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终于看到了杨逸之。

他飘逸的身形淡淡地立在清幽的湖水上面,月华垂照下来,此人便如万年孤寂的湘水之神,渺然立于水波月色之下。

四周幽光腾照,秋风过处,大片蒹葭随风起伏,在他身后卷起满空雪浪。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却仿佛已然聚纳了整个世界的光华。

没有人可以去描摹他的容貌。

因为,所有的人都会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沉沦。

因为,你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道光芒。

是那沉沉夜空在某个不经意的刹那,透出的一线光芒。

这光芒是如此夺目,如此耀眼。落落君山,万顷洞庭,乃至天地浮生、日月星辰都因他的出现而闪耀。

然而,这道光芒却又是如此温和,如此可亲,他并非来自神明的恩赐,也非来自天地的威严,而是出自于你的心灵。

他只是,你心灵中的,那一道光芒。

无论多么碌碌无为,多么平凡丑陋,你的心灵深处总会存在着一道光芒。只是你蜷缩在庸碌的红尘中太久,自卑、犹疑、恐惧,渐渐忘却了属于自己的梦想。

直到你遇到了他。

直到那一抹淡淡的微笑,那一个温存的眼神,就在这个不经意的刹那,将你生命中那最沉郁的黑暗打开一线,让你触摸内心深处那道最温暖的光。

只有他站在你眼前的那一刻,你才能理解,为什么他的风华无人可比,倾绝天下。

因为他的绝代风华,不是只照亮自身的美丽,而是让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能恍然回忆起自己心中的光芒,回忆起自己那久已忘却、不再相信的美丽。

如果你遇到了他。

你便能感到无所不在的温暖,无所不在的幸福。甚至在他的照耀下,你能感到自己渐渐和他一样,美丽、高华、超出尘世。

于是,在那一刻,你泪流满面,在那一刻,你不再平凡。

只要你遇到了他。

他就宛如秋空中的一轮明月,一缕清风,虽然是造物的杰作,是天地大美的象征,但却绝不遥远——他永远都在你的身边。

在你哭泣的时候、悲伤的时候、孤独的时候,他会出现,向你伸出手,用他指尖那道不灭的光芒给你点燃梦想,希望,尊严,幸福。

正是他,将这属于你的光芒带到世间、为你张开白色的双翼,趋散一切黑暗、痛苦、丑恶、悲伤。

只是,他本人又是那么的忧伤、寂寞。仿佛他宁愿将人间的一切苦痛承受到自己身上,却给每个人见到他的人,一片来自天空的曙光。

如此纯净。

当你遇到了他。

你就找到了自己心中的天堂。

——然而。

吉娜的心却宛如破碎一般疼痛。

他却不是吉娜苦苦寻找的那个人。

吉娜的眼泪渐渐流了下来。

是的,她看到的那双眸子并不是这样的。那双眸子中闪烁着的不是天使的光芒,而是神的威严。

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控的力量。

如果说杨逸之是天使,他就是天国的主人,如果说杨逸之是明月,他就是最夺目的太阳,如果说杨逸之是心中珍藏的光芒,那他就是焚尽一切的烈焰。

不是他!

这三个字重如千斤,沉沉地击打在吉娜身上。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满脸的污泥合着泪水一起,将整张脸都沾染了。

她悲伤地哭泣着,身上地伤痛一起侵袭过来,是那么痛,那么累。

为什么,我走了千山万水,历尽千辛万苦,却还是见不到你?

为什么,我找到了天下最好看的人,却还是不是你。

为什么,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寻找,却还是一个错误的结局?

你又到底在哪里?

她不禁越哭越大声,

楼心月满脸鲜血,一言不发,鲜血点点滴下,就象水面上开了一朵朵的红莲。她也不明白吉娜到底在哭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杨逸之,似乎在等他回答。

杨逸之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一招既罢,我绝不会再度出手。这个小姑娘你可以带走,但我既然答应过她父兄,半月之后,我会亲自去华音阁一趟,向贵阁要人。”

楼心月点了点头:“我在华音阁等你。”言罢,抱着吉娜登水而去。

杨逸之凌虚站在水面上,看着她身后的朵朵红莲由浓而淡,终归于水。长袖飘飘,竟似连心思也溶归湖波中去了。

第九章 沛吾乘兮兰舟

楼心月挟着吉娜在湖面上疾掠而过,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神色仍是冷冰冰的,毫不动容,竟如这伤势根本不在她身上一般,连血迹都不擦。鲜血不断从她眉间额上的伤口处涌出,将大半个脸都遮住了,看上去就如同夜魔罗刹。

吉娜仍在大声痛哭不止,仿佛天下其余的事情,都不在她心中了。

疾行中楼心月忽然一个踉跄,一口鲜血标出,嗵的一声掉在水中,就此动也不动。一只手却还是紧紧抓住吉娜。把她也拖得直往下坠去,

吉娜呛了好几口水,哭也哭不出来,只得赶紧用足力气手脚并用地往上游,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大大喘了口气。再看楼心月时,却见她银牙紧咬,面如淡金,已经连气都没有了。

吉娜这一惊非同小可,只有暂时放下自己的儿女情长,拉着她奋力向附近的一个浅滩游去。

一到滩上,吉娜来不及喘口气,赶紧摇晃了楼心月几下,只见她身躯僵硬,就如同木头一般,什么动静都没有。

吉娜哽咽道:“你怎么了?你虽然要杀我,但我也没怪你啊,你要我的令牌,我也给你了,你为什么突然变的这个样子了呢?”虽然她也十六岁了,但如此近距离地迎接一个人的死亡,在她来说实属首次,心中也不知为什么,觉得非常可怕。

吉娜想起以前家里养的一只小鸡也是这个样子,姆妈拿针扎了它的脚几下就好了,不禁升起了一线希望,赶紧满身找起针来。但她身上是不可能有针的,楼心月身上似乎也不太可能有,找了半天,吉娜失望得又哭起来。

突然,一条鱼从水中跃起,吉娜心中一动,潜意识地凌空一抓,那条鱼不知怎么的就被她抓在了手中,却也顾不得管它。那鱼长得乱七八糟,自然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背鳍的主刺又长又尖,似乎刚刚合用。

吉娜一下子高兴了起来,将背刺小心折了下来,然后说了好多好话,将那鱼放回水中,连连又说了几句抱歉和再见。然后站兢兢地将楼心月的鞋子、袜子脱了,拿背刺对准了她的脚心,犹豫了半天,终于大叫一声,扎了下去。一扎赶紧抽了出来,转头掩了面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子,就听楼心月微微呻吟了一声,吉娜慢慢地移开一个手指,从指缝里看了看,就见她胸膛一起一伏,已经开始喘息起来。赶忙将手完全移开,就见楼心月苍白的脸上多了一点血色。

吉娜一把抱住了她,眼泪汪汪地笑道:“好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刚才的样子可把我吓坏了。”

楼心月先不回答,胸口起伏了几下,道:“受了点伤,流几滴血,死不了的。”

吉娜道:“楼姐姐这么漂亮的人儿,老天爷怎么舍得一下子就收回去呢,当然是死不了。”

楼心月似乎对这样的谈话很觉厌烦,眉头皱了皱,突道:“你怎么不趁我晕倒的时候逃走?我是要杀你的!”

吉娜偏着头道:“我想楼姐姐只是吓吓我,就是为了要我的令牌才说要杀我的吧。我都不要那令牌了,楼姐姐当然就不杀我了。楼姐姐,你一开始就是骗骗我的,对不对?”

楼心月哼了一声,似乎对吉娜这种天生感觉良好的人实在没什么话说。她皱了皱眉突然想到了什么,问:“你刚才哭什么?”

吉娜本已暂时忘了那件事,一听楼心月提起,顿时悲从中来,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一面哭,一面断断续续地将她事情的由来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楼心月冷冷道:“人海茫茫,你只看见一双眸子幻象,又哪里去找?我看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好。”

吉娜听她说得无望,哭得却更大声了,怎么劝也劝不住。

楼心月眉头皱得更深,要不是身子实在虚弱得很,真想一招云飞鸟渡,将她斩为两截,再一招佛果禅唱,将这两截斩成一片片的碎片,然后一招空穴来风,将这些碎片吹到八千里之外,才能摆脱这呜呜咽咽的噪声。

吉娜一面啜泣,一面擦着眼泪道:“楼姐姐你在想什么?我现在该怎么办?”

楼心月自然不能说是在想怎么杀她,道:“我看你也不必着急。事到如今,你只能将苍天令带给阁主,求他帮你寻找了。”

吉娜止住了哭声,瞪大了眼睛:“阁主?他,他能找到么?”

楼心月冷冷道:“找不找得到可不一定,我能肯定的是,若他都不能帮你,那你趁早还是死了心的好。”

吉娜想到江湖众人对华音阁的敬畏,心中不免升起了一线希望,却又犹豫道:“可我怎么把这个人的样子形容给你们阁主听呢?我只记得他的眸子,要让我描述一遍,那可是万万不能了啊。”她想了想又说:“你说我画出来给他看好不好呢?还是绣花?唱歌?”

楼心月简直不耐听她唠叨,道:“这种事,去了华音阁后再担心不迟。”

吉娜擦了擦眼泪,听话地点了点头,又道:“那我们怎么去华音阁呢?”

楼心月冷冷道:“我怎么知道?先上岸再说,难道你就打算这么抱着我浸一晚上的水么?”

吉娜“呀”了一声,道:“哎呀,我才想起来我们今天晚上还要睡觉的。楼姐姐你不说我都忘了呢。”

吉娜做了个鬼脸,道:“幸好我有这个。”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碧沉沉的哨子来。

楼心月诧道:“东天青阳宫的传音玉哨!你怎么会有这个?”

吉娜满不在乎地答道:“琴言姐姐给我的。”

“你认识琴言?”

吉娜一副觉得她这样说很奇怪的样子道:“当然啦!喏,那个令牌就是琴言姐姐说要送给你们阁主的。琴言姐姐送了我这个哨子,说以后到了江湖上能有用处。我想现在我们就又在江上、又在湖上,还是要人帮忙的时候,不知这哨子有什么用,难道能变只床出来睡,变条鸡腿来吃?”

楼心月道:“你使劲吹一下看看。”

吉娜“哦”了一声,拿起凑在嘴上,用足力气使劲一吹,就听一阵悠悠扬扬的声音发出,她的嘴离了哨口,那声音还未停止,仿如野鹤直上晴空一般,唳声又远又长,良久方才顿息。吉娜“呀”了一声,道:“好好听哦!我再吹吹。”

楼心月皱眉道:“不要再吹了,再吹我们就死在这里了。”

吉娜问道:“为什么?”

楼心月脸一冷,不做回答。

吉娜嘻嘻一笑,也就不再问了。远远就听劲风击水之声间断传来,中间杂着一两声清脆的琴音。

吉娜忍不住道:“琴言姐姐来了。”浮起身子大喊道:“琴言姐姐!琴言姐姐!我在这里!”

楼心月又皱起了眉头。吉娜大叫大嚷声中,琴言衣带飘飘,伴随万千琴音淙淙,宛如天女一般自空而降。一眼看到楼心月,笑道:“你也在这里。”一语未罢,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吉娜一声惊叫,赶忙游过去将她扶了过来,才看到琴言一身的白衣,已经染成斑斑血红了。

楼心月冷冷道:“你堂堂新月妃,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琴言苦笑道:“还不是为了找这个小丫头,闯进了人家的武林大会。哪知道正道中除了昙瞿大师外根本不讲道理,什么话也不容我分说,呼啦啦就围上了几百的人。打了半天,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只怕今晚就难以脱身了。你这正盈月妃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楼心月转开脸去,淡淡道:“我碰上了杨逸之。一招之下…”她冷哼了一声,没有说下去。

琴言吃惊道:“江湖传闻杨盟主对敌从来不用第二招,难道竟然是真的?能让你楼仙子也吃这么大亏的,以前可从未有过呢!”

吉娜抢白道:“你们两个都受伤了,还老是在这里问来问去,赶快找个地方治治吧。”

琴言点点头,问楼心月:“你怎么样?”

楼心月道:“死是死不了,就是走不动了。”

琴言一声叹息:“我是死倒死得了,走却也走不动。武林的这些混蛋们可有的夸嘴了,华音阁两大月妃竟然一天内都折在他们手中。”

楼心月只是微微冷笑,并不答话。

琴言自言道:“只要今天不死,总有一日卷土重来,一雪前耻。只是…今天怎么过?”她低头拂了下鬓边乱发:“我们两大高手恐怕连一个小低手都打不过了,他们一定又追得很紧,这帮家伙冲锋打仗时不怎么出力,这落井下石的时候,却是一个比一个精神。”

楼心月淡淡道:“死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