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就是遮瀚神的祝福?

从此她能为他自由的歌唱了么?

吉娜一面笑,一面流泪。她幸福地抱住双肩,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微微颤抖,久久不能平息。

良久,她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激动,擦干眼泪,跑到卓王孙面前,笑道:“你看我唱的怎么样?”

卓王孙也含了微笑道:“我以前闻白鹤鸣于青岚之上,得剑法之要义,当时只觉天地之理,已穷于此,今日听了你的歌声,我才知道我着实错了。若是当日能听到你的歌声,恐怕我现在的造诣当在十倍之上。”

吉娜深深地看着他,眼泪忍不住又落了下来,轻轻笑道:“你们汉人可真是奇怪,说的话我一些都不懂。”

她虽然不能全懂卓王孙的话,但是她也明白他在赞赏自己的歌声。

谢天谢地,遮瀚神的第二道试探终于也顺利过去了!

她心中说不出有多么高兴,却又不能过多表现,只得抢过一只鼓来,敲得梆梆做响,一会又就琴言的手中拨弦玩,让她弹不成曲子。再一会又傍着卓王孙,谈些小孩子的玩意,真宛如一只快乐的小鸟般,在众人间飞翔。

众人为她所引动,也就围着篝火谈笑起来。不时有人清曲一奏,娱己兼且娱人。酒肉渐渐减少,篝火也没有开始的那么亮了。

卓王孙始终微笑而坐,并不禁止。再一会,听不到吉娜的声音,众人看时,已经趴在阁主旁边睡着了。琴言怕卓王孙生气,急忙要叫醒她时,卓王孙挥了挥手,命令众人安静,小心地抱起吉娜,交在琴言手上。

琴言倒不知道阁主怎会对吉娜如此纵容,积威之下,当然也不敢多问,带了吉娜回新月宫安歇。

卓王孙缓缓站起,望着被明月照得透亮的夜空,许久道:“我们似乎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

众人不知阁主究竟什么意思,往日阁主一旦如此说话,那就肯定有什么人要获罪。都不敢轻举妄动,以免动辄得咎,广场上刹时安静下来。

卓王孙默然片刻,再不看众人一眼,独自向外面走去,众人难测阁主是喜是怒,面面相觑之时,卓王孙已经走远了。

新月宫中,月华大盛。

高台临水,龙涎香徐徐袅绕,夜风将淡粉的帷幕吹开。

吉娜正在雕檐下的一张紫竹塌上酣睡,琴言坐在不远处焚香弹琴,楼心月临水而立,只望着清冷的月色。

很快就是中秋了。

琴言突然止住抚弦,道:“你说先生为什么对吉娜如此纵容?”

楼心月摇了摇头,道:“我看此事大有深意,你我还是不要揣测了。他想什么,旁人是根本无法知道的。”

琴言点了点头,望向酣睡的吉娜。

她似乎已经沉入了梦境,脸上却还带着天真而甜蜜的微笑,那分明是少女情窦初开,梦中怀春的神情。

琴言长长叹息了一声:“只是吉娜可能并不明白这些…你不觉的她对先生的举动有些奇怪么?”

楼心月冷笑了一声:“有什么奇怪?我们阁主虽久不出江湖,但暗中倾心他的女子也是数不胜数。吉娜并不了解他的性情,一见之下,倾倒于他的风仪,一时落入情障又有什么奇怪?”她说的虽是吉娜,目光却一直盯在琴言身上。

琴言低头抚弦,似乎并未听出她话中有话,只叹息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她实在太天真、太单纯了,我只怕这样下去会害了她。”

楼心月冷笑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先别担心她,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琴言这才觉察出什么,脸上一红,抬头道:“你可不要胡说,我对先生只有敬畏之意,绝无爱慕之心。更何况先生与下弦月主,一对佳偶,天作之合,我又怎敢奢望?”

楼心月讥讽地道:“天作之合?我看她也不过是你们中的一员罢了。”

琴言骇然,赶紧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千万不要再说了,被人听见了可不好。”

楼心月看了她一眼,道:“怕什么?”

琴言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听到,才摇头道:“华音阁规矩森严,比少林武当等千年大派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所有阁规阁弟子们都必须凛遵,唯有下弦月主是个例外。她的武功、职位虽不是最高,但在阁中却享有仅次于阁主的特权。阁中规矩千千万万,却没有一条为她而设。这次迎接苍天令归位,阁中弟子务必到场,只有她托病不见,阁主却也没有多加追问。”

楼心月淡淡道:“华音阁上下谁不知道,下弦月主出身极为高贵,乃是上任阁主与仲君唯一的女儿。自然是自由散漫、目无法纪惯了。”

琴言叹息了一声:“或许还不止于此。下弦月主容貌极美,称一句武林第一美人都毫不为过。据说,也曾有很多人不服她在华音阁中的种种特权,但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感叹,她真是天上之人,本不应用任何规则束缚。”她的声音有几分伤感,有几分失落:“或许,她和先生真是一对璧人呢。”

楼心月看了看她,冷冷道:“虽然如此,但我保证阁主绝不会喜欢她。”

琴言哦了一声:“为什么?”

楼心月冷哼道:“我怎么知道?无论你也好,吉娜也好,甚至上弦月主相思、下弦月主秋璇,无论她们多么优秀,他任何一个都不会真正喜欢。”

琴言摇了摇头:“你这么说也太过笃定了。阁主并非无情之人,他对小鸾的好,也是大家亲眼所见。”

楼心月道:“小鸾?我看他是将小鸾当亲妹妹对待。不过要想让他这样对待你,却是痴心妄想。”

琴言脸上又是一红,有些着急道:“我早说过了,我对先生没有别的心意…”她狠狠剜了楼心月一眼,却突然微笑起来,轻轻抚弦道:“我看你最近才是和吉娜一样,萌动了春心。”

楼心月秀眉竖起:“你说什么?”

琴言笑道:“你最近是在铸一柄名剑罢?多年没见你这么用心的铸剑了。”

楼心月转过脸,不去看她,冷冷道:“我败在杨逸之手下,将跟随我多年的愁妆剑葬于洞庭,那一刻我便立誓,要铸出一柄能匹敌他的长剑。”

琴言叹了口气,轻轻道:“不知道是匹敌他,还是匹配他?”

楼心月猝然住口,再不说话。

她抬头望着空中渐渐圆满的明月,多年如止水一般的心绪,竟也越来越乱。

半月之后,在华音阁等你。

如今,已是八月初九凌晨,离那个约定也只有三天的时间了。

第十二章 竦长剑兮拥幼艾

华音阁三分之二的面积均为水域,三分之一的陆地上,建筑基本上呈圆形向四周辐射分布。中间以阁主居住的虚生白月宫、议事用的丹书阁、司礼用的大成殿构成的三角为中心,往外是东部苍天青阳宫、西部均天少昊宫、南部炎天离火宫、北部玄天元冥宫,再往外是各宫下属的弟子居住区,这一区外面就是各种机关耳线,防御阵法了。

华音阁的人事也大致按照这个局势安排。阁主之下分天晷之司、玄度之司、云汉之司三派。

天晷是日之别称,为阁中男性弟子的编制。其下又分为东、西、南、北四宫,分别以青阳、少昊、离火、元冥为名。司医护、刑杀、外事、内政四事。以东部苍天青阳宫来说,宫主为步剑尘,总管阁中一切医疗医护之职。这医疗之事说来仿佛不起眼,但掌握的好了,却不啻于拥有一部永远不死不败的军队。步剑尘本人是江湖上名头极大的一位名医,更从医术中化出一套剑法,纵横江湖,声势极为显赫。他辞世后,青阳宫主之位暂缺,由其弟子韩青主代领,韩青主为人聪颖,武功也臻于一流,只是年少之人,未免浮华,向来不为卓王孙所喜。

玄度为月之别称,为阁中女性弟子的编制。这些编制也以明月运行之相为名。上弦月主、下弦月主之下,又有正盈月妃、娥眉月妃、新月妃、朔月妃四职,各自统领一派。卓王孙这一代的上弦月主为相思,下弦月主为秋璇,正盈月妃为楼心月,新月妃为琴言,蛾眉月妃步小鸾,朔月妃暂时空缺。相思号称暗器第一,秋璇号称用毒第一,楼心月喜欢铸剑,琴言琴音绝伦,步小鸾为步剑尘遗孤,虽然身体盈弱,但轻功极佳,最得卓王孙疼爱。每人都有一项骄人之处,相比天晷之司,真是丝毫不让。

云汉为星辰之别称。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华音阁的机密之一,除了阁主之外再无人知道他们的身份、年龄、名字。这些人分散于江湖各个门派之中,有的是已成名的江湖宿老,也有是默默无闻的奇门异人。平日里他们各司其职,仿佛与华音阁毫无关系,但只要阁主一封密令达到,他们便会毫不犹豫为主人效奔马之劳,直至献出生命。

这还仅是华音阁内正常编制,传说阁中历代还存在三位神秘的元老,名为元辅、仲君、财神。这三位元老不仅地位尊崇,而且身份极为神秘,就连楼心月等人也未必全部知晓,这便也就成了华音阁的又一机密。

华音阁声势浩大,垂数百年而不朽,人物鼎盛便是最大的原因。

这一代的阁主卓王孙,更是号称武功天下第一,计谋天下第一,风度天下第一,文采天下第一,江湖上的风采的一面,几乎全被他占光了。卓王孙更有问鼎天下之雄心,也难怪白道众人人心惶惶,只好连续召开几次英雄大会,要共商良策,对付这天之骄子了。

除了四天令回归这样的大事外,卓王孙很少出虚生白月宫。至于他想的是什么,却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

今天也不例外。

卓王孙仍然一身青衣,负手立在虚生白月宫窗口,俯瞰着四周萧瑟的秋光。

似乎这天地间玄妙无极的元理,就盈盈浮于一瓣瓣将开已开的花朵之上,和那天边微微流动的云彩中,等待他目光的采撷。

卓王孙默然站着,秋风萧瑟,那袭青衣随风扬起,飘逸出尘,似乎自混沌初始,他便如此站立,又似乎这流动着的天地元气渐渐与他本身产生了一种玄妙的共振,一点点沦入他的掌握。

朝阳嫣红的神态渐渐消去,浮腾于苍茫的东天之上,而变的渐渐明亮起来。

终于,这朝阳争脱开红尘的束缚,炽烈的光芒迸发出眩目的光彩,向敢于蔑视它的物类发出毁灭的警告。

在这唯一的光芒的照射下,它们永远只是命运的奔劳者。一切欢欣和鼓舞都是它所赐予的,任何不敬的思想都是在唾弃自己的灵魂。正如悬空孤独傲立着的太阳,是万物永恒的统治者,排斥一切可跟它共列的物类,光芒万丈,不可一世。

孟天成站在紫霄宫的正中央,却没看到宫中拜祭真武大帝的香火。

只有香案,没有香火,因为香案上摆满了鸡鸭鱼肉。

三个穿得邋里邋遢,身上更脏得连皮肤的颜色都看不出的老头,正围着香案大嚼。一个老头盘腿坐在香案上,手中抓着一只烧鸡,将它油淋淋按在腿上,两只手交替撕了来吃。他的裤子上全都是灰土鼻涕,沾得烧鸡上都是,他也全然不觉。另外两个人就躺在地上,各自将两只沾满了臭泥的黑脚翘得老高,一个拿了碗红烧肉,一块块地丢到空中,然后张嘴来接;另一个捧了好大一只蹄膀,那已经不能叫吃,只能说是洗脸。

这三个老头相貌举止虽粗俗无比,但都生了两条长长的寿眉,垂了一尺余长,修理得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倒有几分图画神仙的感觉。

踞坐案上的老头见孟天成走了进来,笑道:“你这孩子刀法不错,讲起道理来也头头是道。比我的徒子徒孙们强多了,老道士倒忍不住想跟你比划比划。”

孟天成微微一笑,目光神光闪动,道:“我趁着三位前辈开斋之日前来,目的之一就是要领教一下三位绝世的武功。”

那老头笑道:“绝世不绝世的,都是别人说的而已。不过老头子年纪这么大了,倒不好意思欺负年轻人。这样好了,你用你的赤月弯刀,我用这条鸡腿,如何?”

说着,他将手中那条吃了半截的鸡腿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着孟天成。那鸡腿一大半被咬残了,油脂淋漓的,还不住地向下滴着。被老头拿在手中,显得有点滑稽。他的姿势更极为漫不经心,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要丢掉它一般。

孟天成却丝毫都没有小看这条鸡腿。他脸色肃然,缓缓将弯刀放到身前,慢慢将刀身拔了出来。

弯刀在他内力的催动下,发出夺目的红光来。显得无比凌厉。

孟天成注视着刀刃,淡淡道:“敷非长老神功盖世,在下不敢轻慢,虽然手持利器,但在长老看来,却与鸡腿鸭掌无异,算不得僭越。请了。”

敷非笑嘻嘻地道:“要请就快请,打完了我们还要赶着吃呢。呸!三年就这么一天开斋的日子,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蘑菇。”

孟天成也不管他,弯刀缓缓展动,自左而右,划了个圈子,刀光霍霍透出,将整个前胸护住。渐渐真气运达极诣,弯刀锋脊的一线,嘶然声响中,溅出两寸长的一波血光。

敷非长眉挑了挑,喜道:“杀气!”

孟天成剑势接着运转,刀脊红光突然大涨,他凌空将赤月弯刀一划,爆发出一声轰然震响,赤红怒卷成虹,横亘遍整个紫霄宫,迅捷无伦地向敷非划了过去!

这一招毫无花巧,只是太快,太急,快到犹如闪电,急到挡无可挡!刀身附着的赤虹长天怒卷,将弯刀绯红的刀身烧出条条裂纹,犹如一轮烈阳般,随之滚涌而前!

孟天成身化暗黑的影子,附着刀光之上,宛如暗夜中捧血而舞的妖魔!

敷非道长眯起了眼睛,仿佛不胜那烈阳的炽烤,淡淡道:“好!好!”他手中的鸡腿也刺了出去。

有黑暗,就有阳光。这本是宇宙的至理,就算是妖魔也无法违背。

这鸡腿仿佛什么力量都没有,却偏生直破那无比炽烈的血光而入,抵在了赤月弯刀的刀锋上。

赤月弯刀腾放出的血影本来宛如无边无际的巨网一般,笼罩天地,但等到那鸡腿刺入之后,每个人都赫然发现,这巨网还是有盲点的,这鸡腿所指之处,就是盲点所在。

鸡腿顶着剑尖,弯刀连一分都进不了了。

孟天成的脸色变了。他知道敷非长老武功绝世,乃是武当派仅存的硕果,但没想到他的武功竟然一高至斯!

他全力所出的一刀,竟然被他一条鸡腿抵住!

但敷非长老的脸色却越来越严肃,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孟天成手中的刀锋,在迅捷无伦地颤动起来!这一颤动,就仿佛血晕爆炸,突然溅出千万点花朵!这些血花密密麻麻布满长空,将任何的盲点一起掩盖。

血晕没有盲点,刀法也就不再有破绽!

敷非长老的脸色变了。就在他变色的一瞬间,他手中的鸡腿“噗”地爆成一团粉雾!

所有的血影都消失了,所有的动作都静止。敷非长老歪着头,很仔细地看着赤月弯刀,脸上的神情,极为古怪。

弯刀的刀锋就夹在他指间,孟天成的目光,也盯在刀锋上,同时,也盯着他的手指。

没有人看得清这两根手指是如何夹住赤月弯刀的,连孟天成也一样。他只是忽然发觉,弯刀忽然就不受他控制了。然后,这两根手指才出现。

他的脸色变得深沉起来,眼中神光渐渐隐没。

并不是消失了,而是凝聚起来,深藏在眼间最深处,等待爆发。

敷非长老忽然收手,转身走回香案,重新拿了一条鸡腿啃着,笑道:“好刀法,果然是好刀法。自古英雄出少年,你这孩子想要什么,只管说就是了。”

孟天成缓缓将刀归鞘,依旧背在背上,道:“在下此来,只是想让三位前辈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物,上前放在香案上。

他放的,是香案上唯一一片洁净的地方。

敷非长老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不知什么时候,地上躺着的敷疑、敷微二老,也站起身来,三人尽皆面容肃然,盯住此物。

这是一缕乌黑的头发,看上去没有太特殊的地方,只是太黑,太浓,纠结盘曲,却又宛如一条极细的毒蛇。

敷非三老凝视着,突然叹道:“她又重出江湖了?”

孟天成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样的问题不必回答,他也并不是个多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