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中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那些薄雾轻烟,也在逐渐的散去。带着血腥气息的地方,渐渐被抛在身后,光影摇曳的林中,一个少年蹒跚前行。带血的手掌,紧紧抓着一棵棵树干,支撑着残破的身子,咬牙前行。寂寥的森林,连那些鸟儿此刻也安静下来,没有风,有落叶。
好像是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尽管他残存的意识中总记得并不遥远,可是这仿佛真的就是他一辈子中,所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直到,他看到了那个林间空地,看到了那个古蟒山洞,看到了那一处曾经带给他无穷痛苦折磨的血坑。
踉踉跄跄地走去,终于不支倒在地上,他便用最后的力气向前爬着,一点一点吃力地爬着,爬到了血坑的边上。
粘稠的蛇血安静地聚拢在一起,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可惜,没能倒映出他的模样啊。
王宗景已经失去所有血色的苍白脸上,盯着那个血坑,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然后,低低的声音,一字一字地,犹如呻吟一般地说道:
“活,下,去…”
他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在坑边咬牙一撑,然后整个身子向前倾覆,滚进了那个血坑,只听见“噗通”一声低沉的闷响,便再无声息。
那一刻,仿佛便是光阴停滞的时候。
光影散乱,林鸟惊起,微风吹过,一阵蕴含了无尽痛楚的凄厉嚎叫声,在这片森林中陡然响起:
“啊…啊…啊…”
龙湖王家这几日中,原本笼罩上下的一片愁云惨雾,现在已经淡了许多,特别是青云门的数位道长来了之后,与之深谈后的家主王瑞武显然心情大好,连带着王家上下的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本来么,这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中,王家最担心的便是青云门的怒火,不管怎样,青云门的那位方老头可就是死在王家地头上的。只是没想到青云门不愧是千年大派正道巨擘,那位远在青云山通天峰上的萧逸才萧真人也是明见万里,胸襟宽阔,非但没有追究王家的错,反而加派了人手到龙湖城来,据说其中还有一位极厉害的修士,足以应付各种状况。这些事让王瑞武大喜过望,王家上下也是尽皆欢喜,相形之下,另一个王家子弟失踪的事,便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王宗景的确是王家子弟,出身于如今当权的长房,然而父母早亡,自己不过只有十一岁的年纪,也并非是什么重要人物,要知道,王家这一辈的子弟,光是大大小小的男丁就有二十几个人呢,难道还差了这一个不成?
所以,到了最后,最伤心的也只有王宗景的姐姐王细雨一个人了,除此之外,平日里与王宗景玩在一块儿的小胖子南山,很是挨了老爹的几顿打,这几日都下不了床了,听说也是痛哭了一场。
当然了,王家并非是不看重王宗景,毕竟那也是王家嫡出的子弟,事情发生后也曾经大肆搜寻过,只是找遍龙湖城周边地界,就差掘地三尺了结果也没有发现王宗景的踪迹,时间稍长,人们便渐渐懈怠下来,如今除了王细雨一个人,王家上下虽未明说,但都是默认这孩子只怕是没了。
王宗景没了也就没了,他的姐姐王细雨虽是一个女子,身份地位却比弟弟重要的多,年方十六岁的她在修道上的天赋绝对是冠绝同辈,深得几位王家长辈的看重,便是这次与青云门结盟后所得的一桩好处,能派一位王家子弟前去青云修行道法,这王细雨也是排在第一位的。
是以这几日前来看望劝慰王细雨的人不少,就连家主王瑞武都抽空过来温言安慰了几句。只是王细雨自小便与这个弟弟相依为命长大,感情是极深的,真是将他当做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此番痛失幼弟,实在难以自解,心中又不甘心,甚至几次跑去哭求王瑞武再多派人手出去寻找,让王瑞武颇为头疼,到后来干脆都躲着不见她了。
就这般过了数日,王家终于是连最后一批搜寻的人也召了回来,算是正式放弃了寻找那个神秘人与王宗景的下落。当天下午,王细雨得知这个消息后,痛哭了一场,又跑去找王瑞武,王瑞武闭门不见,只是让南石侯出来好生劝慰。南石侯对这姑娘也是十分疼爱,面带苦笑,摇头叹息,说道并非家主愿意如此,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王家上下所有能用上的人手都已派出去找寻了,如今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了。
王细雨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满面泪痕,背后南石侯追着她有些尴尬地喊了一声:“小雨,前些日子是耽搁了,但现如今青云门诸位道长已经过来,再过两日,你也该去青云山修行了啊。”
王细雨漠然走开,留下南石侯站在原地一声长叹。
迷迷糊糊走了一段路,王细雨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王家堡,走到龙湖城里的街道上了。一直以来她天赋高,人又漂亮,在王家里的名气很大,在这座龙湖城中也是一样,街上的行人很容易都认出了这位王家最出名的小姐,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样走在路上。
只是也没有人敢上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毕竟这里还是王家的地头,所以王细雨就这样在街头走了一阵,忽然心中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伤痛,掉头便向城北走去。
到了城门口,守护城门的卫士看着自然也是认得这位王家小姐,只是王细雨的脸色实在不好看,几个卫士都有些担心,大着胆子上前劝了几句,却被心情糟透的王细雨不理不睬,直接扔了一张烈火符到地上,“轰”的一声烧了好大一团火苗出来,怕是有一人多高,差点没把这些卫士吓死。
众人这才想起这位年轻的小姐实际上还是如今王家在修道上天赋最高的人物,光凭这一手家传的符箓术法,只怕普通妖兽都不是她的对手了,这一下人人退避,谁也不敢劝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出城而去。
王细雨出城之后一路向北,目的地倒也清楚,便是那龙湖湖畔的乌石山,伤心是极伤心的,只是王细雨心中终究还是不得不接受失去了亲弟这个现实,如今伤痛之余,也只有到这乌石山头看上几眼,其他的,又有什么是她能做的呢?
一路之上,倒也没有妖兽跳出来骚扰,就这么平平安安走到了乌石山头,山顶破庙仍在,石块散乱,虽然过了好几日,但仔细看去,似乎某些地方还有些深褐色的土地,不知是不是当日溅出的鲜血所染?
目光掠过地上那几块异色的土壤,王细雨心中一阵悲切,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唇,眼眶中又是微微湿润,脑海里满是弟弟平日的笑脸与往日相聚的快乐情景,一时间竟有些不能自己。便在这时,她突然听到前头那座破败的小庙中传来一个轻微的脚步声,似有人影闪动。
王细雨身子一震,心中忽地掠过一个念头,难道是那凶手去而复返,疾转过身,盯着那庙中人影喝道:“是谁?”
庙中人没有回答,身形似动了动,一道幽幽碧芒闪了出来,青绿明亮,一眼便知乃是不凡宝物。
竟是修道中人,王细雨心中一紧,更是肯定了几分,顿时也不知怎么心火上涌,好像这些日子来的伤悲委屈一下子冲上头顶,一声娇喝,右手两根玉指并拢如剑,夹着一张飘舞的黄色符纸,只听“咄”一声,符箓已然催动。
一股烈焰“轰”的一声从她白嫩的指尖涌了出来,在半空中化作一团火球,熊熊燃烧,直冲向那座小庙,威势赫赫,令人不可小觑。与此同时,小庙中的人影身形一顿,碧绿幽光忽地收了回去,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那火球已然飞至小庙门口,然而不知怎么,突然像是遇到一堵无形的气墙般,原本气势汹汹飞驰着的大火球,突然强烈震动了一下,僵在了半空中,空自旋转燃烧着,就是无法再进一步,过了一会,那火苗开始衰弱变小,露出了火球中心那一张烧掉大半的黄色符纸,须臾后颓然飘落在地。
王细雨大吃一惊,自她修行以来,从未见过能够如此举重若轻破掉她符箓咒术的修士,这道行当真是高深莫测,只是眼下这般情况,那庙中人的身份却更是诡异,一想到弟弟有可能就是被此人所害,王细雨顿时心中一痛,咬了咬牙,一声呼喝,玉手翻处,却是双手手指间都出现了一张符纸,分别是烈火符与寒冰符。
这便是王细雨胜过其他王家子弟的地方了,至今为止哪怕是比她岁数更大的年轻一代王家子弟,从未有能同时释放两张符箓的能力,也只有她一人能够同时控制两只符咒,只见此刻一红一白两团气体同时冒起,化作一团烈火与一柄冰箭,在王细雨咒力催持下,如离弦之箭般一前一后向那小庙冲去。
那小庙中似乎传来了一声冷哼,随即一个人影陡然出现小庙门口,面对飞驰而来的烈火冰箭,那人竟是视若无睹,也没有拔出背上所负碧绿仙剑的意思,身形一展,竟然是直接对着火球冰箭飞来的方向冲了过去。
狂风忽起,卷起衣襟如舞,白衣人几乎是在瞬间便加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强大的冲力卷起了一个巨大无形的气漩,在他身前呼啸舞动,眨眼间直接撞上了火球,一下子将原本剧烈燃烧的火球撞了开去,飞向旁边的方向。同时他的身影丝毫未停,仍是直冲而上,前方尖锐的冰箭随之激射而来,眼看就要将此人身影刺个对穿。
有些目瞪口呆的王细雨此刻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隐约记起了似乎有人说过青云门过来的诸位仙长中,有一人与众不同就住在这乌石山上,只是这些日子她伤心过度,根本就没去多想,此刻想起来,自己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转眼之间,冰剑已至,然而狂风呼啸,那男子身形竟似乎又快了几分,也不见他更有何多余举动,就这般简简单单只靠身体飞冲而上的力道,竟已聚出如狂风暴雨一般的威势,气旋如龙,嘶吼呼啸,直接将冰剑打得土崩瓦解,哗啦一声破裂成无数碎片,只残留一张烧焦符纸无力地在风中飘落。
而那如鬼神般的身影竟还不停滞,犹如怒龙一般刚猛勇烈,这短短一段距离冲刺,竟被这人冲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气势,瞬间又冲到了王细雨的跟前。
王细雨甚至还没有看清此人的脸庞,便只觉得眼前忽地一片暗了下来,忍不住身子后退一步,惊叫了一声。
那叫声发出一半便戛然而止,王细雨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头到脚浇了下来,一那男子出现在她身前,与她贴得极近,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掌,赫然已经捏住了她细长的脖颈。
一时屏息的王细雨,脸色苍白,她一点都不怀疑,这只手掌上蕴含的力量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捏断自己的颈骨。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在刚才短短时间内便能突然爆发出犹如鬼神般可怖力量的男子,并没有对她下毒手,而是凝视了她片刻,然后缓缓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淡淡道:“会使符箓,你是王家的人罢?”
王细雨在那只手掌松开的一瞬间,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这是她十六年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死亡仿佛近在眼前。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恢复过来,抬头看去,才发现面前这男子背负着一把碧绿长剑,相貌极是英俊,一双眼眸明亮似星,气势逼人,看去就像是一把刚厉的锐剑,但面容神色之间,却又隐现淡淡沧桑滋味,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矛盾而复杂的气质聚集在一人身上。望着这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男子,王细雨心头没来由跳了一下,似乎知道自己搞不好真是做错了,只得低声道:“是,我叫王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