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景愕然回头,只见苏小怜仍然双目紧闭沉眠未醒,但原本熟睡中安详的脸上,此刻却泛起了一丝痛楚之色,同时身子手脚,隐隐有些颤动的模样,而那股奇异的气息,正是从苏小怜身上散发出来的。

王宗景吃了一惊,连忙凑近苏小怜想要看个究竟,只是身形甫动,他忽然只觉得手中一热,却是从那块龙形玉玦上传来的,几乎是在同时,只见苏小怜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一阵无形的战栗掠过她的身子,片刻后从手到脚都开始发抖起来,空气中那股血腥气息,也陡然浓烈了许多。

那张不久之前还安详美丽的少女脸庞,此刻看去竟已是扭曲了,王宗景心中又惊又急,却不知如何是好,扑到苏小怜身边先行抓稳了她,以免她在睡眠中突然经历此番痛苦扭动身体,一不小心便掉下树去。只是他的手刚刚抓上苏小怜的胳膊,隔着衣裳袖子,便感觉到从苏小怜的身上猛然传来一阵寒凉似冰的凶猛气息,差点打了个寒战。

王宗景这一下更是心中大惊,试想自己不过只是隔衣触摸了一下她的肌肤,便有这样的感觉,那苏小怜身受其苦,寒意在她身子里面肆虐,又会是怎样一种可怕的苦楚,光是想想都让人忍不住打个寒颤。急切之间,只见苏小怜脸上痛苦之色越来越浓,身子也抖得更加厉害,仿佛在那睡梦中正在经历一场无比可怕的梦魇。王宗景情急之下,便用手去推她,心想无论如何也得先把苏小怜叫醒再说。

他一手抓着苏小怜的手臂,生怕她身子颤抖扭动中会掉落下去,另一只手便去推她的肩膀,情急之中,他甚至忘了将那块龙形玉玦收起。片刻后他手抓玉玦碰到了苏小怜的肩头,用力一推,同时口中焦急叫道:

“小怜,醒醒,你快醒醒。”

苏小怜的身子向后动了一下,并没有醒来,但不知为何身子忽地一震,像是受到了某种剧烈刺激般一样,与此同时,王宗景只觉得手心再度一热,那块龙形玉玦猛地亮了起来,红芒大盛,尤其是龙形玉玦两只眼睛处,更是闪出了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奇异光芒,与此相对的,苏小怜却好像在身子剧烈颤抖几下后,脸上的痛苦之色反而消退了一些。

王宗景愕然收手,当龙形玉玦离开苏小怜的身子时,顿时光芒黯淡下来,原先的热度也缓缓散去,但苏小怜的身子在平静了最初片刻后,很快脸上又再度浮现出痛楚神色,身体再一次开始颤抖扭曲起来,同时口中发出了似乎难以忍受的痛苦的呻吟声。

王宗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龙形玉玦,片刻后又看了看苏小怜那张满是痛楚之意的脸,咬了咬牙,再一次将这块玉玦贴上了苏小怜的肩膀。

寂静林间,树梢高处,仿佛有一声无形却低沉的咆哮轰然而鸣,哪怕是隔着衣裳,王宗景都能感觉到那一股未知神秘的力量,从苏小怜的身子里呼啸而来,以他曾经面对凶狠妖兽都能保持冷静的心性,竟也感到了一丝悚然。

龙形玉玦再一次明亮起来,那一股神秘的力量被它吸入体内,仿佛永无止境,与此同时苏小怜的脸色则是在迅速好转,脸上的痛苦之色在迅速消去,似乎原本在她体内肆虐的诡异气息此刻都被那块龙形玉玦吸出体外,与此相对应的,王宗景只觉得手中的玉玦越来越热,玉玦上的光芒也越来越亮,两只龙睛处更是光华大盛。

如此持续了一会儿后,王宗景便感觉手中龙形玉玦似乎轻轻一抖,随后也不知是被吸收殆尽还是与玉玦断了联系,他再也感觉不到那股诡异的气息,玉玦上的温热在缓缓散去,渐渐又恢复了原来那副死板古拙的模样。

只是龙形玉玦上的淡淡红色,似乎更深了一些。

王宗景皱着眉头,默默地将手缩了回来,目光在手中这块龙形玉玦上停留片刻,又抬头看向苏小怜。那少女此刻的脸庞上,重新浮现出了安详宁静的微笑,似乎之前的痛苦从来没有发生过,闭着眼睛,嘴角微抿,仿佛在睡梦中梦见了久违的高兴事情。

 

“嘻嘻。”她在梦中,忽地笑出了声,那脸上是王宗景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天真笑容,王宗景怔了一下,还不等他多想,苏小怜已是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嘟嚷,随后身子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印入她眼帘的,是面带一缕复杂神色看着她的王宗景,苏小怜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坐直了身子,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看了看天色,愕然道:“啊,我睡了很久吗?”

王宗景点了点头,道:“是,睡很久了。”他抬头看了看天,想了一下,道:“我觉得应该睡了四五个时辰吧。”

苏小怜“咦”了一声,面带惊疑之色,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能睡这么长的时间。不过这一场好觉显然对她来说是极有益的事,此刻苏小怜不但精神颇佳,脸色也好了许多,同时眉宇之间那股凝聚不散的沉郁之气显而易见地消退了不少,整个人看上去让人觉得都开朗多了。

王宗景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小怜,有件事情,我要对你说一下。”

苏小怜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怎么了,宗景哥哥?”

王宗景在心中斟酌了一下言语,然后慢慢地将刚才自己所看到的那一幕对苏小怜说了,苏小怜听着听着,原本面带微笑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不过她并没有出言打断王宗景的话,而是一直沉默地听着。

当听到王宗景提及她脸上突然浮现出痛苦神色时,苏小怜明显是身子颤抖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回忆到了什么,而当王宗景最后说到那块龙形玉玦接触她身子之后,突然发生的异变以及竟然可以让她安静下来的怪事后,苏小怜更是抿紧了嘴唇,目光掠过依然握在王宗景手心的那块龙形玉玦,深深地看了一眼后,又缓缓垂下了头。

王宗景等待了好一会儿,却见苏小怜仍是默然出神的状态,忍不住开口问道:“小怜,你刚才睡着时,究竟是怎么了?还是说,你得了什么怪病吗?”

苏小怜摇了摇头,面上浮现出一丝苦涩之意,轻声道:“不是的,宗景哥哥,你别问了。”停顿了片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那块玉玦,你说是从南疆十万大山里面得来的么?”

王宗景凝视她片刻,只觉得这少女年纪小小,身上却委实有太多太多的秘密,让人看不穿,看不透,不过无论如何,至少现在他能够感觉得到,苏小怜对自己并没有丝毫恶意,所以到了最后,他也只能叹了一口气,道:“是,那地方在十万大山深处的一片森林中央,也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一片遗迹里,我偶然得到的。”

苏小怜默默点头,过了片刻,她幽幽地道:“宗景哥哥,我们回去吧。”

王宗景皱了皱眉,心中总觉得就这样回去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好罢。”

说着,他转过身子,把背对着苏小怜,道:“上来吧,我背你下去。”

温婉白皙的手臂从背后伸来,重新抱紧了他,苏小怜就像早已没有隔阂的亲人般,自然而然地把脸贴在王宗景的背上,从衣衫上传来略显粗糙却温和坚实的气息,让她慢慢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她低声地说道:

“等将来有机会了,你跟我说一说你在那片森林中的日子,好不好?”

“好啊。”

王宗景手脚并用,夹住巨树的树干,开始往下退去,同时口中笑道:“将来真有机会的话,说不定我还可以带你去那片废墟里走一趟呢。”

“真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不过那肯定是要等我们将来修道有成,至少也能像那些前辈们一样能够驭剑飞行、上天入地才可以吧。”

“唔…”

“不过那片森林里到处都是妖兽,危险的很。”

“那就等我们不怕妖兽的时候再去罢。”

“哈哈,好啊。”

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王宗景带着苏小怜从巨树上滑落下来,一路平稳地回到地面,这一次看得出来他小心了许多,再没有任何惊险刺激的大动作,只是老老实实地顺着树干滑下,而苏小怜也很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

王宗景面上似乎还有一点犹豫,不过片刻后还是皱了皱眉,道:“你晚上睡觉时…我是说,你得了那种怪病,有多久了?是不是每天晚上都发作的?”

苏小怜脸色微微一变,看着王宗景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是。”

王宗景默然片刻,忽然把手往前一伸,道:“给,这个送给你。”

苏小怜目光一凝,只见王宗景伸过来的手上,赫然正是那块红色的龙形玉玦,在那一刻,她眼中的瞳孔似乎也微微收缩了一下,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接,面上有些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低声道:“宗景哥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玉玦多半是一件宝物,我…”

“我拿了也没用,”王宗景截断了她的话,伸手抓过她的右手手掌,将这块龙形玉玦塞到她的手心,道,“这玉玦究竟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宝贝,我都不知道,但是眼下看来,它或许是有几分安神定惊的功效。你以后睡觉时,便将这玉玦放在身边,想必就会睡得安稳,不必再受那种苦楚也说不定。”

苏小怜身子轻轻地抖了一下,白皙纤细的手指慢慢握紧,将那块龙形玉玦紧紧抓在手中,用力之大,连骨节都有些发白。然后,她抬头看向王宗景,张开了口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口来。

王宗景看着她那副样子,笑着摇头道:“好啦,不过是一块老旧玉玦而已,不必如此。唔,今天正好是你的生辰,就权当是我送你的寿礼罢。”

苏小怜慢慢低下头来,看着手中那块玉玦,眼圈边隐隐有些泛红,只是她此刻终究还是强忍住了,过了片刻,她似乎是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展露出淡淡笑颜,微笑道:“好,那我就多谢你了。”

顿了一下,她又开口道:“宗景哥哥,那你的生辰是什么日子,能告诉我么?”

王宗景怔了一下,随即笑道:“不必了,我的生辰已经过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嘛?”苏小怜看起来却好像十分认真的模样。

王宗景抓了抓头,有些拿这位倔强的少女没法子,只得笑道:“我是二月初七日生人,这生辰确实已经过去好久了。”

苏小怜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神情变幻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脸色渐渐变得坚定,最后像是下了个决心一般,贝齿轻咬,抬头看着王宗景,道:“宗景哥哥,我答应你,以后我一定也要送你一件最珍贵的礼物。”

看着她一脸的郑重其事,王宗景不知怎么只觉得一阵莞尔,忍不住摇头哈哈笑出声来。

苏小怜却依然是一脸郑重,丝毫不以王宗景的反应而生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握紧了手中玉玦,那一刻在她眼中,天地世间,都忽然变得那般遥远和虚渺,唯一还有些真实的,便是从手心处淡淡传来的感觉,或许那便是面前开朗而笑的男子,不经意间残留在玉玦上的几分温暖吧。

她紧紧地握紧了手,像是要把那玉玦融为身体的一部分。

“不管将来会怎样…”她微笑着,深深地看着他,带着少女青春岁月最后的天真,燃烧如火焰般的瞬间狂热,那眼眸中闪烁在平静下的炽热,拼命压抑却仍然熊熊焚烧着,不让别人感觉,深深灼痛自己,那一种仿佛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到的不顾一切,她咬着牙,对着他,对着自己的深心,静静地说道:

“我答应你,一定会为你做一件事,不管艰难险阻,就算违逆世情,天荒地老,沧海桑田,我,一定都记得!”

我,

一定会记得!

王宗景笑着转过头来,看着那少女的眼睛,似乎什么也没感觉到,笑着道:

“好啊。”

苏小怜静静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去,再不回头。

天地万物,仿佛也在一瞬间,忽而静止呼吸,看着她的身影,走向远处。

河阳城下,行人往来的路旁,多有小摊摆设于道路两旁,叫卖之声此起彼伏,正是俗世里那一点喧闹景象。远处青山巍巍,傲然耸立,直入苍穹云间,仿佛流露着一股仙家威严。

千百年来,河阳城便是这样一座笼罩在青云门下的城池,这里的百姓尊崇道教敬慕青云,往往家中若有一二子弟有幸进入青云门,便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特别是这些年来青云门开启青云试,河阳城周遭多有送子弟过去的风潮,只是青云规矩苛刻,至今也未闻有进去几个,但仍然是让河阳城父老乡亲们津津热道的大事。

这一日,河阳城外依然如平日般热闹,来往行人客商随处可见,路旁那一排大槐树下阴凉干爽,有不少人便坐在那里乘凉。人群之中,有两人并肩而坐,面色相貌都是普普通通,身上衣着打扮也如普通商人,随意地坐在一块长条青石上,抹汗扇风都是一如常人。他们面向青云方向,眺望远山,只有眼角余光中不时偶露精光,充满警惕之意地扫视周围,才隐隐透出几分这两人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

过了片刻,两人中稍显年轻的那人见左右无人,便也没转头看另一个同伴,就仿佛自言自语行若无事地压低了声音,道:“师兄,此处还不是青云山,咱们何必如此谨慎?”

年纪稍大的那位眉头微皱,但脸上神色仍是如常,只淡淡道:“事关重大,小心无大错。何况此地毕竟也算是青云脚下,万一走漏风声被青云门那些家伙察觉一二,咱们岂非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年轻的师弟点了点头,目光仍是眺望着那一座高耸入云的巍峨山脉,忽然间似有感慨,低声叹息一下,声音里了流露出几分向往,道:“这青云山果然是气势雄浑,名不虚传,难怪一直有神州龙脉之号。想当年咱们圣教诸位前辈发大宏愿,数次围攻,可惜都是功亏一篑,可叹,可惜。”

说着,他回头看了师兄一眼,道:“师兄,你说这一次咱们偷偷潜入这么多人,能找到那‘云殿’么?”

年纪稍大的师兄迟疑了一下,却是缓缓摇头,低声道:“不好说。”

师弟有些紧张起来,又看了看左右,向师兄凑近了些,道:“怎么了,师兄,莫非上头有什么变动不成?”

师兄沉默片刻,看来对这位师弟倒是十分信任,便也没瞒他的意思,低声道:“听说这‘云殿’乃是上古仙人所居之处,传说其中珍宝无数,只是这传说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真要是上古仙人的地方,到今日起码也过了几万年,哪能还剩下什么东西?青云门在这里至少也超过了两千年,可从来没听说有什么发现的。”

那师弟明显露出一丝失望神色,撇了撇嘴道:“那咱们冒着风险潜入过来,万一被青云门发现了,岂非是倒霉到家?”

师兄笑了笑,道:“你也莫急,我听说云殿的消息是门主从‘蛮荒圣殿’中机缘巧合偶然得到的,只是那记载语焉不详,难以参透具体位置,门主也是几番波折,才大概圈定就在这青云山脉附近。”

师弟想了想,忽然间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忽然炽热起来,道:“师兄,门主他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怎么会对这飘渺的云殿这般上心,莫非这云殿中,真的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奇珍异宝不成?”

师兄长吸了一口气,摇头道:“这事我也不晓得,想来想去,咱们偷偷潜入这许多人中,得到的命令无不是一旦发现云殿踪迹便立刻回报,这其中的秘密,怕是只有门主才知晓了。”

师弟默然无语,半晌后苦笑道:“说得轻松,这青云山绵延万里,有没有丝毫踪迹消息在手,可怎么找呢?”他抬头看了看那座巍巍青山如剑雄峰,撇了撇嘴,道:“可别找了半天,结果那云殿就在青云门的脚下,咱们就都要傻眼了!”

“去去去!”那师兄啐了他一口,目光也不期然地看向远处的青云山,嘴角慢慢浮出一丝冷笑,道:“我们圣教与青云一门可谓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当年门主在蛮荒圣殿天煞明王座下,那可是发‘了冥血毒誓’的,这一生定要剿灭青云门,还我圣教荣光的大宏愿。”

师弟一听到“天煞明王”四字时,登时脸色郑重起来,听完之后,脸上神情中也露出几分激动向往之色,低声道:“原来门主曾说过这样的话。”

那师兄冷哼一声,看着青云山的目光冰冷,道:“昔年本门意外覆灭,虽然是拜南疆兽妖所赐,但青云门于前也有推波助澜,门主可是都一一记在心里的。”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又道,“好了,我们进城罢。青云山上禁卫森严,咱们先在这外边一圈查找一段时日再说。若是天可怜见,垂青于我圣教,总有一天,嘿嘿嘿嘿…”

低沉的冷笑声中,两个人又变成了毫不起眼的过路商人,混在平凡的人群中,如水入河川,悄然无声地走进了河阳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