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了双眼,但仍能看到这道眼波的哀怨。

他隔绝了听觉,却仍能听到不知来自何处的啜泣。

他阻断了触觉,却仍能感到她手中的颤抖与温暖。

他没有遵从任何的招数,而只沿着心灵中那茫不可知的轨迹,让手中的这柄长剑在月空中尽情挥洒。

在那一刻,他清清楚楚的感到了心月剑在他掌心哭泣。

为这至美的一剑哭泣。

手中传来心跳的声音和鲜血的温度。

那是她无法言说,却也永无尽头的深情厚意。

仅仅在那一刻,他们的心灵,被这柄长剑牵系,一起跳跃。

对于他,是知己的心意相通。

对于她,却是爱侣的同声共息。

他们注定了无法交汇到一起,但却在这偶然的相遇中,将这片刻的美丽变成心底永恒的记忆。

剑尖微微颤动,沿着漠不可知的轨迹向卓王孙飞速划去。然后凝滞在他身前一尺处,突然暴散!

流沙般的碎屑在空中划出优雅的轨迹,然后沉沦。

卓王孙的真气并没有分毫催动。他也沉浸在这一剑展现的天地大美之中,没有任何举动。

心月剑并没有毁在卓王孙无坚不摧的杀气下,而只是因为,这仅用三日时间铸成的长剑,无法承受这一剑的威力,也无法承受这一剑的美丽。

越惊艳的美丽,越只绽放于刹那。

杨逸之缓缓睁开双眼。看着晶莹的沙满空飞舞,他的神色也不禁有些落寞。

他目光投向楼心月,他的声音也轻得仿佛来自天际:“多谢。”

多谢。

多么醇厚的两个字,宛如知己间肝胆相照的美酒;又是多么冰冷的两个字,宛如天人两隔的天涯。

多谢,是万种柔情的断尾,也是一生相思的无奈。说完这两个字,所有的恩爱情意就都不会开始,余下的,只是朋友。

虽然,他的语调中有无尽的无可奈何,但却也是如此坚定。

楼心月望着他,点了点头——能作他的知己,或者也是一种幸运罢。

她的笑意中满是泪水,然后缓缓倒下。

卓王孙眉头紧锁,似乎还在为刚才那一剑感慨。

良久,他长叹一声道:“你走罢。”

杨逸之看着他,没有回答。

卓王孙缓缓道:“这一剑的确妙绝天下,但我放你走,却不是因为这一剑。”他看了楼心月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而是因为,三日之内,你竟能取走一个人的心。”

他的话语中有淡淡的感伤:“我总认为,能伤人心的剑法,才是真正的剑法。”

杨逸之默然无语,良久才道:“我已辜负她一片心意,决不能让她因我获罪。”

楼心月在华音阁最为神圣的皇鸾钟前,为敌人断指铸剑,这又岂是普通的罪责?

卓王孙却摇头道:“此风、此月、此剑、此人…何罪?”

杨逸之拱手示谢,落落无言。

卓王孙又道:“今日,我占天时地利人和,若与你一战,即便是胜,也是胜之不武。”

他挥手送客,道:“异地再见之时,便是你我决战之日。”

杨逸之看了看楼心月,却终于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去。

明月依旧照临在他飞扬的白衣上,凄清中更多了几分哀伤。

这白衣上,又承载了多少不能负担的心意,尽归苍凉。

第十九章 众莫知兮余所为

吴越王府。

日曜浮在花园中的清池上,脸色十分虚弱,她微微喘息着,似乎刚才运用玄功窥测千里外的景象,已消耗了她太多精力。

吴越王皱眉道:“没想到姬云裳竟就此离去,我们苦心安排的一仗,最终没能打起来。”

日曜摇了摇头:“事情远非你我想象的那么简单。姬云裳此番千里迢迢前去华音阁,本就不是要与整个华音阁为敌,而只是不满卓王孙一人而已。”

吴越王道:“为什么?”

日曜叹息道:“姬云裳虽为天外之人,但极为尊重华音阁的传统,和传承千年的荣耀。卓王孙却不然,他是一个天生的破坏者,注定了要打破一切规矩、法则。”

吴越王点头道:“这倒是有所耳闻。”

日曜道:“每一任华音阁主,都必须看过简春水亲笔写下的春水剑谱,而领悟春水剑法。唯有卓王孙例外。他不仅没有看春水剑谱,还放言道,自他之后华音阁主再不需领悟春水剑法。然而…”

日曜嘴角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然而,今天,卓王孙却问了姬云裳一件事。”

“——他问姬云裳,他所施展的,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春水剑法。”

吴越王若有所悟,缓缓点了点头。

日曜道:“这是卓王孙对姬云裳的妥协。也是他对华音阁传统的妥协。”

吴越王道:“这虽是妥协,但也说明了卓王孙继承华音阁的责任,也说明了他要将之发扬光大的决心。”

日曜点头道:“因此,姬云裳便没有再与卓王孙一战的必要了。”

吴越王眉头微微皱起:“如果一战,又会怎样?”

日曜摇了摇头:“我不敢肯定。或许,会是卓王孙一生中的第一场败绩。”她脸上浮起一个笑容:“然而,上天偏偏不会让这一战发生。他似乎有不败的天命。命运永远比武功更重要,不是么?”

吴越王冷哼了一声,淡淡道:“你是说,卓王孙并不是武功上击败了姬云裳,而是用所谓天命、气度折服了她?”

日曜笑了,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姬云裳总算将苍天令交到了华音阁,我们的目的也达到了。何况,指望他们两人拼个你死我活实在不现实。起码,秋璇的意见就不能不考虑。”

吴越王沉吟片刻:“秋璇是姬云裳的女儿?那她为什么不去看她?”

日曜笑道:“她已经去看过了。否则你以为,仅凭楼心月、琴言、秋璇这三个小丫头,就能降服她亲手种下的暗狱曼荼罗真气?”

吴越王点头微叹:“秋璇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日曜笑道:“只可惜,她的心现在已经是卓王孙的,否则若能将她弄到王爷府上,对王爷的大业实在是大有帮助。”

吴越王挥手道:“这也不能强求。四天令其二入于华音阁,接下来该怎么办?”

日曜苍白的脸上皱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杨逸之很快就会接到昙宗大师书信,要再度召开武林大会。大会召开那一天,也就是四天令为我所用的时候。”

吴越王道:“卓王孙一定会去么?”

“一定会。”日曜的笑声宛如毒蛇抽搐:“我同族的姐妹就要苏醒了,她会帮我的。”

青鸟湖底。

月如是紧紧握住苍天令,站在漆黑的隧道中。离她不远处,两点极亮的紫光宛如秋夜星辰一般不住闪耀着。月如是心中一惊,这分明是一双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她手中的苍天令,似乎随时都要向她恶扑过来。

月如是定下心神,道:“你是谁?”

黑暗中,一个生涩的声音响起:“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月如是的声音有些颤抖:“星涟?你…你醒了?”

星涟咝咝的冷笑着,宛如毒蛇抽气的声音:“苍天令,我等了快二十年了,嗅到它的气味,我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看到它,我心中就像有团火一样,你快把它拿给我,快…”她的声音越来越尖,渐渐高到削得人耳膜生痛。

月如是皱起眉头,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大声道:“我来找你换一样东西。”

星涟突然止住笑,冷冷道:“你要我的血,来救那个叫步小鸾的女孩。”

月如是一怔,道:“你知道?”

星涟冷笑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的血…苍天令…乐胜伦宫。”说着,喉头却响起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不时夹杂着几声愤怒尖啸,似乎内心极其矛盾,在不停的斗争着。突然,四周的一切静止下来,只剩下星涟重重的喘息,这喘息声听上去真如一个垂死的病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四周夜色黑的可怕,若不是阁主交代的重任在身,月如是真恨不得赶快离开此地。

过了良久,星涟好像又陷入了沉睡一般,再也没了声息。

月如是却急了,道:“你到底是给不给?”

星涟突然厉声道:“不!”

月如是不再说话,却暗中垂下手去,指间已多了几枚天狐白眉针。她已经打定主意,若星涟不肯,就趁着暗色用这白眉针悄悄将她刺昏过去。

星涟的声音却突然平静下来,道:“不是我不肯,是你有了我的血也没用。我的身体在血池中浸泡得太久,血液已经失去了原来的作用。你若拿去,只能让她变得和我一样噬血。”

月如是一怔,无论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绝对不敢拿那小鸾的身体来冒这个风险。她双眸中显出焦急的神色,脱口而出道:“那我该怎么办?”

星涟森森笑道:“你怕主人责罚你?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也给那女孩一个机会。”

月如是渐渐失去了防备之心,道:“讲!”

星涟道:“你手中的是苍天令,而这样的令牌,本来还有三枚。”

月如是道:“这我知道,而且传说集齐四枚令牌,可以洞悉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

星涟笑道:“对,但这个秘密并不是别人所想的那样,是一个巨大的宝藏或者一部绝世的武功,而是记载着一个神奇的方术。”

月如是皱眉道:“方术?”

星涟笑道:“你虽然还年轻,但却是步剑尘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当今天下最著名的神医之一。所以你不该没有听说过传说中‘惊精香’。”

月如是一震:“惊精香!”

星涟得意的笑道:“正是。《汉武帝内传》中说,这种惊精香一旦点燃,死亡时间在三个月内的人,都能复活。而一切的奇疾,都可以在生死还魂的过程中完全治愈。这四枚令牌,正是数百年前一位名医所铸,他死前将惊精香的炼制之法分别刻在令牌上,传给了四个儿子,本意是让他们彼此约束,不擅自利用这种方术去做违犯天命之事。然而后来,为了争夺惊精香的秘方,四兄弟骨肉相残,最后竟至于同归于尽。四枚令牌分别流落江湖,而后以讹传讹,四枚令牌被说得越来越神秘。为了传说中的宝藏、秘笈也不知引起了多少场血腥浩劫,然而这四枚令牌本来的秘密,却被人们忘记了。”

月如是顿了顿,道:“你是说,集齐了四枚令牌,就能炼出惊精香,治好小鸾的病?”

星涟低声道:“是。虽然药物的培植搜寻极费功夫,但对于你们华音阁而言却是小事一桩。只是如今这四枚天令,你们只有两枚。”

月如是忍不住问道:“剩下的两枚在哪里?”

星涟咯咯笑道:“以前被藏不同的人手中,不过就在几天前,突然都汇集到了武林盟主杨逸之那里。要想救活你的步姑娘,唯一的办法,就是从他手中把其他的令牌夺过来!”

月如是一呆,道:“在杨逸之手中,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星涟叹息几声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只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们阁主,他自然明白要怎么做…”

说完这句话,她尖细的语音在空气中颤了几颤,慢慢消散得无影无踪,一切又陷都入了无尽的沉睡。

几天来吉娜都发着高烧,躺在床上直说胡话。一会跳起来大嚷着:“杀了你!杀了你!”一会抱住琴言的胳膊哭着叫痛。不免又让琴言陪着流了好多眼泪。在月如是的精心调理下,吉娜的伤好得很快,只是这种昏迷的情况却持续了五六天。

月如是诊断说吉娜的精神受了很大的刺激,需要调养一段时间,于是开了几付药,煎了喂她服下。渐渐吉娜清醒了一些,能够辨认出琴言和月如是来。却不能说话,每天眼睛呆滞的望着屋梁,半天也不会转一下。什么饮食吃了就吐,月如是给她调配了专门的药汤,也只能每天吃小半碗。

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吉娜才渐渐恢复,却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脸上也不再是原来那种红润欲滴的小姑娘神态,而变的几乎透明一样的苍白。两颊瘦得都凹下去了,显得额头特别的大。头发黄黄的,眼睛中毫无神采。从原来那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一下变成了个病骨头架子。看得琴言心疼得不得了,等到吉娜可以吃东西时,就赶紧满华音阁的找那些希奇古怪的,差不多天下能找到的珍稀果物,全都集到了吉娜的床前。

吉娜却什么胃口都没有,每天只吃点稀粥调养。又过了几天,忽然问琴言她的菜哪里去了。琴言一怔,倒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吉娜泫然欲泣,连连问她的月亮菜到哪里去了,琴言才恍然大悟,赶紧将那天吉娜昏迷时还紧紧抱着的篮子拿过来,里面总算还剩余三四棵菜,也都蔫得不成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