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景点了点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倒是南山沉默了片刻,道:"景 少爷,既然家主和十六爷都看在青云门明阳道长的面子上既往不咎,你也算是逃过 一劫,不如…"
王宗景截断他的话,道:"我是要走的。"
南山愣了一下,看着王宗景脸上坚决的神情,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吞了回 去,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王宗景笑了笑,道:"快的话,明天吧。"
南山吃了一惊,抬头愕然道:"这么急?就这一晚的工夫,哪里能做好准 备?还要收拾行李什么的。"
王宗景看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自己的身子,嘴边微露嘲讽之意,笑了笑, 道:"无妨,我的行李很简单。"
南山腮帮子紧了一下,欲言又止,垂在身旁的两只手悄然握紧。王宗景看了他一 眼,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丝笑意,道:"没关系,等我将来有本事了,一 定回来看你。"
南山嘴角抿了一下,似是露出一丝苦笑,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王宗景叹了口气,道:"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如今这王家堡里乱糟糟 的,跟我在一起久了,对你也不是好事,日后我走的时候,就不跟你打招呼了。" 南山又是一阵沉默,最后缓缓点了点头,面上掠过一丝挣扎犹豫之色,最后 像是下了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伸手到怀中摸出一本薄皮黄页小书来,递给 王宗景,道:"这个给你。"
王宗景有些诧异,接过来随手翻开几页,目光忽地一凝,面露愕然,抬头看 向南山,却是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回事,这不是我们王家的符箓术吗?" "我爹追随瑞武家主多年,深得家主信任,所以王家祖传的符箓术也传了一 些下来,不过这里面自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东西,符箓六品,这书中记的不过都 是些最粗浅的基础,像那些符纹、符阵,说不定景少爷你小时候已经学过了。真 正有用的符箓术法,其中也只有三个,也只是威力最小的一品符箓。"南山的声 音听起来似乎有些沙哑,面上的神色也十分复杂,似乎还带了几分迟疑,"可是 我想如今这王家,不会再有人教你了,所以我就从我爹那里偷了一份过来。" 王宗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又将这本小书塞回南山的手上,道:"你的好 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不要。"
南山愣了一下,只听王宗景淡淡道:"你向来谨慎,何必做这种落人把柄之 事。符箓之术我若想学,此去青云,还有细雨姐姐在,到时我求她一番,想来她也 会教授于我的。"
南山长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随即低声道:"那我走了。"
说罢,南山转身离开。看着那个背影,王宗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 "小山,其实你也会用符箓术法的,是不是?"
南山的身子僵了一下,没有回头。王宗景盯着他的背影,静静地道:"你从 小性子便谨慎认真,你爹又这般疼爱你,不会不把这些符箓术法传给你的。以你 的性子,当日如果真的动起手来,王宗德那个恃宠而骄的纨绔小儿,只怕在这符 箓术上的造诣,还未必是你的对手,是不是?"
南山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最后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王宗 景默默地看着那个少年好友离去,眼中掠过一丝恍惚,似乎那个身影也有了几分 陌生。天色,终于是完全黑了下来。
同一片夜空下,王家堡的另一个方向,青云门诸人居住的庭院中,林惊羽与 明阳道人对坐于某间厢房的蒲团上。听着明阳道人将今天日间的事情说了一遍, 林惊羽便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明阳道人微笑道:"那王家小子何其有幸,居然能得林师兄这么暗中照顾, 可惜他至今仍是不知情由,不然此刻定然已经过来拜谢师兄了。" 林惊羽淡淡道:"此事不必再提,随他去吧。我与他也算有些缘分,但眼下 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以后的事便看他自己的机缘了。"停顿了一下,他目光转 向明阳道人,脸上神色郑重了起来,道,"倒是你差不多也该回山一趟了。" 明阳道人脸色也多了几分凝重,道:"师兄你的意思是?" 林惊羽微微皱眉,道:"这些日子来,我已将城外的龙湖细细搜索了数次,仍 然找不到传说中那枚青龙蛋的踪迹,想来是掌教师兄得到的消息有所差错,又或是 已被人捷足先登。你且回山一趟,将这里的情形禀报于他,请掌教真人决断。" 明阳道人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但林惊羽显然话还没有说完,沉吟了片刻 后,又拿出了一件事物,递给明阳道人,道:"还有一件更要紧之事,你将此物 收好,回山之后,找无人时亲手交与掌教真人。"
明阳道人见林惊羽说得郑重,不敢轻视,小心接过,仔细一看,却是一块方 形的古旧木板,边角早已磨损残旧,板面上已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但仍可清 楚地看到木板上画着一些奇异的图案,笔画简朴,苍劲有力,看上去似兽非兽, 却带了几分苍茫和古拙之意,显见是年月深远的事物。
明阳道人皱起眉头,抬眼向林惊羽看去,道:"这是…"
"这是我当日在十万大山深处的原始密林里,于某处古巫族的祭坛之内发现 的,"林惊羽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静,但不知怎么却总觉得像是压抑着什么,只 见他沉默片刻后又继续道,"木板上的图形,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怕是和昔年魔 教的图腾脱不了干系。"
"魔教!"明阳道人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林惊羽道:"古巫一族早已湮灭,按理说不会有什么大事,但昔年兽神大劫 中,却有几分古巫族的影子,此事本是秘辛,但本门几位长老都是知晓的。再加上魔教关系不小,虽然如今式微,但也不可小觑,为慎重起见,你还是回山好好 向掌教真人禀告一下。"
明阳道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是。"
明阳道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块古旧木板上面的图案,然后像是想起了什 么,也有几分是为了缓和这房中有些沉重的气氛,微笑道:"说起来,我倒记起 了一事,据说掌教真人年轻时曾经伪装身份,暗中潜入魔教之中,如此看来,这 有关魔教之事,本门上下,自然是再无人能比掌教真人更熟悉了,将此物交给他 正是再好不过。"
林惊羽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慢慢点了点头,只是他眼中的异芒 一闪而过,也不知那一刻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青云门中,对魔教最熟悉的人…
那又是谁?
第十二章 庐阳
翌日清晨,日头还未升起,空气中仍带着几分夜晚的湿润凉意。王宗景从王 家堡里走了出来,在大门处的台阶上,他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悬挂于头顶上的 金字牌匾,看着"王家堡"那三个熟悉的镏金大字,面无表情,只是看得似乎有 些出神,过了片刻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霍然转身,就这样顺着门外的大 街一路而行,再不回头。
幽州在神州中土九州中,位于南方,紧靠天险绝地十万大山。而王宗景这一 次即将展开的前途莫测吉凶不知的旅程的目的地,则是名动天下的青云山。青云 山位于中土九州中居中的中州。传说那里山灵水秀,富饶无比,洞天福地无数, 修真寻仙之风冠绝天下。昔日几番大劫后,中州也是首先恢复元气的地方。
繁华世界,万丈红尘,似乎就要马上在眼前一一展开,这是王宗景大踏步跨出龙湖城城门时,心中忽然涌起的一股异样的感觉。
城外古老的大路如过往无数岁月中一样,安静地向远处延伸开去,苍翠茂密 的树林伫立在古道两侧,多了些许凉意,但仿佛也多了几分自由的轻风吹拂过脸 庞,王宗景站在古道的起点上,忽地伸开双手,如活动筋骨一般伸了一个大大的 懒腰,然后一丝淡淡的笑意从嘴边流露而出。
他迈步行去。
这一年,这一天,王宗景十四岁,有一身好筋骨,有一颗好奇心,身无长 物,无所畏惧,只觉得天下之大,自己无处不可去,豪情壮志,油然而生。他迎 着轻风,大步而行。
因为是向北,途中便要经过乌石山和山下的龙湖,王宗景走过山下时有少许 犹豫,但随即还是放弃了上山的念头,前路漫漫,若是他日有成,在青云山那里 再与那位令他很是敬重的林惊羽见面就是。走过乌石山,便能看到龙湖那片波光 粼粼的水面,王宗景心里不期然地又想起那个夜晚,水底深处,那位带着几分诡 异却又美丽如妖魅的神秘女子,只是不知如今她在哪里,又或者,她的出现只不 过是自己一时的痴梦。
他心中沉吟,沿古道而行,心头几番念头流转,却终究无法将那个神秘而美丽 的女子从心头抹去,到后来,干脆懒得多想了,反正不管她是人是妖,哪怕是山精 鬼魅一流,自己这一去青云,天下如此广袤,只怕再无相见的机会。便在这时,王 宗景忽然听见头顶之上传来一阵清锐的啸声,他抬头一看,只见一道白光于天空中 划过,速度极快,向北而去。
这些日子来,他终究也接触了世道人间,很快便认出那正是修道中人驭剑 飞行。那速度自然是飞快无比,想当初十万大山里的原始密林距离龙湖城何等遥 远,林惊羽也只花了三日便将他带了回来。
望着那道迅速远去的白色光芒,王宗景眼中流露出羡慕而又渴望的神情,站 在人烟稀少的古道上,在树木荆棘密布的树林里,他浑然不惧怕也许会突然出现 的凶狠妖兽,只是缓缓握紧了拳头。
那道从王宗景头顶掠过的白色光芒,是从龙湖城中掠起的。驭剑飞行的人 物,正是青云门的明阳道人。他一路疾驰,自然没有注意到身下犹如蝼蚁般的王宗景,此刻他满心所想的,自然便是要赶紧回到青云山去。
神州广袤,这一路路途颇为遥远,纵然明阳道人修道有成,驭剑飞行速度飞 快,但也是在七日之后才回到了中州青云山。
青云七峰,俊秀挺拔,尤其是那通天主峰,更是高耸入云。传说站在峰顶远 望,日月星斗皆在脚下,云涛滚滚,瑞气蒸腾,正是人间一等一的洞天福地,也 是数千年来青云一门的重心所在。
自古以来,无数英才俊杰在这里叱咤风云,不知发生过多少惊天动地可歌可 泣的故事,随着时光流逝,那些故事中的人物都已成为传说,在通天峰上每一棵 古树、每一片落叶、每一寸土壤的间隙里悄悄地流传着。
过云海,
上虹桥,
碧水寒潭白玉阶, 通天峰上玉清殿。
明阳道人面色虔诚,在三清圣像前的香案上取了细香,点燃之后三拜而起, 插入香炉,这才转过身来,走到宽阔大殿的另一侧。他面色恭敬,对着身着墨绿 道袍负手立于窗前,正抬眼远眺窗外,看那云霞蒸腾涛生涛灭的那个人,道: "掌教师兄,我回来了。"
道袍无声微动,那人转过身子,那一刻,一股山风从他的身侧猛然吹进窗 子,"呜"的一声盘旋而动,仿佛天地山峰忽地一震,云海生涛,卷起三尺波 浪,让人衣物猎猎飞舞,有出尘临云之心,有俯览天下之意。
但见得他微微一笑,在窗前风中,道:"辛苦了,明阳。"
幽州境内,王宗景仍在继续走着自己的路。
算算日子,这已经是他离开龙湖城的第九天了,只是这般靠着两条腿行走的 速度,自然快不到哪儿去,所以直到今日,他依然没有走出幽州地界。这些日子 里,他每天都是风餐露宿,虽然途中也有路过几座小城,但王宗景都没有入城投宿的念头,渴饮山泉,饿猎鸟兽,却也逍遥自在,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当初在那座 原始森林中的模样。
在这荒郊野外行走,途中自然也遇见过妖兽,不过比起过往那座森林里的 妖兽,这些从十万大山里流窜出来的妖兽,凶狠是凶狠,却大都不算强大,王宗 景多数都能轻易对付得了。而且随着他一路向北,离那片神秘莫测的十万大山越 来越远,途中出没的妖兽也逐渐变少,到了这两日,更是基本看不到了,与此同 时,在他脚下这片已经可以算是北幽州的地界上,虽然大多数人依然居住于城池 之中,但城外道路上的人烟则明显多了不少,甚至偶尔还能看到一些人口兴旺、 结寨而居的大村落。
站在古道路口,王宗景远远地眺望前方,已能看到一座大城的轮廓耸立于 前。从轮廓看上去,城的规模不小,要比自己的家乡龙湖城大上很多。王宗景在 心里回想了片刻,若有所悟,正好前头一条小岔路上转过来几个挑着担子的村 夫,他赶紧几步走上前,向其中一位中年男子微笑问道:
"大叔,请问,前头这座城池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村夫身强力壮,面有风尘,肩头挑着满满两筐东西,看去都是吃用之 物,不知是不是挑到那城中去兜卖。这村夫脾气倒是不错,听到王宗景的问话, 呵呵一笑,脚步不停,口中道:"小兄弟,第一次来这里吗?前头那可是几百里 地界上最大的庐阳城啊。"
"果然是这里。"王宗景在心里默默跟了一句,当下笑着谢过,回头望向那 座巍然耸立的城池,一时有些出神。
庐阳城,并非只是那村夫口中说的方圆几百里地界上一座最大的城池。事实 上,放眼幽州地界,庐阳城也算得上是几座最繁华鼎盛的城池之一,所以就算是 当初还是少年蜗居于龙湖城里的王宗景,也曾经听说过这座城池以及这座城中那 个声名显赫的强大世家——名剑楼苏氏。
对于龙湖王家来说,很多年来,庐阳城里的苏氏一族,都是不可仰视的庞 然大物。这个世家的历史远比龙湖王家要久远,过往也曾出现过名动一方的英杰 人物,风光一时,哪怕到了今日,名剑楼苏家在幽州地界上也仍然是能够呼风唤 雨,与位于幽州西北白莲山上的莲心寺,并称幽州最强大的两个修真门阀。
不过这种平衡,在最近这几年已经有了隐隐的变化。变数便是幽州境内有几个 原有的小势力在迅速崛起。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原本毫不起眼,龟缩于幽州南部 边陲的龙湖王家。龙湖王家在这十年间突然强势崛起,而且传说其后更有中州青云 山的影子,令幽州诸势力震撼惊诧之余,不得不小心对待。时到今日,龙湖王家虽 然在名头和实力上距离两大势力还有些差距,但势头极猛,环顾整个幽州,隐隐然 已有跻身第三大修真势力的迹象了。
只是这些事此刻想来,却与王宗景有些遥远了,他也不会多想,离开龙湖城 这么些日子,他心里已感觉自己对那个家族有些陌生了。
一路走去,越靠近庐阳城,这城下道路两侧的小路岔道就越多,相应地,目 光所及之处,过往的行人也多了起来。来来往往的人中,倒有不少像之前的那位 村夫一般,是挑着各种货物进城的农夫乡民。笑谈之声悠然传来,在那座高耸的 城墙之下,绘出一幅带着浓厚生活气息的悠闲俗世图卷。
城墙很高,比龙湖城还要高上许多;相应地,庐阳城的城门也更加气派。 三丈余高的大拱门门扉洞开,王宗景走到城下便觉得头顶忽地一暗,那是入了门 洞,再走上约摸十几步,过了城门,便到了庐阳城中。
一股喧闹之声、繁华气息,瞬间便迎面而来。
拥挤的城中街道上,行人穿梭来往,密密麻麻地穿行于大街小巷。路旁的屋宇 高低不一,次第起伏,民居、商铺随处可见,有人谈笑有人叫卖,有人叫喊有人低 语,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还有几个调皮的小儿笑着闹着在街头奔跑,手提竹马小 枝,欢快地从面前跑过。
抬起头远眺一下,庐阳城东侧远处一座形如利剑刺天的百丈高楼映入眼帘, 不用说,那便是这城中首屈一指的修真名门——名剑楼苏家所在之地了。远远看 去,那楼犹如利剑倒悬,直刺向天,虽非真为精铁坚钢所造,却亦有一股锋锐之 气散发而出。多少年来,这座外形奇特豪迈的名楼便是庐阳城里最醒目的存在, 时时刻刻提醒着众人名剑楼的威望实力。同样,也正是因为这座高楼在幽州实在 太过有名,所以人们在称呼苏氏世家时除了有时叫"庐阳苏家"外,更多时候, 反而直接叫其"名剑楼苏家"。
龙湖王家出身的王宗景,对那座楼自然谈不上有什么敬仰之心,不过那楼确实是霸气醒目,他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与此同时,王宗景眼角的余光也看到了 庐阳城的上空,不时有醒目的各色光芒掠过天际,显然那是修真界中的高人来往 于此。相比于龙湖城来说,庐阳城显然更加兴盛,修仙气息也浓烈了许多,哪怕 是在街头行走,也能不时看到些修真人士,其中除了名剑楼的门下子弟外,也有 不少外地过来的修士。
王宗景收回目光,信步走去。这一次进庐阳城,他既非投宿,也非补给,当然 更不想观光名胜风景。他来这城中的唯一理由,便是这庐阳城地处要冲,想要继续 北行,穿过此城才是最便捷的道路,否则便要翻山越岭,绕上好大一个圈子。
走在这喧闹的街头,王宗景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地与自己周围的 人群保持着一些距离。或许是那三年深山独居的痕迹,至今仍不能挥散而去,他 总觉得自己与这热闹的人群格格不入。
心头有了这异样的感觉,他不免有些茫然。正在这时,忽地街道前头传来一 阵大声呼喝,中间夹着几声斥骂,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周围就有一大堆人呼啦啦 拥了过去,忙乱之中,他只隐隐听到有人在低声说着:"怎么回事,好像是苏家 的五少爷?"
"是啊,那边不就是一个无路可走的卖身丫头吗,苏家的五少爷怎么会去找她的 麻烦?"
再多的便听不见了,只见人群围拢过去,很快在前头聚起一个大圈。王宗景 皱了皱眉,看着那被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微微摇头,转身继续向前 走,没打算理会那里的事情。
人群之中的议论声很快平息了下来,大概围观的人们都在看热闹吧。所以当 王宗景走过人群边上时,他可以很清楚地听到人群之中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声 音带着几分怒意,冷冷地叱喝道:"贱人,你是故意在这里当街出丑,存心给我 们苏家难看吧?"
王宗景愣了一下,转过头向那人群看了一眼,只是以他耳目之灵敏,却并未 听到那男子斥骂的对象有任何回话,也不晓得人群之中究竟是一幅怎样的景象。 王宗景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脚继续前行,毕竟此事与他无关。与此同时,不知道 是否是异样的沉默激怒了骂人的男子,叱喝的声音越发大了起来,听着像是那男人极为生气,同时对他自己面前的人十分痛恨,有许多难听的语句也飘了出来: "你一脸臭样盯着我干吗?小贱人,有种你咬我啊!"
"呸,老子就是告诉你,你娘这个贱妇死得好!" "她死了是老天开眼!"
"活该死无葬身之地,怎么着,我就这样说了,你能拿我怎样?"
"本少爷倒要看看这贱妇死了是怎样的丑样,你给我滚开…啊!" "小贱人,你敢咬我!看我不打死你…"
忽地,人群之中一阵骚乱,有人开始惊叫起来,中间更有一声带着几分凄厉 的呼喊。一阵杂乱的异响过后,忽地那男子声音陡然高起,一声大喝,似乎像是 爆发了一样。人群顿时大乱,人推人、人挤人,纷纷手忙脚乱地向两侧退开。一 道黑影从人群中飞了出来,翻滚着正好落向王宗景的方向。
王宗景身手敏捷,这突如其来的物事速度也不算快。他下意识地向后跳了一 步,便避让开去。只听"嘭"的一声闷响,那黑影重重地掉落在地上。他低头一 看,顿时为之一愣,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那黑糊糊飞出来的东西,此刻看得分明了,竟是一具用一席破烂肮脏的草席 裹起的女子的尸身。尸身看上去脸色惨白无血色,似乎已经死去不短时日了。几 乎是在同时,人群里有人发出了一声带着几分凄厉绝望的惨叫声。一个瘦小的身 影冲了出来,一下扑在地上的女尸身上,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紧紧抱住了那个死 去女子的身子。
周围的人群顿时远远地让开,王宗景倒是没有动,这一死一活两个女子就 在他的面前,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活着的女子不过是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脸上 有些肮脏,看不出原来的容貌、颜色,身上的衣服也有好些地方破裂开口,只是 若仔细看去,却能看出那衣服料子反而是上好的丝绸。此刻,但见这小女孩紧紧 地抱住地上的女子的尸身,牙关紧咬,眼角隐见泪光,嘴唇与身子都在不停地颤 抖着,想来是心情激荡,受了极大的刺激。但不知为何,纵然是到了这般境地, 指节紧握发白,嘴唇隐见血痕,她却依然一声不吭,隐隐带着几分残酷的凶狠之 意,让昔日在原始森林里见惯了凶狠妖兽的王宗景,猛然间心中一震,仿佛见到 了一只愤恨低吼走投无路的妖兽。
小女孩的头发也是杂乱的,黑发的缝隙间穿了几根青草。王宗景心中一动,转 头向原先的人群中看去,果然看到人群中那地上掉落一旁的一张破纸上写着"卖身 葬母"四个字。
一个年轻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人。周围围观的人 群纷纷避让。他径直走到了那个小女孩身旁,目光扫过地上,脸上带着说不出的 厌恶之色。其间他眼光从站在一旁的王宗景身上一扫而过,也没在意这周围看热 闹的人,只狠狠盯了那小女孩两眼,随后忽然大声对周围的人群道:"你们听好 了,这小贱人乃是被我们苏家赶出来的孽种,那死女人更是做了伤风败俗的肮脏 事,谁要是帮她,便是跟我们苏家作对,自个儿掂量着办吧!"
说罢,冷笑了两声之后,这苏家的五少爷便扬长而去。周围的人群远远围观 着这里,窃窃私语着,却没有人再靠过来。
有些寒意的风,吹过了这街头,卷起了那肮脏破烂的草席的一角,微微颤动着。 "嘤嘤嘤嘤…"一阵极度压抑低得难以听见的啜泣声,从那微微颤动的肩膀下 传了出来,若不是王宗景耳目异于常人,几乎也是难以听见。此时,他环顾四周,没 有一个人上来有劝慰、帮忙的意思,看来这苏家在庐阳城中果然是势力烜赫。 只是,这些年来他在那座可怕的森林中挣扎求生,为了活下去,不知亲手杀 死了多少妖兽。人若是时常看见了死亡,哪怕见惯了的是妖兽痛苦死去的时刻, 心肠也会不知不觉地变硬。人间的情感或许对他有所触动,却并未让王宗景像武 侠故事里的侠义之士般仗义出手。甚至连他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只是沉默 地看着这一幕,然后像大多数人一样,缓缓退开。
地上的小女孩这个时候慢慢地抬起头来,脸色苍白,污尘之下的脸看着更显 凄惨。她的手颤抖着,慢慢拾起地上的破草席,想再次将母亲的尸身包裹起来。 这里正是街道的中间,来往行人极多,但见到了这番场景,人人都绕道而行,空 出了好大一片地方,只留下这阴阳相隔的母女二人。
用破草席勉强裹住了母亲的身子,小女孩看看周围,显然若是将尸身就此 放在大街中间是不行的,转眼处看到街道一侧有条小巷子,里面有一棵歪脖子老 树,巷子也没多深,约摸一丈多地便有一堵破墙挡住去路,巷子里也没什么杂 物,多是些随风飘落的枯叶。
小女孩咬了咬牙,便抱着娘亲的尸体向那边移去。只是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 女孩,能有多大力气,再看她这副穷酸困苦的模样,也不晓得这些日子里是不是 有饭吃,总之,她在这里用尽气力,也只不过将她娘亲的身子挪了三尺之地,离 那巷子还有老远一段距离。
周围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叹息有人摇头,还有些人说着些风凉话,也有人苦笑 着离去。人们淡漠地看着街头这彷徨无助的少女,没有一个人出来帮忙。 小女孩看上去疲累得有些木然,她转过头,望着街头远处的人群,咬紧了 牙,忽地跪了下去,对着人群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低垂着头,不肯起身。 从头到尾,不知为何,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气 氛,好像谁都懂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