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她去了另一个地方,我们还会见面,在梦里。

衣服依然保持着威严的坐姿。当年,它曾将同治皇帝狠狠摔在地上。

布西亚玛拉的尸衣,摩罗花最后的残留物,像一只等待点亮的灯盏。

它是邪灵最后的寄居地。它就是邪灵。它纹丝不动,端坐宝座上。

决战

邪灵突然甩出袖子朝黑萨满扑来。这只空空的袖管引得飞沙走石犹如狂风骤雨。身着黑斗篷的白萨满应战。虽然看不见他手里的剑,却听得到剑与衣袖相碰的铿锵声。一件式样古老的衣袍与一顶黑斗篷你来我往,恶战不止。这衣袍精心编织,镂空,布满了精雕细刻的花纹,它似具有金属和丝两种材质的效果,可以伸长,也可以缩短,掷地有声,裹挟着飓风和浓雾。快三百年了,它没有被地下的潮湿侵蚀,完好无损,百毒不侵,超越在时间之上。

我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一幕征战,我要找到邪灵的死穴。我不懂剑法,唯有闭上眼才能看得更准确。我闭眼,全部注意力都在倾听声息,最微小的响动,衣袖与无形之剑相撞的奇怪声响,两种我从未见过的兵器,撞击的声音,像雨声,又像秋后的狂风。风与风声。风是冰冷的,来自阴曹地府;风声厉烈,像两座山峰相撞。而它们之间的决斗似乎与我没有半点关联。我站着,置身于陌生的地方,这地方是全新的也是古老的,我闻到一种气味,暧昧而充满诱惑,像是深度的睡眠。我穿行在梦的境遇里。在这境遇里没有痛苦,所有的伤害都无法触及我的情感,我被梦护卫着,我的梦未被掠夺,却被自己搁置。如今,我是一个完整的自己。若邪灵要加害我,又为何单单留下我,是时间未到,还是另有原因?我无法猜出答案,只想尽快结束较量。较量之后,一切都会改变,我会迎来一个全新的未来,我要重新登基重塑皇帝的形象,我要将宫中邪恶全部摈弃,还有什么比重重宫苑隐含的怨恨与诅咒更令人不安?我将只有一个妻子,我将遣散多余的宫人,我将选择有能力有热情的年轻朝臣,当笼罩在觉罗头顶的诅咒彻底清除后,我将重修圆明园,弥合昔日的繁华,我将公开邪灵的秘密,而不是隐藏它,以至它卷土重来……这些想法鼓励我,虽然与邪灵的决战还未分出胜负,在我心里,胜负已定,我就是奉天承运结束这一切并开启新时代的皇帝,珍,是我不可替代的皇后,我们会诞下皇子,延续辉煌。

我紧攥珍的手。她的手冰凉坚硬。黑萨满脸色铁青,嘴里念念有词。衰老的太后垂下眼皮,不动声色,数着手中佛珠。从白萨满的出剑看,是想一剑命中邪灵的心房。然而邪灵并不急于躲闪,可见它没有心房,它的衣袖轻易甩开宝剑,剑与衣袖纠缠在一起,却无法斩断衣袖。那灯笼样的衣服上下翻飞,在跳一种神秘的舞蹈。即便,站在几十米开外,我们依然能被这衣袖甩来的飞沙走石击中。

这场决斗进行了三天三夜。我却没有觉出时间的流逝。我只觉过了十分或二十分钟。因恨而不朽的邪灵。追逐邪灵远道而来的萨满。我在记忆里搜寻黑萨满和白萨满,他们早就出现过我却未能认出,我忽然醒悟,他们原本是一个人的两张面孔。黑萨满也许是多面人,他隐藏另一张面孔就像磨指隐藏自己的身形,他自称一再转世,他的面孔不止只是今天这一种,那些曾经用过的面孔已经死去,而他还藏着另一张面孔不为人所见所知。无形剑和无形的白萨满都是同一个原理,也许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暴露这张脸,因为,我们同样看不见邪灵的脸,它只是一件式样古怪的衣服,它的脸一定恐怖又丑恶,它既是妖又是魔。虽然我确认这是最后一战,可目前谁也无法夺胜,他们势均力敌。我目不转睛看着这场对决,时而白萨满占得优势,时而是邪灵占得优势。

如果没有心房,邪灵的致命点在哪里?

我对邪灵一无所知。

“你曾经什么都看见了,你不知道只是因为你不愿意。”爱妃说过。

“皇帝,在该出剑的时刻请出剑!”黑萨满说。

这两种声音在打架,我头颅里充满矛盾的钟磬般的喧嚣声。我捂住耳朵,但声音不绝。它们像许多人一下子跃入我的身体,在我身体里混战。我目不转睛看着两个空无的人在眼前混战,我必须牢记它们的身形扭转才能看见邪灵最担心暴露和最想掩护的部位是哪里。我必须将所有的嘈杂声赶出去。如果我想看见我便能看见,我身后拖着自己的迷宫。现在我放下了,没有理由再被遮蔽——他们是不易觉察的更淡的烟雾,是气味和思绪的形式,如果气味和思绪有形的话。如果我屏住呼吸,让时间停歇,如果我关闭一切指针的动静,我便能使这一切变得更慢一些,再慢一些……青烟在扭转,花絮飞过的痕迹,一片叶子落下时辗转的形迹,蜘蛛吐出丝线网罗最小的飞虫而那飞虫正发出细微的喘息声,波动,紧张的波动,水渗入干涸之地,一滴水是如何消失的,珍的发梢从我脖子上滑过去,声音的形式,爱的形式,怨恨的形式,一切都在颤动,这颤动正在我视线里变慢,我渐渐看到了隐含的形式,白萨满和邪灵。这一瞥令我震惊不已。尽管如此,我没有耽误一秒钟,我看准时机夺过白萨满那把无形剑刺向邪灵,我直觉如果慢半秒这个世界就会陷入永劫不复,它会进入另一条路或重返老路。我一剑刺中那面孔双眉的中心处,那里有一朵小小的桃花,致命的标记。从桃花里流出稀薄的汁液,汁液粘在剑尖上,无形之剑开始显露。然而我不能松手,我一再用力向那桃花深处刺去,直到我听到叹息声,直到这声音变得微弱与无力,直到这件衣服松弛下来。藏在里面的形骸已经萎缩,一股力量跟着萎缩,它终于如一块普通的布和衣服,里面不再包裹任何内容,只有空无,真正的空无。

衣服从空中飘落。一片枯叶也是这样落下的。这是死的形式。死,是下垂的,没有重量的。

黑萨满立即按住衣服,动手一再将其对折,对折,如同在折一张薄薄的纸。最后,他将它折成菱形,攥在手里。我们还需要最后的程序,将它放入石棺。

石棺一直存在恭王府中。在黎明的第一道晨光垂降于紫禁城上空时,恭亲王领着一队侍卫将石棺带入太庙,放在祭祀的高杆下。手心般大小的折叠物,放进了石棺。石棺上的雕花显然被重新雕刻。那原是一则符咒,黑萨满说。对折衣服时,黑萨满也曾施以咒语,确保它永不翻身。此外,棺底还压着另一道秘咒,奥秘只为黑萨满所知。

我在恭亲王耳边说,邪灵已除,咒语已解,黑萨满会带着石棺远远离开紫禁城,噩梦永世不再回来了。恭亲王大笑不止,他的狂笑震落了庭中积雪般的繁花。

这是1898年暮春发生的事,当黑萨满带走石棺,离开紫禁城,当夜子时,恭亲王在无法停息的狂笑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珍说,为太后绘制摩罗花的缪先生睡着后,再未醒来。缪先生走火入魔,黑摩罗的毒使她无可救药。在珍解除咒语后,缪先生画在纸上的,只是一片虚无。

事情就这样完结了?我和爱妃携手站在乾清宫的月台上。我问爱妃,你还能看见淤积在紫禁城上空的瘴气和阴云么?散尽了,爱妃说。你还能看见太后眼里的双瞳么?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已经退去。珍说。此时乾清宫前正在举行一个小型的典礼。黑萨满前来辞行。

“皇帝陛下,黑萨满已依规矩处理好了所有事。现在宫里干净了。太后年事已高,择一处地方颐养天年是最好不过的了,皇帝现在可以安心执政,黑萨满特意来向皇帝辞行。”

“黑萨满,你要去哪里?”

“我将去我来自的地方。”

“叶赫城?”

“是的,叶赫故地。”

“可那里如今不过是一片海市蜃楼……”

“叶赫故地从未消失过,皇帝陛下。黑萨满要带走石棺,如果这东西当年没有尾随叶赫王族最后的根苗尼雅韩入关,就不会有今日之战。恕黑萨满不敬,也可能,就不会有皇帝您的现身。如今,这个人,这件事,都已成过往,皇帝陛下未必一定要了解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倒并非我有意隐瞒,而是因为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利。曾经,我向皇帝提及邪灵的大概来历,这些足够了——皇帝该牢记觉罗先祖的警告,‘她是不可书之人’。忘记,依然是最好的办法和结果。皇帝陛下,您现在不仅安全,且正值壮年,您将开辟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我无法预见,不能妄加评论,也无法提醒皇帝应该注意的要点。我祝贺皇帝取胜,愿皇帝万岁金安。”

“在你走之前,请为朕解开十二和白萨满的秘密。”

“皇帝,十二的预言在那本万全之书里,这些字不会改变,文字有着咒语般不灭的魔力,以前它是未来,现在它是过去。而白萨满的来历,却是这样的。

当我还是十二世前的黑萨满时,我是叶赫城最有威望的萨满。在叶赫城,我与王平分秋色。我从未说错一次预言,然而,由于王的偏爱,置我的劝诫于不顾,终至酿成大错。我被迫离开叶赫城,用十二年锻造了一双雌雄宝剑。剑成,我被跟随我的弟子所杀。我被我自己锻造的雌雄宝剑辟为两半。此时叶赫已亡,诅咒的历史拉开了序幕。我听到了叶赫老女的诅咒,咒语在人群中流传,我听到了她因咒而亡的消息,便知她已托身邪灵。我的弟子宝然,剑法精准,我被劈开的左半边完全等同于我的右半边,我的灵魂也因这柄雌雄宝剑一分为二,一半随我转世于十二种生灵,一半随雌雄二剑流落人世,散藏于十二位主人之手。这雌雄二剑也被称为桃花阳剑与桃花阴剑。我的弟子宝然,创造了我此后十二世的轮回。我残缺的灵魂带着恒久的记忆,也带着我十二世前的意志,追寻另一半魂魄。

白萨满,我的另一半灵魂,分化为两半附着在雌雄宝剑上。当雌雄二剑相合,白萨满便可化为另一个我。一个没有脸,手和身形的我,一个空无的我。如果黑萨满是‘有’,白萨满却是‘无’。白萨满,我的倒影,我的黑暗,我的矛盾。我必与白萨满相合为一,也必要在这一世完成夙愿。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十二是一个界限,若夙愿未成,十二会带来另一个十二,如此往返,永无停歇。若此世我不能俘获邪灵,我还会被重新劈开,进入下一个十二的轮回。

雌雄宝剑先后在十二位主人手里流传。雌雄二剑在流传中被迫分离,为不同的人所收藏。白萨满从中分离,一半随着雌剑,一半随着雄剑。雌雄剑的第十一位主人,便是一心想要除去邪灵的恭亲王。在恭亲王手中,雌雄二剑终于相合为一。这也并非完全基于机缘巧合,还因为白萨满,我的另一半灵魂,一直以不灭的意志和嗅觉追寻着邪灵。然而雌雄二剑相合之时,因时机未到,并未能消除邪灵。当时,即便恭亲王舍弃公主,也无法除灭邪灵。因为,那时,我的另一半灵魂滞留在第十世。第十世,我是一只蝼蚁,正缓慢地爬行在前往京城的路上,而预言中终止这一切的人尚未醒来。蝼蚁之后,我托身为一只折翼的黑鹤,为皇帝复命而归的秘密钦差文廷式救助,得以来到京城。我飞临紫禁城,来到离邪灵最近的地方。一直以来,我与白萨满互相等待,等待在第十二世重新汇合,成为完整的黑萨满。我也在等预言中的人召唤,唤醒黑萨满蓄积已久的力量与原形。现在想来,这多么像被时间和命数穿在一起的珠链。”

“黑萨满,说来,朕也是这条珠链上的一环。可你,为何总不提十二世之前的你以及邪灵的因缘?”

“皇帝陛下,十二世前,黑萨满辅佐的王是叶赫城主,多说恐怕会冒犯皇帝。而叶赫老女,一直都是黑萨满的败笔。黑萨满方才已提醒皇帝,有些事不知道倒更好些——关于黑萨满,若皇帝并无不避讳,黑萨满便略提一二。”

“朕恕你无罪。”

“皇帝陛下,十二世前,黑萨满是叶赫三代王最为倚重的萨满。黑萨满是为王占卜吉凶,为王传递神灵之意的人。黑萨满的预测从未出错。黑萨满是神明的通道,提醒王谋事时不要触犯神明的意愿,也代替王问询上天。三代王创建的伟大之城,是黑萨满与王通力合作的结果。我被视为骑着白马,遨游天上,与神灵交谈的人。事情也的确如此,我的灵魂骑在马背上遨游于广阔的北方。我看到了未来,提醒王小心避开障碍与凶险,以确保叶赫永世的和平与繁荣。我的黑衣黑冠比王的华服更为高贵,是极致荣耀的象征。我的荣耀不是王的赐予,而是叶赫臣民的信仰。皇帝,您知道信仰被毁的后果吗?火和血将使所有的功绩化为乌有。王自食恶果,黑萨满痛惜叶赫往昔的繁华与信仰的泯灭,如今,邪灵已除,但黑萨满终究无力回天。后来的事,已不必多言。皇帝陛下,成王败寇,黑萨满只求带走石棺,了结夙愿,重返故地。”

我沉思良久。

黑萨满来自叶赫城,在叶赫灭族之时,黑萨满必然见证过数不清的仇怨。十二世前,黑萨满是觉罗的仇敌。而今叶赫已不复存在,诅咒已解,邪灵已除,该是让这一切平复时候了。

“去吧,带着你的猎物,回到你来自的地方,也带上朕的恩赐和祝愿。”

黑萨满依旧以古怪的礼仪拜别我。他的黑冠黑袍穿过侍卫林立的甬道,走过乾清宫的广场,出午门,就再也看不见了。

我默念“时间的珠链”,心里若有惊醒,似有所悟,然而,胜利是如此美妙的滋味,这滋味让我并未沿着“时间”二字深思下去。我滞留在我的时间里,也滞留在我的命数里。

飞蛾

紫禁城忽然空荡荡的。这里不再有秘密,当五月的风吹来,我觉出风里有微甜的花香。风自由畅通,紫禁城犹如微波荡漾的湖上轻舟。黑萨满带着石棺离开紫禁城,出了京城,接下来,就是该如何安置太后的问题。这件事本来如黑萨满所言,简单明了,太后在失去摩罗花和邪灵庇护后便与常人无异,不会再是这宫里的威胁,以祖宗家法,无非迁往远僻的住所,封锁相关消息,她会无声无息,直至终老。由于她太后的身份,她的住地和日常用度比冷宫要好很多。这样做既符合礼制又符合家法,历来皇帝都会这么做。

然而,太后从地下花园出来后就失去意识,昏迷不醒。一开始太后嘴角不断吐出汁液,后来吐出的,竟是泥土和飞蛾。这种反应超出了所有御医的经验,也让他们失去了官职。她被送回储秀宫,每天我都会去储秀宫探视,一面思考如何对待她又不致犯错。然而,只待了一会儿我就觉得寝宫里沉闷而憋气,好像空气被抽离而异常稀少,又像是过于黏稠而无法流动。我命太监打开所有窗户,让更多的空气进来,还是无法缓解憋闷气短的感觉。我像是失足下沉的溺水者。离开储秀宫前,我看到从她嘴里眼里耳朵里不断飞出白蛾,许多蛾子白莹莹爬在帐子、帷幔、墙上、地上,一动不动。清理掉一批就会再来一批,储秀宫新来的宫女太监都在忙着捉蛾子,却无法清除干净。爬满蛾子的纱帐变成了一顶银色的帐篷,然而她不仅有稳定的呼吸,还有稳定的脉搏和心跳,手指也能动,没有人敢说她死去,也无人能识别这到底是何病症。新来的御医和从宫外请来的名医都被这一幕要么吓呆了要么弄糊涂了,有人说这是吉兆,有人说这是恶兆,还有人说这是一次蜕变,太后也许正在和将要变成一个巨大的蛾子——

解除咒语后,太后从外貌上恢复了真实年龄,以前乌黑的头发里杂着缕缕白发,虽说无瑕的皮肤被皱纹和褐色的色斑取代,可那皮肤依然光滑而富有弹性,甚而她的唇色体温也与常人无异。在这种情形下,我只好吩咐人在好节气里将她移置颐和园。

太后被送去颐和园,住在乐寿堂里,名为颐养天年,实为幽禁。服侍的御医说太后每况愈下,结局是可以预料的,太后必定会持续衰弱下去直至亡故,尽管她的表征与常人无异。每天我都在等她死去的消息,然而她的意志在与我持续抗衡。

从地下花园上来后,我着手将绮华馆封存。我命人用混合了五种稀有金属的土将延春阁西室那面墙上的入口堵死。事实上地下花园已荡然无存,所有的地方在我们离开后都被枯枝败叶掩埋。那里的颓丧与腐败让人无法想起它曾经的繁盛与魔力。一切都看似完美,如果说还有什么让人稍感不安,那就是灵书的去向。我命人翻遍后宫藏书,并没有发现它的踪迹。我不能相信,爱妃说,灵物和堂兄一起跌入了毓庆宫溃败的时间碎片。那么,一本裹挟着白描摩罗花的灵书到底去了哪里?它是否实现了不死不灭,或是,它正在将摩罗花变成另一种威胁,乃至诅咒?在眼见许多事情发生后,我无法对哪怕只是假设中的危险不产生怀疑。

毓庆宫里,我没有看到堂兄,也没有找到那本永恒之书。

这三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是上天的赏赐还是我们本该如此?每天从早到晚我和珍都在一起,除了早朝,我们形影不离。我正在按部就班实施计划。我从来没有以这样的热情投入到改革的事业,也从未这么投入地生活过。然而我依然焦虑,觉得我的进度不够快,时间不够用,天总是很快就黑下来,夜晚短促,从一个清晨到另一个清晨,只像是换了一盏茶羹。我尽量不去回忆过去,那么长时间都被虚度而毫无建树,想起我以前的岁月我就双颊发烫,然而此刻这么短暂令我无法把握,我注视着这一秒到下一秒的距离就会心惊胆战,为什么我依然恐惧,担心时间不够用,担心清晨和夜晚更换地过于迅疾,白云从屋宇上空走远时,我觉得我永远失去了它?在我看着珍的时候,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

她长成了一个集天真与成熟于一身的女人,她以最简单的办法修饰自己,却艳丽如彩霞,她的容貌和身姿我百看不厌。盯着珍,我会担心这么好的年华会被不知名的东西损伤了,不盯着她看,我就会以为她已经不在身边,也许是又有什么邪灵来攻击她,使她伤感和不幸。我的情绪每天都在欢喜与忧虑间颠簸,终于在这一天,困倦袭来,犹如一片乌云遮住了我。我根本无从清醒,我能听到宫女的说话声,能听到太监禀报朝事后离去,听得到这一天刮起了大风,许多沙土像一片黄色的雾霾。这不是一个好天气,我听到珍在榻前坐了一会儿,然后我身上的困倦飞到了她身上,快乐让我们太累又太放松,我们睡着了。我们不该睡去,我们得时刻清醒又保持防范的态度,太后还在,尽管她离紫禁城有百十里路,尽管她现在已经无法威胁到我们,尽管她情况不明,而情况不明正是我们不该如此睡去的原因。然而,我们还是睡去了,睡得像两个丧失记忆的人,睡得像两个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

三个月过去了,太后的情形并无变化。御医说她进入了一场持久的睡眠。在搬去颐和园后,白蛾子依然如旧,若是宫女们收拾慢些,乐寿堂里就像下了一场大雪。蛾子让医治、服侍和保护太后的人心生畏惧,没有人敢有些许怠慢。尽管我禁止消息传到宫外,关于太后长睡不醒和白蛾子的事情还是以另一种方式被几个官员知道了。事情本就离奇,而谣传就更加离奇,传言说太后已经遭遇不测,被宫里新发明的方法囚禁——她被装在一个像蚕茧般的小房间里,过着不死不活的日子。另一则传言说,太后中了恶咒后变得形同死人。三个月过去了,王商从颐和园带来的消息每天都一样。如果这是一场永恒的睡眠,那么太后差不多已与死人无异。在每天的禀报声中,我渐渐将太后放下,忘记了。我每天都在批复奏折,发出更新更多的旨意,我改造国家的意志不容改变,整个国家都被我崭新的政令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朝堂上常常一片鸦雀无声。这很不正常。然而我相信我改变国家命运的热情,终于能将这些像是远在天边的朝臣,拉到离我近些的地方来。我的臣民需要时间来理解新生活和他们的皇帝。

我任用了一批年轻的有为的官员,我们每天热烈地争论,畅所欲言,完全失去了君臣之分。我喜欢这种氛围,我鼓励我任命的官员和我平起平坐,视我为朋友,我鼓励他们使用同等的称谓,和我促膝交谈,甚至可以批评我,指出我的错误。这是一次轰轰烈烈的变革,我的睡眠时间很短却精力充沛,无论我是一个替代品还是冒牌货,我觉得我第一次在尽一个皇帝应尽的本分。我正在起草废除后妃制度的草案,我将只拥有一个妻子。如果我不爱妻子或是妻子不够爱我,我会还给她自由,我允许她出宫改嫁他人。除了珍,所有的嫔妃将全部放出宫外。这一制度将来可以推广到民间。女人有选择的权利,同时她们应该接受教育。我已着手兴办京师大学堂……每件事都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我对每件事考虑地越多,太后的事也就忘记地越多。我不反对太后一直这样躺在床上,我也不打算反对那些白蛾子,如果她愿意,她尽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指派二十名宫女每天像照顾一个活人那样照顾她,再多用几十个宫女去捡那些白蛾子也无关紧要。在这种情形下我最好维持现状。我愿意相信,在没有邪灵侵入的情形下,太后是不会表现出那般非人的邪恶和恶毒的。是的,我原谅她在邪灵控制时犯下的错误,归根结底,这都是邪灵和诅咒的结果。不错,我正在试着原谅她。可这个姓氏是我绕不过去和无法原谅的。尽管,我有一半的血液来自于它。叶赫那拉。叶赫那拉是记忆,叶赫那拉包含着一段历史,黑萨满将这段历史带走了,这样也好,只有这样才能做到彻底遗忘,我理解祖先刻意隐瞒的理由——只有彻底遗忘才能有全新的开始,所以我尽量不再碰触那载有邪灵来历的书,《红楼梦》。然而,当我觉得自己想明白这一切又安排好这一切后,心里的某个角落却还遗存着微弱的余悸,那里藏着四个晦暗的字,叶赫那拉。叶赫那拉这几个字里包含着不可磨灭的故事和悲剧。这个姓氏令我不安。我对我自身的另一半血统感到恐惧。隆裕的背影提醒我,我的恐惧依然存在。我从来不曾觉得隆裕是我的皇后。隆裕,实则是我最大的障碍,她在宫里就是为了削弱我,夺走我的快乐,而我所能做的,就是让她成为像座钟一样的摆设。

隆裕

我但愿太后尽快醒来。

太后一天不醒我便没有一天的安全。我停止吞噬自己,也没有再从木质食材中得到宽慰。没有一件事能安慰此时的我。我如蜡像般坐在钟粹宫里,很怕宫外的什么人和声音闯入。我极力让自己平静,努力想着另一件事。能安慰我的唯有太后,我从回忆与太后相处的记忆里得到食物。记忆也是食物,填充我的饥饿。饥饿不再催促我,饥饿松弛下来,在我体内睡着了。我在佛像前跪下,焚香敬佛向上天祈愿。浓郁的香烟让我安宁。

我向皇帝请旨前去照顾太后,即便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离太后近些,或是守在太后身旁,我就能获得支持。皇帝举行了一个仪式庆祝邪灵已除。可真是荒谬绝顶,问题是,哪里有过邪灵?我每天都向太后请安,将大部分时间留在储秀宫里,伺候太后起居,我怎么从未见到邪灵?因而我想,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皇帝策划的一起阴谋。不,皇帝,我那永远长不大的表弟,他不会想出这么周全而恶毒的主意,这一切全是他身边的女人一手所为。她仰仗自己的美貌和才学哄骗和控制了皇帝,使皇帝偏离正道,皇帝一向孝顺恭敬,祭祀祖先孝敬太后从未有过须臾闪失,可自打她进宫后,皇帝像是换了一个人。我不得不说,支持皇帝选他他拉氏入宫为妃是太后此生犯下的唯一过错,除此,太后的任何一个决定和举措都如满月般完美无瑕。

只要将大婚前后的皇帝稍加对比,就不会相信,这是同一个人的所作所为。皇帝假借颐养天年将太后送出宫外,又让许多宫女太监侍卫守着她看着她,一个睡死的人需要这么多人防范吗?这无疑是监禁,即便是在乐寿堂那样的地方。太后已经失去自由,尽管看上去,这是太后主动放弃的。他们在等她的死讯,虽则目前依然还在维持现状,而不是一了百了杀死太后。不过这也只是权宜之计,以太后现在的情势,若是真不在了,朝堂将失去平衡,多年来太后的拥戴者不会轻易就转而拥戴皇帝,他们很快就会看出皇帝的真相,他既没有权力赋予的威严,也没有权力带来的至高无上的蛊惑力,仅仅凭借皇帝从书本上学来的那一套,皇帝根本无以服众,而皇帝所没有也无法拥有的品质,太后全都具备,她的容貌和姿态,她在衣食住行上所显示出的不容侵犯的高贵和威慑,都会形成权力的魔圈和诱惑,仅只看她一眼就会令大多数人心悦诚服,甘愿成为她的臣子和奴仆。然而,皇帝正在做相反的事,皇帝正在放弃权力,而不是继承和稳固权力。固然,皇帝暂时从太后手中得到了这一切,可我宁愿相信,太后只是在假寐,她无非想要看看皇帝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是想要天下大乱还是要四海归一,他是想要弑杀养母还是孝敬有加,总之太后想要看看这些人的表演,上至皇帝妃嫔朝官,下至宫女太监。既然太后已经花费了多年的心思,那么她就该在这个时刻来验收最终的收获,了解自己到头来,是收获了恨,还是收获了感激。

我听说有这样的事,说太后身上每天都飞出大量的白蛾子。我想这正是皇帝想要妖魔化太后的一个佐证。难道太后身上真的沾满了细小的蛾卵?难道说太后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卵房,里面长满了正在和已经孵化的蛾子?显然这只是皇帝有意散播的谣言,目的是为了让人憎恶太后,降低她的威信,破坏她多年来树立的形象。这形象年轻、美丽、和善、稳定。从太后第一天执政到被送去乐寿堂之前,太后的形象从未发生过改变,改变都发生在她周围,所有人都在老去而唯有她不老;又有许多人死去,唯有她不死,甚至不曾患病。不错,太后也会时常传唤太医,但那只为显示女人的柔弱,试想一个女人从来不生病,这多少会令男人们感到不满和威胁。传唤太医或是进补用药都是为了安慰周围人,不要将她永恒的青春和精力视为威胁。而要视为某种神力的显现。太后懂得使用权力的分寸,因而能将每个人把玩在股掌之间。若说不是神力这又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皇帝的不幸在于,皇帝自认为可以胜任权力所要求的一切,皇帝没有意识到,太后选择皇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皇帝也许心智很高,但是皇帝缺乏对权力本能的迷恋和忠诚,皇帝所做的一切,又怎能让太后满意呢?

太后一定是在假寐,目的是为了积蓄力量。这是皇帝和他聪明的妃子想不到的,他们总以为驱除了邪灵就会天下太平,那他们就大大低估了太后的能力。倘若白蛾子的传言足可信任,那么这不正是一个非凡的例证么?除此之外还能证明什么?证明她是一个邪灵,证明她原本是一只巨大的蛾子,还是证明她已经死去,而白蛾子其实来自阴曹地府?目前他们不敢宣布太后已死,因为他们不知道太后连续执政三十年后,朝臣们会出于权益,还是出于习惯,会一直坚持,只认可太后的懿旨。

所以太后尽可以放心大胆地睡去,睡他个天荒地老也不怕。不久,他们就会毁于自身的不足与失误,太后只要保持对权力的敏锐,就能使一切又恢复到从前。我自认没有这种天赋,我无法靠学习得到这种天赋的眷顾,因而我只能默不作声,看着所发生的这一切,静待时机。

瑾妃

宫里出了大事。在太后移居颐和园后,宫里安静了,变得十分空旷。我在永和宫外站了一会儿就退回寝室。连天上的云彩也少了许多。各个宫殿的屋顶还在,宫里又新添了许多宫女太监,李莲英却不见了,再没有鼓乐的喧哗,也不用向谁请安了。皇帝说不用向他请安了,他很忙。

皇帝很忙,听说皇帝颁发了许多新政令,整个大清都沸沸扬扬的。尽管永和宫十分闭塞,每日送菜做饭的人总能多少带给我一些新消息。我将这些消息拌在米汤里吃了下去。珍天天跟皇帝混在一起,也很忙。自从珍的相机被摔后,珍将我从记忆里删除了。她几乎不提我,也不再想起我。我是局外人,从来都是。我和珍一起长大,我们如此不同。进宫的时候,我们看着还是亲姐俩,珍的五官长得比我更精细,更符合皇帝宠爱的理由,我和珍很像,却不符合皇帝爱的趣味。这一切所谓何故?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我打算改变。我无法让自己比珍更美,便走了相反的路子。珍没有明说,珍照相时在黑布里看了我很久,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我正在毁灭自己。不,不是毁灭,我只是想改变。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将所有和珍相像的地方都加以修改,这样,我就给了皇帝充足的理由,也给了太后充足的理由。

我给了他们不喜欢我,让我远离的理由。

在太后搬去颐和园后,我有三个月时间,可以想想这一切。

为什么是三个月,为什么只是三个月,这个问题我想不明白,我好像知道三个月后事情有变——不是我在想问题,而是问题在想我,问题先于我出现。也不是我在回答,而是答案在问题出现前就有了。这三个月,是谁留给我的。当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时,我头脑里出现了一个深洞。

三个月里,我想了想珍妃。在珍为我拍照时,我知道她会因此受罚。她手里的东西会被摔坏,她照相用的东西会被焚毁。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就像这件事曾经发生过一样?所以照相不是问题,太后不是问题,珍也不是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是另一个问题,需要另一个答案。每当我碰触这个问题时,我头脑里便暗黑一片。是谁在阻止我知道?是谁在我即将窥见真实时在我心头挖出一个漏斗状的洞口,需要永不停歇塞东西,填补它,是谁?也许,只有放下食物,才能令我窥见真实,然而,我无法放下,因为心里的漏洞必须堵上,要不我连心都找不到了。

食物是我的救命稻草,所以我凝视着面前的食物。我不得不吃下它们的理由是,这是我唯一能做和需要做的事。

老太后

我从绮华馆出来后跌倒了。有谁将气力从我身上抽走,连筋骨也带走了,我只剩下了皮肉。我像泥巴一样软,可以塑成各种形象。每个形象都是我,又都不是我。一时有许多人,许多面孔排列在我面前,几乎站满了乾清宫前的广场。我依次看去,却无法从中认出,究竟哪一张脸属于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没有触到任何东西,就是说,那里其实是空的。我的左手摸不到右手,我的脚下没有依托,除了白色的浓雾,我不知道自己踩在哪里。在我跌倒的同时,我失去了脸、手和脚。所以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回想这个问题会让我也变成迷雾。我竭力不去想这是否是死的征兆,我不认可这一刻,如果此时有人在我耳边叫我,轻轻说一句,叶赫那拉,你已经死了。那么我会被这句话带走。如果她又告诉我该去的地方,我就会被那个地方带走。我等着,在寂静中等着,然而,始终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提醒我。于是我一直躺着,柔软,无形,等着被确认。

我在等一个评价,是死还是活。没有人给出答案。如果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说你还活着,起来吧,回到你那香喷喷的居所去,没有什么改变发生过,那么我会坐起来,旋即站起来,离开这里。天知道他们将我放在了哪里?是那张唯我独有的紫檀大床么?上面可是要铺上十二床被褥和象牙的席子,席子要用浸有香料的水和精油擦过,一定要用鹅绒的被褥,否则我的每根骨头都要反抗,每根神经都要惩罚——我活着就是为了惩罚那些无法令我满意的人。哦,这世间到处充满了罪孽。

他们不给我答案,我听不到死的肯定,也听不到活的讯息。我躺着,这一躺,像是几个月几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提醒我时间。怎么没有人定时为我的座钟上弦报告时辰呢?我一向遵守时间,该醒来的时候醒来,该睡去的时候睡去,怎么,难道我只是昏迷了几分钟或几秒钟的光景?这么短的时间我是允许的,我这一生,只愿以这么短的时间浪费在迷失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找不到自己的脸,我回忆我走出来之前的事,那里也是一片空无,对于我为什么会跌倒,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我都不再能忆起,我只记得我跌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在等一个肯定和认同,然而什么也没有。我继续等待,我甚至需要一个声音来对我进行身份确认,告诉我我的姓氏和年龄,我对这一切充满了担忧。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确认的话,那么我便生不如死。那么我就不要再坐起来了。我缓慢地想着,既不觉得自己不幸也不觉得难过。最终我总是要获得一个确认的,要么死,要么活,或者不死不活,就这样,软塌塌倒下来。

他们将我七手八脚抬了起来,每双手都陷进我身体里。若是我能站起来,我非剁掉这些手,这些肮脏难闻的手。然而我做不到,我失去了手,脚和脸,就得任人摆布。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听不到一点声音——当然,也许仅仅过去了几秒钟或几分钟。没有时钟的话,所有感觉都是不确定的,连时间也变得忽长忽短,忽左忽右。听不到声音,是因为他们封锁了所有声音。没有人说话,即便只是些轻声低语。他们就是不想让我知晓消息,这对他们不利。对我不利就是对他们不利,可惜他们一直不知道这个道理。我躺着,天气越来越热,房间里空气不流动,有种古怪的味道,这味道差点将我从睡眠中惊醒,这味道有毒,会使我生病,皮肤溃烂,更加溃烂。我觉得我的皮肤正在像播下种子的苗圃,一时开满了花朵。是一些细小的白色花朵,这些花从我溃烂的地方长出来,以我的皮肉为土壤,它们开得生机勃勃,精神抖擞,它们一点儿都不会枯萎,反而更加茂盛和有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