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缓缓转过身子,此刻,在他面前站着的人,除了鬼厉之外,还有他身后一个异样妩媚的女子。至于猴子小灰,则睁着三只眼睛滴溜溜乱转,打量着前方众人。

鬼王的目光在小灰身上停了一下,又向鬼厉身后的小白望了一眼,最后,还是回到了面前这个年轻人身上。

“你受伤了?”鬼王慢慢地道。

鬼厉默然,只是点了点头。

场中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两个男人面对面的站着,气氛有些怪异。十年了,十年来鬼王悉心教导鬼厉,可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却似乎总是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深沟痕。

鬼王的身后,站着青龙、幽姬,还有其他的许多弟子。

鬼厉目光缓缓扫过,有许多面孔他都认得,因为其间有许多就是他灭了魔教小派,将这些势力收到了鬼王宗旗下。此刻,原先炼血堂一系的年老大等人,也站在人群之中。

只有那个野狗道人却不在其中,不知道是不是依然和那个算命的周一仙爷孙二人浪迹天涯?

鬼王宗的势力,似乎越发的壮大了。

山风吹过,不知掠起了谁的衣衫,呼呼作响。山腹深处,彷彿还有个黑色影子,隐约晃动。

鬼厉收回了目光,虽然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那个黑暗处的人是谁──鬼先生!

这个神秘人物,似乎永远隐藏在黑暗中,躲在鬼王的身后。

“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么?你带了回来?”鬼王淡淡地问道,面上看不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鬼厉迟疑了一下,道:“她说是你的老朋友,要回来看望你。”

鬼王一怔,这个回答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忍不住向小白多看了几眼,却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一个女子了,当下讶道:“这位姑娘,我们往昔曾相识吗?”

小白踏上一步,叹息一声,随即微笑道:“小痴她还好么?是不是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时的发呆,看着一朵花也会看到痴痴傻傻的?”

鬼王身子大震,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惊愕神色。不止是他,就连在他身后,跟着他时日已久的青龙、幽姬等人,同时脸色大变,脸上浮现出了不能置信的表情。

鬼王盯着小白,半晌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小…小痴的?”

小白目光飘忽,越过了这片人群,向上悠悠望去,只见黄昏之中,狐岐山的影子荒凉高大,格外有一股凄凉景象。

多少时光,在指缝间悄悄如沙滑落…

“你还记得,”她幽幽地道:“这座山名字的由来吗?”

鬼王双眼一亮,目光炯炯,但面上讶色却是更重,愕然道:“你是白…”

小白淡淡道:“我是白狐!”

山风“呜”的一声吹过,卷起了地上轻薄的尘土,向着远方无声飞去。

僻静的石室里,摆设很是简单,桌椅床铺,简朴家俱,这就是鬼王宗宗主的卧房。

唯一有些显眼的,该算是那一张靠着石壁摆放的紫檀书桌了,上面整齐地放着厚厚三叠书,桌面放着白玉笔架,搁着一枝狼毫小笔,旁边砚台上墨迹犹未乾透。而稍远地方,还有个青花笔洗,光亮剔透,里面盛放着半盆清水。

如此种种,莫不给人以儒雅风范,绝无一丝一毫世间人想像中魔教大派阀之主的模样。

鬼王和小白,此刻便站在这屋子之中,除他们之外,再无第三人在场。

在房间的另一侧石壁上,悬挂着一幅工笔描金图,画中一位美貌女子,正细细端详一朵绽放鲜花,花边还有一对蝴蝶飞舞。只是那画中女子看的如此仔细专注,全部精神都在那花儿之上,没有丝毫注意到旁边蝴蝶的模样。

这幅画笔法细腻,工笔画风特有的细致慢描,都被画者发挥的淋漓尽致,那画中女子,几乎便如活过来一般,她那股痴心于花的神情,更是呼之欲出。

小白默默地望着这画中女子,许久之后,低低叹息,道:“你的画功当真了不起,将小痴画的这般逼真,见了画,便如见人一般。”

站在小白身后的鬼王,此时的目光也正望着这幅画,眼中浮现出了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的柔情。他默默摇头,片刻后低声道:“我只恨救不了她!”

小白的眼光没有离开那幅画,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原来鬼厉一心想救的那个人,就是你和小痴的女儿。”

鬼王惨然一笑,道:“小痴去的时候,我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这些年来,每念及此事,我都心如刀割。如今她什么都未留下,只有碧瑶…可是她竟然也…”

小白淡淡道:“她没有看错人,选了你,是她的福气。我想她临死之前,一定也没有后悔的。”

鬼王默然。

小白踏上一步,伸出轻柔的手指,指尖轻轻抚过画中女子细致美丽的脸庞,眼中渐渐泛起淡淡晶莹亮光,带着几分悲伤,几分怜爱。

猴子小灰“吱”的一声怪叫,跳到了床铺上面。回到了许久不见的狐岐山鬼厉卧室,它似乎一点都没有陌生的感觉,在上面蹦蹦跳跳几下,忽又记起了什么,一伸手从身后挪过酒袋,拔开塞子,又喝了一大口的烈酒。

停了一会之后,猴子“呼”的一声出了一口长气,眯起眼睛,一脸幸福满足的表情。

鬼厉站在床前看着猴子这副表情,默然无语,慢慢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门走了出去,随即反手将门关上。

甬道深深,向前延伸。他慢步走在这山腹中的地道里,一路之上,有见到他的人都低头致意。只是他脸色漠然,眼光只望着前方,彷彿有个地方正召唤着他。

走过了拐角,走过了通道,鬼王宗弟子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当他来到那座熟悉的寒冰石室之前的时候,只望见了一个彷彿幽灵般沉默的身影。

幽姬面上的黑纱动了动,转过身来,望着鬼厉。

鬼厉的目光从她黑纱上扫了过去,落在她身后的石门上。下一刻,他没有丝毫犹豫的走了过去,推开石门进去了。

石门,在他的身后缓缓合上,幽姬的身影一动不动,在门口孤单伫立着。

石室之中,寒冰石台上,升腾的丝丝白气轻烟中,那一个美丽女子,正安详地躺在那里,嘴角,彷彿还有一丝淡淡笑意。

鬼厉背靠着石门,突然,他的冷漠与坚强,像是忽然松弛下来一般,一点点的松动,一点点的剥落。剩下的,只有一个萧索的身影,缓缓走上,在她的身边坐下。

“我回来了,碧瑶…”

轻烟袅袅飘起,从寒冰石台向上飘起,使碧瑶的身体看去,彷彿有一些不真实的感觉。她的容貌那般的美,她的笑意那般温馨,是不是,她也知道了这个男子的归来?

“你有救了,碧瑶。”他的声音,低沉而微微有些颤抖,“十年了,整整十年了。”

“我竟然让你这般躺了十年,我真没用,你一定会怪我吧…不,不会的,你又怎么会怪我呢!你最多也只是对我笑笑而已,对吗?”

没有回答,只有丝丝轻烟,在他眼前缓缓聚合又分开。

“我一定会救你,碧瑶,你一定会醒的。”他低低地说着,“我们会在一起的,碧瑶,一生一世,我们都在一起!”

低沉的话语随着轻烟,幽幽散开,飘荡在这个石室之中,然后轻轻飘散,不留下一点痕迹。

注一:《山海经.山经第三卷.北山经》狐岐山:县雍山又北二百里,曰狐岐之山,无草木,多青碧。胜水出焉,而东北流注与汾水,其中多苍玉。

第十四集第二章异术

焚香谷,密室。

古朴的屏风隔开了石室的空间,一身灰衣的上官策安静地站在原地,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焚香谷谷主云易岚苍老的声音才从屏风后头传了过来:“我听说,师弟你这次追查九尾天狐,行踪古怪,而且最后关头,却突然命令众弟子都撤了回来,可有此事么?”

上官策嘴角露出淡淡一丝冷笑,他自己猜得到云易岚口中那句“听说”,究竟是听谁说的。整个焚香谷中,此刻除了自己,也只有云易岚最心爱的弟子李洵可以在这里同他说话了。

只是上官策也不分辨什么,只缓缓道:“不错。”

云易岚沉默了片刻,道:“如此,做师兄的就十分不解了,请师弟教我可好?”

上官策对着屏风,微微欠身,道:“不敢。我是在追踪九尾天狐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人,所以才命令诸弟子立刻回转,并马上回谷向师兄禀报的。”

云易岚的声音明显一怔,道:“是什么人,居然让师弟你如此重视?”

上官策缓缓吐出二字,道:“巫妖。”

屏风后头,突然沉默下来了,许久都没有声音。

上官策耐心地站在那里,云易岚的这个反应,本就在他预想之中。当日他见到巫妖的时候,心中震骇,也是非同小可。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屏风后头,才传来云易岚平缓的声音:“他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上官策从云易岚的声音中,一点都听不出这位师兄心里究竟想着什么。是焦灼,是震惊,他完全都听不出来。他盯着那座屏风,接着道:“还有一点…”

云易岚“嗯”了一声,这次却有些意外了。

上官策深深吸了口气,道:“巫妖手中,夺到了五族圣器中的两件:黑杖和骨玉。”

“什么?”云易岚终于无法再保持冷静,在屏风后头脱口而出。

上官策心头掠过一丝冷笑,但面上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道:“应该是兽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黎族巫师,然后传了他‘黑火’妖术,进而利用其挑动苗、黎二族争斗,从而将黑杖骨玉从苗族祭坛大巫师手中抢了过来。之后那黎族巫师本想反叛兽妖,但兽妖早有准备,让巫妖用‘黑火精珠’杀了此人,将两件圣器夺回去了。”

云易岚冷冷哼了一声,道:“居然还有这等不知死活的家伙!”顿了一下,他声音隐隐透出了几分严厉,道,“这几件圣器关系重大,你怎么不动手?”

上官策面色漠然,道:“我赶到时候,黑杖骨玉已然落在巫妖之手,而且他身边还有恶龙。”

云易岚沉默了下去,半晌才缓缓叹息一声,道:“天意,天意啊!我们百年大计,就这般毁于一旦!”

上官策默然不语。

青云山,通天峰。

白云飘飘,仙气萦绕,这如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鹤鸣声声,清润悦耳,回荡在天际。

十年前一场激战毁去的“玉清殿”,此时早已经重修完毕,而且看去气象万千,规模宏大,比之当年尤有过之而无不及。数十根巨大红色石柱撑着栋梁,殿顶做黄色琉璃,阳光照下,耀人眼目,一片辉煌。

殿顶中央,高耸如塔尖,碧玉圆环做宝塔形状,从大到小,从下往上连行三十六层,尖端黄石,晶莹通透。

檐向八方,飞越而出,东、南、西、北四面雕金龙戏珠,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面雕彩凤飞舞,金龙彩凤口中俱衔琉璃风铃,随风飘荡,发出清脆声音,更加增添了几分仙意。

在这鹤鸣风铃声中,一身白衣的陆雪琪在玉清殿前石阶上缓缓而上。

旁边不时有几个正在打扫石阶的青云弟子,见到陆雪琪,都点头见礼,其中有一二年轻刚入门、道行尚轻的少年,被陆雪琪容貌所摄,竟在一望之后,不敢再看,脸色微红而低下头去。

陆雪琪一一回礼,脸色一如往常般的毫无表情,向着石阶尽头那座高耸巍峨的殿宇走去。

身后,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大响,一声龙吟一般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寂静,陆雪琪没有回头,那是碧水寒潭中的青云门镇山灵兽水麒麟,又爬出了水面到潭边岸上晒太阳睡懒觉了。

这里的一切,都这般宁静而和谐,又有谁知道,曾经有一个少年从这里愤然而出,投身于另一个肮脏血腥的世界呢?

陆雪琪走完了这长长石阶,默默看了一眼高大的玉清殿,走了进去。

宏大的殿堂内,光亮从四面八方开着的窗子照了进来,显得特别透亮,丝毫也无阴暗感觉。青云门掌门、方今天下正道第一人道玄真人,面含微笑,端坐在主殿大位之上。在他右下首,还坐了另一人,却是陆雪琪的恩师、青云门小竹峰首座水月大师。

陆雪琪为之一怔,她此番从南疆归来,因为是道玄真人派遣,所以先回长门通天峰向道玄真人禀告,然后才打算回山见师父水月大师的,倒是没有想到,水月大师竟然也在通天峰。而且看这玉清殿上,除了道玄真人和水月大师之外,再无其他人在座,倒似他们二人专为等她回来一般。

见到陆雪琪进入大殿,道玄真人首先和蔼地微笑出来,他旁边的水月大师虽然一向冷漠,但对着自己这最心爱的弟子,自然与旁人不同,眼中也有几分疼爱神色露了出来。

陆雪琪走了上去,先向道玄真人行了一礼,道:“见过掌门真人。”

然后转头向水月大师也行了一礼,但对这情同母女的恩师,她说话就随便多了,道:“师父,你怎么也来了这里?”

道玄真人笑道:“我昨日接到消息,知你今日回山,便将这消息派人知会了你师父。而且正好有些琐事,要与你师父说说,干脆便请她过来了。”

陆雪琪应了一声,水月大师坐在一旁,看着自己这美貌弟子,只见陆雪琪欺霜胜雪的容貌上,还是一如往日般的美丽而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不知怎么,看着却觉得她脸色隐隐有几分苍白。

水月大师心中暗自一动,两道秀眉也不未人知地轻轻皱了皱。

道玄真人可没有水月大师与陆雪琪一起相处了多年的经历,当下也不觉得陆雪琪有什么不妥,只微笑着继续道:“雪琪,这次前去南疆,探望焚香谷谷主云老先生的事情,办的如何了?”

陆雪琪沉默了片刻,当下将自己在南疆的经历一一说了一遍,只是中间将在天水寨与鬼厉深夜诀别的一幕,隐匿不谈。

道玄真人与水月大师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慢慢听着陆雪琪一路说来。听到此番焚香谷中谷主云易岚仍然没有露面,只有上官策和李洵等人出来解释的时候,他们二人对望了一眼,眼中都有奇怪神色,但也没有说话。

到了后来,听着陆雪琪面无表情地说到南疆苗族七里峒中一战时候,鬼厉出现,众人激战时刻,道玄真人面色顿时冷了下来,而水月大师却似想的更多,同时也知道自己徒弟心思,不由得多看了陆雪琪几眼,只见陆雪琪在说到鬼厉被李洵偷袭,又为她所施展的“神剑御雷真诀”所伤时刻,说话语调虽未有变,但眼中黯然神色却一闪而过。

水月大师在心中轻轻叹息一声,合起了双眼。

道玄真人等到陆雪琪说完之后,退到了水月大师身旁站着,向水月大师望了一眼,冷哼了一声,道:“张小凡那个孽障,十年前没有除了他,如今果然已经养虎为患。”

水月大师睁开双眼,有意无意向身旁陆雪琪看了一眼,淡淡道:“这都是命数使然,强求不得的。”

陆雪琪的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

道玄真人沉吟片刻,道:“从雪琪刚才所说来看,这十年来,此人道行似已大进。”

水月大师缓缓点头,道:“张小凡能在瞬间以噬血珠妖力将十几个黎族战士吸噬精血而亡,在被李洵所伤后又立刻反挫于他,连焚香谷有名的纯阳玉尺都抵挡不住,这份道行,已不在…”她看了看陆雪琪,道,“已不在琪儿和你门下的萧逸才之下了。”

陆雪琪面无表情。

道玄真人却缓缓摇头,水月大师怔了一下,道:“怎么,师兄莫非以为我看错了么?”

道玄真人叹了口气,道:“那妖孽被李洵偷袭在前,又被神剑御雷真诀所伤,非但没有命丧当场,反而还能飞起反击。我料其抵挡神剑真诀之威的必是天音寺真法‘大梵般若’,继而用本门太极玄清道破开神剑真诀法力阵势,冲近雪琪之后,雪琪说此人双目如血,噬血珠魔棒红芒大盛,则必然乃是用噬血妖力制住雪琪。从这些来说,他融会三家真法,道行之高,多半已胜过我等门下弟子了。”

他看了一眼陆雪琪,道:“只是那时多半他已精疲力尽,强弩之末,所以无法再下手伤害雪琪,否则雪琪神剑御雷真诀被破,等如毫无还手之力,实在危险至极。雪琪,此人看来已将佛、道、魔三家大法融于一身,道行诡异难测,日后若遇上此人,千万小心。”

陆雪琪嘴角动了动,握着天琊神剑的手指,悄悄握紧又松开,低声道:“是。”

水月大师看着她的模样,在心中叹息一声,忽然道:“琪儿,你一路辛苦了,就先回去歇息罢。我还有事与你掌门师伯商谈,待会便也回去了。”

陆雪琪应了一声,向道玄真人望去,道玄真人摇头一笑,微笑道:“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老糊涂了。雪琪,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小竹峰好好休息吧。”

陆雪琪这才走了出来,先向道玄真人行了一礼,然后对水月大师道:“师父,那我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