生,因为我本来就没太大可能考出很好的成绩。
但是随着它的结束,还有些更美好的人和事情在等着我,比如余淮的语气,那到底预兆着什么,我可能知道,却不愿意想太深,生怕透支了那重喜悦。
虽然他还什么都没有说。
我说过我会等。
领答案的时间在早上九点到下午三点。我和余淮约定的时间在九点半,他说半个小时内肯定该领的都领完了,那个时间不用排队。
可我的手机没电了,早上闹钟没有响齐阿姨来叫我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
我连忙给手机充上电,跳下床去洗漱。我爸告诉我不要慌,吃个早饭,他会开车送我去领答案。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拎着书包叼着手机冲出了门。
我在路上给余淮打了好几个电话,想告诉他我会晚到一会儿,可是他都没有接电话。
我冲到收发室的时候已经十点十五分了。我拿好答案,在表格上签好自己的名字,看到余淮已经签过了,于是再次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还是没有人接。
我坐在晚秋高地旁边体育馆的树荫下等了很久。
我们种的那棵树居然顽强地活着,我在髙考前最后的复习阶段时常会跑去轻轻地摇动一下它的树干,发现它扎根扎得很稳,没什么好担心。真好。
手中的答案迟迟不敢翻开。手机本来就没充满,只剩下一点点电,我不敢乱打电话,怕他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我最后发了一条短信,说我在晚秋高地。
刚发出去,手机就没电了。
我猜余淮也睡过头了,像我一样;转念又想到,名册上已经有他的签字了。
但是也有可能没带手机啊,所以才找不到我的。我想。
所以我不应该着急。他刚答应我要陪我一起对答案,他就一定会来。
·
我的屁股都坐麻了,晒的头晕,只好站起身回教学楼里躲一躲。
我在收发室门口,看到徐延亮正在拿着我们班领答案的签名册进行核对。
“诶,耿耿,”徐延亮朝我笑了一下,“你已经领了对吧?嗯,我看一下,那就差三个人没有拿答案。”
“你看见余淮了吗?”
“他早就走了,”徐延亮说,“他九点就领了答案,我们一起对了一下,他看得很快,看完之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呀。”
“出校门了?”
“当然,我看着他打车的,”徐延亮诧异“怎么了?”
没怎么,我摇摇头。
·
那几天的事情我真的记不大清了。
对答案没什么好怕的,我坐在家里很快就算出了总分的范围,出乎意料的好。我爸不肯相信,非要拿着我自己做出的那份答案去学校再让张平帮我估一遍,还把我默背写下来的英语和语文作文都拿到他认识的市教研员那里去估分。
结果估算出来仍然不错,比去年的重点本科线高出好几十分。
我爸妈小心翼翼地琢磨了很久,在给我报志愿的问题上不知道操碎了多少心,招生会去了无数个,我爸把脑子里还记得的那点儿博弈论的知识都用上了,我只是无动于衷地坐在家里。
他们问我自己想去哪儿,我说都行。
只要是北京。
谁都不知道余淮的情况,我问过朱瑶,也问过徐延亮,没有任何人听说过。
上交志愿表的那天,我走进张平的办公室,和其他几个同学一起将表交给他,然后一直站在办公室角落等着他身边叽叽喳喳的家长和同学们一波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散去。
他的忙碌终于告一段落,将志愿表理了又理,临出门才看见我。
“耿耿,你怎么没走?”
“张老师,”我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情绪太激动,“我想问一下,你知道余淮去哪儿了吗?”
张平垂下眼睛。
“余淮复读了。”他说。
即使我猜到了,真的听到这句话时,还是有锤子砸在心里的感觉,疼。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不要抖:“那他在哪儿?”
张平叹口气:“他已经不在振华了。余淮也属于高分复读生,他的成绩上清华肯定没戏了,他又不想报其他学校,所以咱们邻市的实验中学就重金把他挖走了。你也知道的,那个实验中学最喜欢花钱挖振华的高分复读生,为了帮他们学校冲击清、北名额,说不定还能捞到一个状元呢。余淮去那边是个好选择,复读班是住校全封闭的,他可能已经入住了。”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张平点点头,有些担心地看着我。
他说:“耿耿,别难过。”
你知道什么啊,就让我别难过!
我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但直到今天,闭上眼睛都还能记得起那一刻张平的眼神。
确切地说,是他不忍心看我的那种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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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着没有哭,本来就已经穿的这么文青了,还坐在鼓楼大街马路沿儿上抹眼泪,估计不出五分钟,就有流浪歌手过来给我唱《北京,北京》
所以我没哭。我只是笑话自己。
我在西藏的时候,为什么没和老范说这个结局呢?
可能就是因为我自己都觉得丢人吧。
我给余淮写过信,但因为不知道具体班号,所以收件人一律写“实验中学复读班余淮收”;还有那些午夜里一个字一个字打好的长长的鼓励短信,那些我后来深恶痛绝、当时却精心收集好手抄给他的心灵鸡汤励志故事,那些被按掉的电话……最后,都收获了同一个结局。
那个“座机”号码后来不知道是不是不堪骚扰,干脆停机了。
多丢人啊,耿耿。
当然,一个人是不会真正消失的,我后来到底还是辗转听说了他的一些消息。余淮第二次高考就考了全省第三名,如愿以偿进了清华,三年就修满了全部学分,和我们同年毕业,拿奖学金去美国读博,和林扬,余周周在同一个州读书,顺畅地走在振华历届理科尖子生的康庄大道上。
只要他没死,就不会真正消失。如果我真的想找到他,其实还是不难得。
可是我没有,正如我们共同在北京读书的这三年间,他也没有来找过我。
我曾经给自己编织幻想,当年的余淮遭遇了重大挫折,不肯理任何人,包括我在内,可是后来呢?他又没死。
我渐渐地明白,也许余淮从来就没想过要跟我说什么,一切都是我的一场幻觉。
人长大了之后,比高中的时候自由了很多,没有那个教室的围困,想往哪里逃就可以往哪里逃。很多难过的坎儿,只要绕开就好了。
我唯一绕不开的,只有余淮。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整整七年时间,都没有办法将它挪走。
我是不可能跟老范讲起这样一个结局的。
他会哈哈笑着说:“你的初恋终结于男生复读啊?那你现在多大了?二十六了吧?多大点儿事儿啊,我还以为他得白血病或者出车祸死了呢。他可能早就有了女朋友,甚至在美国结了婚。二十六岁还对高考和七年前的一个男生耿耿于怀,有意思吗你?”
是啊,有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这四个字原本的含义就是如此,我当年竟会觉得这是种缘分。
当年亲手种下的那棵树,终于还是带着耿耿于怀,长在了我自己的心里。
第五十九章 落花时节又逢君(NO·320-NO·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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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心中的郁结都留给了北京,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丁点儿惆怅的感觉。
我曾经开玩笑说我爸妈不靠谱,随便结婚随便生孩子随便离婚,实际上他们比我重承诺。
当年他们帮我研究高考志愿,所有的学校都挑在北京,就因为我随便一句“我要去北京”。
可反过来呢?β说大家要在北京聚,自己却被爸妈塞去了英国;我说要和余淮在同一个地方,我们却成了对方生活中的死人。
如果世界上的孩子都把真相说给家长听,会伤了多少大人的心。
又一年在忙碌中匆匆过去,转眼又是夏天。
写真的生意开展得很不错,我租了一个很大的loft,楼下充当库房,楼上自己住。平均每个月都会有六到七单生意,有婚纱照也有个人摄影,我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又招了两个摄影助手、一个化妆师和一个客服。相比大影楼,我的工作室的拍摄价格不算搞,但是成本低,所以总体来说利润还不错。
我用年底给自己的分红,分期贷款买了辆笑Polo。上路第一天就把一辆路虎给蹭了。
我爸严禁我再开车。他觉得是为了我的安全,但我觉得,他这么高风亮节的人怎么可能这么狭隘,他一定是为了全社会的安全。
在我大学的时候,我妈妈结婚了,对方比她小了整整六岁,如果不是那个叔叔挺有钱,我还以为我妈被小白脸盯上了呢。她调去了我们省城旁边一个地级市的分行,升职做了副行长,忙得很,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过她了。
我也不想见她。
她和我爸继QQ空间偷菜之后,又迷上了微信。我大学玩校内网时,就很瞧不上的那些点名游戏和心灵鸡汤故事,我爸妈这种大龄网民们都喜欢得很,这种在朋友圈疯狂刷屏的行为让我颇为嫌弃,只好屏蔽了他们。我爸妈发现我再不在他们转发的东西下面点赞和回复了,就开始用短消息骚扰我。
“耿耿,去看看爸爸转的那一条 ,很有道理,你们年轻人应该多看看。”
“耿耿,妈妈转了一条中医养生的知识,你去看看,不要总是昼夜颠倒。”
我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我曾经的爸妈到底去了哪里,现在的他们横看竖看都和广场上跳舞的老头老太没有本质区别,可在我心里,放佛上一秒钟他们还是中年人,说一不二,雷厉风行,从不问我的意见,更不会给我发这种短信。
这种改变好像就是一瞬间。
是我长大了还是他们变老了?
我抱着齐阿姨用乐扣碗装好的汤,从我爸家楼里出来,在家门口坐上了开往市一院的公交车。
林帆两个星期前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后结伴去踢球,把锁骨摔骨折了,刚刚手术完毕 ,里面打了两根钢钉。我得去医院把陪了一白天的我爸换回来。反正我的工作是家里蹲,白天可以睡觉,所以往往是我来值夜。
虽然饭盒扣得很严,可每次急刹车的时候,我还是会神经质地查看好多次。这路公交车的路线很绕,几乎是拿自己当旅游巴士在开,活得很有理想。
经过振华的时候,我故意低头去看袋子里的饭盒,没想到,这个红绿灯格外地长,窗外的振华像是长了眼睛,我似乎能感觉到它在笑着注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