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很多年后翻阅书本,无意间再读此言,青年时的沈昱轻轻一震,一下子就想到当年的场景。恍惚间,岁月啊昔日晚上光影聚合,一起一落,时光大潮向他扑面而来。他怔然而立,侧头去看。
帘子再次被风吹得起起落落,书案上摆着的书在风中翻起一页。书案后,再没有那个姑娘。
十数年光阴已去,给他念书的那个姑娘,早已离开了他。
沈昱坐在这间熟悉又陌生的书房中,再不会有一个少女,不厌其烦地坐在他旁边,笑眯眯地帮他打小抄,并教他怎么能不被长辈察觉。
沈府的清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沈昱刚下朝回来,懒洋洋地往自己院子里晃。他走得慢悠悠,心不在焉,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开始看起来,直到后面有脚步声追上他。
“大公子,大公子!”侍女追上来,是沈昱母亲跟前的侍女扶疏。扶疏往他手中信看一眼,了然笑,跟着沈昱的步伐走,“徐姑娘的信来了?徐姑娘有说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沈昱快速看完信,语调懒懒地答。
扶疏清楚地看到大公子由一开始的目中波动,到最后的兴致缺缺。她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张张嘴,却又闭上。
已经三年了。
一直这样。
大公子于公事上有了变化,积极认真,但在感情上,一直慢吞吞,不光慢吞吞,有时还会往回倒几步。
很多时候看到大公子,扶疏都想说些什么。但想到夫人,她又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沈昱将信收起,轻笑两声,掩去心中的烦躁。三年前小锦离开后,她的行踪成谜,他多次派人跟随,却没有结果。她的来信,也是没有征兆,有时候一个月一封,有时候三个月一封。信中,她对自己的情况半分不提,只跟他描绘天下各种不同的风貌,偶尔还会给他寄些有趣的物件。
但他的回信,从来是泥牛入海,杳杳无踪。
他吃不透她是什么想法,也想过去找她,可他们当年已经说好,他已经答应了她。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时候他想,她也许后悔了,不想再见到他。
她信中口吻,完全把他当好友来相处。
但无论如何,他都想知道她的情况。
“对了,你跟上来干什么?”沈昱想着自己的事情,冷不丁侧头,看到跟着他走了一路的扶疏,奇怪问道。在他们这样的大家族中,主子走在路上,除非主动过问,路过的侍女侍从小厮,只会侧身等一等,却是不会主动请安的。一般主动过来请安,肯定是有事。
扶疏这才想起自己的事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夫人那里来了客人,要大公子过去陪一陪。”
沈昱面上立刻带上了不耐烦的表情,“娘又给我相中了哪家姑娘?”顿一下,他在侍女肩上拍一下,眨眨眼笑,“扶疏,你帮我顶一顶,就说我出门了,没有回来。”说完,他反身就想开溜。
“公子、公子!不是这样的!”扶疏连忙拦住他,急道,“这次夫人真没有看中什么姑娘,就是请公子你去招待客人的。”
“哦?”沈昱好奇,“为什么要我去?”
两人边走边说。沈昱才从扶疏口中得知,这哪里是什么客人呢,算是打秋风的吧。昔日他们还在平州居住,后来战乱,发生了一些意外,沈夫人带着年幼的孩子逃难,在路上,被一家人相救。后来到了邺京,沈夫人还是大家族的夫人,那家路上相救的人家,给了些银两做报酬,便揭过不提。
很多年过去了,那家人过得很贫苦,辗转中来到邺京讨生计。想到昔日的沈夫人,就上门来,名曰拜访,实则是求接济。
沈家这样的大家族,盘根相错,宗亲多了,有些穷亲戚很正常,能帮就帮,并不在乎这点小事。因此当那家人局促不安地上门来,管家一听,就让人来报。沈夫人听到旧日的救命恩人一家上门,她寻思人家救的是自己,只请小辈们陪同似乎显得自己太无情。总是她正无聊着,就让那家人进来,自己亲自接待。
那家人姓钱。来的人是钱婆婆,还有儿子儿媳,并小孙子小六儿。
沈昱“啊”一声,记忆中有这么一段。但那时太小,他印象不是很深。再一听其中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姑娘,松了口气。闻言好奇问,“那为什么找我过去陪客?”
扶疏看他一眼,语气有些奇怪,“那个钱公子说啊,他娘救咱们夫人时,他跟你玩得可好了,称兄道弟什么的。他兴致勃勃,问夫人你在不在。正好咱们夫人似乎不太能聊下去,看看时辰到了大公子你回来的时候,就赶紧让我来请你过去了。”
沈昱愣一下,半晌,噗嗤一乐。
他幼时哪有跟谁称兄道弟过啊,那位钱公子,也真是有趣。恐娘是实在没话聊,才把他叫去救场的。
沈昱就好奇地跟去看了。
这家人,在沈昱眼中,就是那种典型的乡下人进城的模样。不过人家似乎并不太紧张,沈昱赶到时,正屋中,他一眼看到他娘神情漫不经心、对面的老婆婆唾沫横飞。他娘离老婆婆坐得很远,心有余悸地看着对面的唾沫喷上天。
“呀,夫人,这就是沈昱吧!这么多年,俺都快认不出来了!”坐在下处,因为娘说得太起劲、自己有些无聊的汉子,看到门外走来的贵公子,立刻热情地扑上去。
按他的想法,大约能抱一起互相拍拍肩、表达下兄弟情之类的。汉子一开始还怕自己做不到,但看那进来小白脸的单薄模样,大冬天还穿着一身春衫在晃,他感觉一个自己,就够对付十个这样的公子哥。心里不屑地嘲笑对方的手无缚鸡之力,他面上亲热地迎了过去。
却在靠近对方两个人的距离时,对方伸出手,拦住他,笑一笑,“钱公子。”
钱某某有些愣神,发现那被他认为文弱不堪用的公子,手臂抬起,就让他无法前行一步了。
他无奈道,“沈昱,你不会忘了我吧?咱们小时候还睡过一个被窝呢。不能你发达了,就忘了旧友啊。”
沈昱不觉哈哈笑。
觉得很是有趣。
什么叫发达了,就忘记旧友?他家可一直这样子啊,谈不上发达。旧友?也谈不上。顶多是认识而已。不过救命恩人嘛,任性一些,可以理解。
“呀,沈公子长得可真好,”沈夫人站起来,正要喊儿子过来见客,旁边一直坐着的老婆婆看着沈昱,“眉清目秀的,跟咱们村里出去念书的那些小子一样。”
沈夫人干笑两声,正要再次开口请儿子来见客,钱婆婆又八卦问,“怎么没见你媳妇啊?我听说你们这样的大家里,长辈说话,媳妇都要站着立规矩的。沈夫人啊,你可不能心软。大家族的主母不好当啊。”
“”一旁的侍女们都无语了,我们家夫人生在名门长在名门,还要你教规矩啊?
沈夫人对旧日恩人很客气,解释道,“长辈说话,媳妇只能站着之类的我们这样的人家,没有这种规矩。再说,沈昱没有娶妻。我可没有享受过一天婆婆的待遇。”说到后来,她明显怨念,瞪儿子一眼。
她儿子正一脸趣味地看着他们交流,好是没良心。
“呀,还没成亲?”钱婆婆一下子急了,“我没记错的话,沈公子和我家大郎一个年龄吧?”虽然光从脸上看,沈昱看起来比她儿子小了十来岁,“我家小孙子都五岁了呢!小六儿呢?快过来见见你沈叔叔。”
沈叔叔什么的
沈昱嘴角抽了抽,瞬间能理解方才扶疏那种一言难尽的表情了。
“回钱夫人,您孙儿去后院玩了,有人跟着呢。”扶疏道。她不好意思说实话,是因为那个小孩子趁着人小,偷偷溜到夫人房间,在梳妆台上抓一大把金钗玉镯之类的饰品,被侍女看到,差点吓疯了。侍女们很多年没见过这种没教养的孩子,还不能说不能骂,只能把人哄去后院玩。
几个侍女在廊下小声:夫人真是闲得慌。给自己请了尊大佛来。只能供着,不能打骂。谁让人家有救命之恩的名头在上。早一开始,夫人如果让那些婆子娘子招待,就没这么多事了。
当然,沈夫人现在恐怕也后悔了。
因为钱婆婆一边嫌弃地打量着沈昱,一边以施恩一样的语气说,“这个年纪,都快三十了吧。我们村里除了身体有缺陷的,没有娶不到媳妇的。沈公子这年纪实在太大了。这样吧,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有个远方侄女啊,今年二十多,早年死了丈夫,守了几年寡。但人又聪明能干,又能吃苦耐劳,配给沈公子这么大年纪的,也勉强、勉强合适吧。”
“”沈夫人都惊呆了。
她一时有种玄幻的感觉,对方说的是她儿子沈昱吗?沈昱原来是被人这么嫌弃的存在吗?他居然只能配上一个村里寡妇
“哈哈哈。”沈昱再次被逗笑。
被沈夫人扭头瞪一眼。
她虽然嫌弃沈昱这么多年,但她挑媳妇,一直是在名门里挑啊。当然,正常情况下,男子都是二十左右成亲的。但年纪大些,大家也没有说一定不喜啊。喜欢她家沈昱的,还是很多的嘛。
这家人太不讨人喜欢了。
沈夫人的脸淡了下去,就算被说不尊重救命恩人,她也没有兴趣让沈昱跟对方见礼了。
她跟沈昱说,“唐家小丫头的婚事就是这两天吧?她叫你一声沈大哥,你也得担得起啊。去唐家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别总在我跟前晃来晃去。”
“是。”沈昱忍笑退出门,知道他娘恼怒成羞了。
唐家办婚事,他能帮上什么忙啊?沈夫人不过是借此让他出去。那么奇葩的一家人,沈夫人不打算让沈昱招待了。哼,嫌弃她儿子她儿子就算出家当和尚,也绝不会娶一个村里寡妇的!
不不不,沈昱不会出家的她可不能乱想。
沈昱就顺着沈夫人的意,正好沈家要给唐家送贺礼,他干脆拿了名帖,自己上门去看看。一晃这么多年,昔日的朋友都各自成家立业,只有他还在晃着。也许在等人,也许不在等。但无论如何,他要有那个可能性,都得先在家族中拿到话语权。
这样,才能让小锦回来。
沈昱有些出神,他又无意间想到了小锦。总是这样,他其实并没有特别想她。可偏偏,她就住在他脑海里,时不时,就出来晃一晃。
“沈大哥,你来啦。”回神时,唐姑娘轻软的声音提醒他。
沈昱低眼,看着这个亲自带路的姑娘。唐姑娘是他娘挑中的合眼媳妇,她也对他有点情意,就顺从沈夫人的安排,等了他两年。但两年后,唐姑娘放弃了,选择听家里的安排嫁人。
跟他告别的时候,唐姑娘曾说,“沈大哥,我们中间,最幸福的,就是徐姐姐了。”
“你一直在等她,除了她,谁都不行。”唐姑娘虚弱地笑一笑,“而她呢?走的那么绝情,一去不回头。我又羡慕她,又恨她,又敬佩她。”
“沈大哥,你很了不起。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回头的人,等一个根本看不到的希望。我尝试了,但我做不到。希望有一天,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到底值不值得?”
沈昱笑一笑,没有回答唐姑娘。
什么样的感受?
他光是等她亲他一下,就等了十数年。
其余的,又哪里算得过来。
满邺京的人,提起小锦,总是这种又敬佩又微恼的复杂语气。她曾经搅得整个邺京风云变动,一开始没被人发现,但随着时间推移,大家都看出了小锦曾留下的马脚。没有人喜欢小锦这种工于心计的人,沈家也说,幸好沈家没有和徐姑娘对着干过。有人曾暗地里讨论,按说沈昱当年和徐时锦退亲,按照沈家之后对待徐姑娘的态度,那位姑娘就应该把沈家记仇死,居然轻易放过了沈家,不可思议。这种传闻一度在沈家传开,后被沈昱的母亲喝止,将传言的人狠狠惩罚,不许再说这种没依据的话。
沈昱听过他父母私下里讨论小锦。
他父亲说,“这个姑娘,可惜了。要是徐家善待她,或者太子相信她,邺京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他母亲恨道,“那又怎么样?就算她再有本事,她让我儿子成不了亲,我就不原谅她。”
“你啊,就是嘴上厉害。那年小锦出事,你不也哭了?我看你就别勉强昱儿”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我都是为了他好啊,再说,小锦要是真有心,早就回来了。难道她不回来,我儿子就要等她一辈子啊?你说她为什么不回来?就因为在邺京无法自处?这总有办法的啊。”
“哎”
所有人都在说,沈昱却不想听了。
沈昱想,许多年来,整个邺京的人,语气不一,但把错推到小锦身上,说她是让世界变得糟糕的人。可是,她正是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人。
这种感觉,无论旁人理解与否,都没有值不值得一说。
他想找到她,带她回来。
与唐姑娘行在园子里,沈昱听到一阵轻缓的鼓声,不觉被吸引停步,驻足而听。他步子停下,唐姑娘也跟着停下,声音从一个院子里传出,顺着流水飘过来,簌簌花叶在水上浮动,从他们脚下流过。
“是我们家养的班子,”唐姑娘笑着介绍,“唱皮影戏的。他们这两天正练着,打算嗯,到时候有用。”提起自己的婚事,唐姑娘脸红了红。
“皮影戏?”沈昱眼睛亮了一下,“小锦就喜欢玩这些我们去看看。”
唐姑娘怔一下,才跟上沈昱的脚步。
她心里空了一下,有些无奈:到处都是徐姐姐,就算她人不在,沈大哥仍想着她。皮影戏沈大哥是要学会,到时候教给徐姐姐吧。
沈大哥那么喜欢徐姐姐,但是徐姐姐为什么,就是不回来呢?什么样的难处,能让她放弃一个这么喜欢她的人?在爱人面前,其他问题,真的很重要吗?
如何能不羡慕怨恼呢?
唐姑娘收拾好心情,领沈昱去戏园子里听戏。他们到时,众人正在争吵。一问之下,乃是班主要唱一个戏,但这种戏,大家都不喜欢,想让他换一个,班主却固执得不肯换。
“他要演什么?”沈昱好奇问。
“花好月圆吧。”站在他身后的唐姑娘道。
沈昱惊讶地回头看她一眼。
众人已齐齐点头,“不错!唐姑娘,班主他就是要唱这一出!这你劝劝他”
“怎么了?这出戏不好吗?”坐在一边一直没吭气的老头子起身,“想这出戏,当年让咱们班子大火,得了贵人们的眼。结果你们现在火了,就要忘本”
“彭伯伯,戏很好听。但已经听了这么多年了,总该换个别的吧?”唐姑娘耐心劝。
见是主人家姑娘说话,彭老头扭过头,一声不吭。
班子里的其他人见唐姑娘支持,立刻兴冲冲奔过来,“姑娘说得对!唐姑娘,我们大家合伙,编了一出戏,你听听。要是行的话,咱们练习这出”
唐姑娘笑着点头,又冲旁边的沈昱眨眨眼,看向气冲冲的彭老头。
沈昱听懂了她的意思,便过去,帮忙处理一下这种小矛盾。这当然应该有专业人士负责,但正好赶上,帮一帮也没什么损失。他咳嗽一声,到彭老头身旁。彭老头默然无言,在众人围着唐姑娘时,他慢慢向后台去。沈昱跟着他一同去。
彭老头坐下,从木箱中,翻出精致的木头小人来。沈昱原本想说的“和气生财”之类的话一下子缩了回去,他眼睛发亮,“做得真精巧!能教我吗?”
彭老头不理会他,颤抖的手操纵着小人,贴上白布。沈昱蹲在他旁边,入神地看着
唐姑娘处理完自己那边的事,听到低低的戏曲声,过来看,就见沈昱和彭老头坐在一起,看彭老头操纵着木偶人,演一出悲欢离合。沈公子看得那么专注,完全被老人家的风采迷住。
唐姑娘无言。
沈昱忽然回头对她说,“我觉得这么好的戏,你们家应该唱!我觉得很好听。”
“沈大哥,你貌似站错方了。”唐姑娘扶额。
“但是真的很好。我想再找不出比这出戏更好的本子了。”
“是,很好。”唐姑娘静静道,“但是这出戏,在邺京已经演了数十年了,大家都听厌了。没人再想听了。”
“”沈昱一愣,脸微白,“我没听过。”
唐姑娘奇怪地看他,你以前天天走鸡斗狗,你怎么会没听过?
他说,“我其实不喜欢听戏。”
唐姑娘理解点头,原来如此。
但下一句,沈昱说,“可是我应该听过。”
唐姑娘想问为什么,但看到沈昱的脸色,她不想问了。她猜到了答案,定和徐姐姐有关。她笑笑,“这出戏,是这个班子独创的。这么多年,只唱这一出。沈大哥要是没听过,要是喜欢的话,就来我们家听吧。”她目光放到彭老头身上,神情复杂,“我想,就算不能上台,彭伯伯也会每天都这么唱下去。”
沈昱真的每天都过来唐家,就为把这出戏完整地听完。
他不喜欢听戏,但是徐时锦喜欢。小时候,她常拉着他一起听。但他总是在睡觉,对不感兴趣的东西,他从没尝试过去喜欢。和徐时锦相处的那些年,沈昱不知道错过了多少这样的时光。
徐时锦虽然嘴上说他两句,但下一次,仍然会找他一起。她是喜欢的,只是她不说而已。
她不说,他就永远不知道。
就这样,他们之间,错过了太多。
沈昱每天来听彭老头演完这出皮影戏。故事跌宕起伏,起承转合,是真的很不错。如果这出戏很出名的话,小时候,小锦一定拉他来听过。只是他忘了而已。
第三天日落,沈昱终于听到了故事的结局。
故事讲得是一对男女,少时闯荡江湖,鸡飞狗跳,相识,相爱,误会,背叛。最后一出,讲得是男主人成亲的晚上,姑娘找上来,将他的未婚妻杀死。一切误会,在所有人帮助下,解开。原来那个未婚妻,正是导致一切误会的源头。男的又后悔又感动,娶了姑娘,两人恩爱一世。
故事挺俗套。但大家喜欢的,本就是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
沈昱蹲在墙角听完这出戏的时候,唐姑娘好奇他到底听到什么程度,过来围观,赶上了结局。
靠着墙,听得发痴,余晖浮照,青年仰头跟她说,“多好的故事啊。”
唐姑娘忽然有了跟他八卦的兴致,蹲了下来,“沈大哥,你记得这出戏,男主人公叫什么吗?”
“彭七,”他说,然后,“啊。”
沈昱侧头,看向夕阳下,那个弯下腰、默默收道具的老头子。
唐姑娘点头,“彭伯伯原名,就是叫彭七。”
“所以,写的是他的故事?”沈昱更有了兴趣,“他和他夫人,经历倒是挺传奇的啊。”
唐姑娘摇摇头,“戏里女主人公叫陈五。我听说,彭伯伯的旧时情人,就叫陈五。”
“”沈昱愣住,脑子里空白一下,“但是、但是”
“陈五早就死了,”唐姑娘说,“现实里,在成亲的当晚,就被那个恶毒的未婚妻,一剑杀了。彭伯伯是后来才知道的。误会,也是陈五死后很久,才解开的。”
“”沈昱心脏若被重重一揪。
“他的爱人早被人杀了,所以在戏里,他才让他的爱人,一剑杀了对方。他不甘又愤怒,他一唱这么多年。可是那个人,早就不在了。他不过在自欺欺人而已。”
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早被人杀了。
他不过在自欺欺人而已。
沈昱白着脸站起,脑子里有根弦,忽然,就那么崩了。
他猛地掉头,往院外去。他一径出了唐家,往沈家赶去。
夕阳下佝偻着背的彭老头,戏里恩爱白头的夫人、现实中早已死去的爱人乱哄哄的,全在脑子里,折磨着他。
他打马回府,急匆匆往自己的院中赶去,额头上出了一层汗,让他周身发凉。他猛地撞到一个人,对方惊恐地叫一声“大公子”,把什么东西往后藏去。若不是这个动作,沈昱都不会停下来。
他停下来,看到是扶疏。
扶疏眼睛慌了下,强笑,“那个小六儿,就是夫人救命恩人的孙子,又顽皮,乱翻我的东西,我刚要回来”
“拿过来。”沈昱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并不听她牵强的解释。
扶疏目光闪烁,在沈昱再说一遍后,沉默着,从背后掏出一封信来。
沈昱一眼看到信封上的“徐时锦”几个字。
他脸色发白:她的信,为什么在扶疏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有什么瞒着他
他飞快地拆开信,各种猜想,跟着从信封中飞出的白纸,定格。
那张白纸,在日光下,有些发皱,上面却一个字都没有。
扶疏跪下,咬牙道,“大公子,我跟您说实话吧。三年前,徐姑娘就寄了一大堆信来。她似与夫人约定,每隔段时间,夫人就想办法,把信交一封给你。但实际上,三年时间,徐姑娘寄回来的真正信件,却被夫人扣着。夫人说,本来就没几封信,不让你担心,就不必看了”
“信,所有的,都拿来。”沈昱握着信的手,在轻轻地发抖。
她到底在跟他说些什么?
她到底想说什么?
那些不让他看到的信中,写的到底是些什么?
他好像能听到她独特的温柔语调——“沈小昱,我跟你说呀”
沈小昱,我跟你说呀,常先生想了很多办法给我解毒,但效果并不太好。我们仍在研究,希望有个好结果。你呢?你在邺京怎么样?你和你爹娘还好吗?他们年纪大了,又只有你一个儿子,你要体谅他们,不要任性。你有没有想娶的姑娘,有想成亲吗?如果有的话,就不要等我了。没什么意思。
沈小昱,晚上不要总在街上晃,不要总吃冷食。在政务上,你要聪明一点,懂得保护自己,不要让自己落入别人的圈套。
沈小昱,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会受到上天的眷恋,生活美满幸福。你家庭和顺,事业称心,健康如意。你活得简单而干净,要一直这样下去。不要听别人的话,你做你自己就好了。
沈小昱,你会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投入其中,带给自己乐趣。你会有真正的社交圈,有好友,有亲人,有爱人。你喜欢做什么的话,可以让人陪着你一起。但是不要去青楼了,不要让爱你的人误会。你应该过得好一点。当然,你喜欢怎样就怎样。不听我说,也没事。
沈小昱,我其实并没有常想起你,也没有很想见你。但昨天做梦,我又梦到你了。在梦里,我亲一亲你,你对我微笑,你跟我说,你还在原地。
沈小昱,我多想见你,看看你的变化,哪怕寒暄一句,哪怕问一问你还好不好。可是又不能够。我想我好不起来了。
沈小昱
她最终,寄给他一封白纸,无话可说。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逆旅,有人生而辽阔,有人生而狭窄。艰难向上,大浪冲下,苦苦支撑。
光阴轮回,那个姑娘,最后的一封信,一个字也没有。
他却从那张皱巴巴的信上,看到她无声流下的泪。
“小锦”沈昱白着脸,坐在一地信纸中,喃声中,将头埋了下去。
越是爱,越凄凉。
第105章 番外:大沈小锦—深情共白头2
沈夫人与丈夫在屋中说着话,其丈夫在翻着卷宗审阅,她则看一册图本,图本中各式美人让她眼花缭乱,时不时揉揉眼睛稍作歇息。正是这样的氛围下,扶疏进屋通报。
“夫人,徐姑娘的信”她话没有说完,门砰的被推开,青年立在门口。
屋中人皆被惊了一跳。
“沈昱,你在做什么?”沈父喝问,眉头皱成川行,“谁教你不经通报,随便乱进别人地盘的?”
沈昱目光沉沉,寒着脸,一把将信甩了出来,哗啦啦,掉在地上。沈父尚未明白,沈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牵强。本是怀着一丝期望,再见母亲的这种脸色,沈昱再是没有了任何期待。
他咬牙,后槽牙生疼,整个脑仁也跟着疼起来。头脑昏沉,身上的血液冷了下去。热气,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强忍之下,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几乎冲沈夫人吼出声,“你什么意思?你明知道我在找她,明知道我一直等她的信。为什么你收到信,却不告诉我?”
“她骗我你和她一起骗我!”
沈昱是个性情很随和的人,长辈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你所说与他理念不同,他也只哈哈一笑,不与你争执,任你如何说道,继续游戏人生。很多人将一生过得很艰苦,沈昱却绝对不属于这种范围。人生于他是一种享受,意气风发也好,灰败寥落也好,他都坦然接受。这种人生态度,即使众人不赞同,也不能说他是错的。
从小到大,沈昱被长辈各种教训,各种恨其不争,但他向来嘻嘻哈哈,从没恼过家中长辈。唯一的叛逆,也就是不愿意成亲了。
就是这种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的人,冲沈夫人发怒,让沈父一下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与母亲对峙,沈昱斩钉截铁,咬着牙,一字一句,“我去找她!我受够这一切了,你把所有的信都给我,我要去找小锦!”
沈夫人慌道,“去找她?我不同意!昱儿,你就没想过,我和小锦之所以不让你知道,就是不想你去找她吗?你们已经分开了,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你也有”
“不要说了!”沈昱全身僵硬,愤怒与哀伤,让他的眼眸潮热,忍得那样辛苦。
他说,“娘,你为我好,我知道。但是小锦呢?你知道她为什么离开邺京,离开我吗?”
沈夫人道,“当然是因为当年皇子谋杀一案,还有之后太子与徐家的旧账啊”
沈昱一声低笑,他往后退,袖子盖住眼睛,疲声,“她是这么跟你说的?”
沈夫人与丈夫对望,一时惊诧。
她儿子重新抬头看向她,目中星火在跳动,“小锦她是因为中了剧毒,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才离开的!三年了整整三年时间,她一个姑娘家,有家归不得,独身在外漂泊她最后给我的信,是一张白纸。她无话可说她有多辛苦,有多难过,你想过吗?”
在他爹娘的惊愕中,他再也不想隐瞒,将徐时锦的病情一概托出。她辗转多年,拖着一身病,孤身在外
“我要去找她!我现在就要去找她!”
沈夫人呆呆地听沈昱说着,说着她不知道的事情。她觉得好奇怪,小锦命不久矣?小锦快死了?怎么可能?三年前她与小锦见面时,她言笑晏晏,看起来并无不妥啊。
但是沈昱的话,如一把刀,插入她的心房那个姑娘那个姑娘
沈昱转身就要出门。
沈夫人猛道,“不行!你不能去找她!她快要死了的话,你找她干什么?我不允许你和一个快死了的人来往”
“娘!”沈昱一声斥,打断她。
沈夫人被丈夫劝住,“好了好了,你少说两句昱儿你先出去,我劝你娘”
“劝什么劝?有什么好劝的?我错了吗?小锦当年不愿意留京,说明她就不喜欢沈昱!她自己说走就走,昱儿一个人发什么疯,给谁看?我跟你说沈昱,小锦就算回来,我也不会让她进我们家门的。一个将死之人”
“那我就和她一起不回来!”
“你敢!沈昱你敢出门一步,我就跟你断绝母子关系!”
“你不可理喻”
你来我往,怒火攀升。
“闭嘴!全都给我停下来!不许吵了!”沈父一声高喝,将妻子与儿子双双震住。而早在一家人争吵前,侍女们见势不妙,都乖乖退了出去。此时,沈父站在妻子身旁,拦住双目通红的妻子,回头对沈昱说,“你去找小锦吧。邺京这边的假,我帮你先请。有什么事,随时联络家里”
“是,爹。”沈昱拱手告别,在沈夫人“不许走”的斥责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
离开前,听到屋中母亲与父亲的争吵。
沈父道,“行了,这么多年了,昱儿的心思你还没明白?我看小锦挺好的,他喜欢,就去找好了。”
“那是我儿子,他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明白?”沈夫人哽咽道,“我也觉得小锦挺好,但是我觉得她好,跟她要进我们家门,能一样吗?以前我以为她不喜欢昱儿,既然人家无意,我当然不能让昱儿总跟在人家身后,为难人家,也让昱儿显得那么可悲。但是你没听昱儿刚才说吗?小锦要是真的病重快死了,我当然不能让昱儿娶她了。”
“你别口口声声说小锦快死了,小锦还活得好好的呢昱儿心里有数,你越拦他,他越叛逆。你难道要把昱儿逼走吗?”
“你!你怎么向着他说话?我这样,不还是为了昱儿吗?”沈夫人越想,越是悲,伏身哭道,“这造的什么孽!邺京大把名门闺秀他不爱,非要爱一个快死的、身上一堆旧账的人他要是敢走,就再也别想回来了!”
“哎,你呀,就是嘴硬。小锦是个可怜孩子,她当年被说死的时候,你不还难受得夜里掉眼泪吗?那时你就记得她的好,现在全都忘了?我看有这时间,你还是去拜拜你的菩萨,祈祷小锦吉人自有天相吧。不然,我看你儿子,也跟着悬了”
丈夫的劝说,更是往沈夫人的心口撒把盐。她气得嘴角颤抖,却终是红着眼冷着脸,低头自己掉眼泪。知道事情一旦丈夫接手,就不受她的控制了。
天下母亲都希望儿女走一条康庄大道,但儿女任性,非要就着那条死胡同走下去。追在后面怎么喊怎么骂,全都不起作用。父母子女的缘分,往往如此。你当然要手把手教他,将他引到正确的那条路上。但你不能控制他,不能替他过完他自己的人生。
性情软弱的儿女,也许顺了父母的命,一辈子照着父母的期望,过着一望到底、没有希望没有失望的人生。
但沈昱性情随和,却不是软弱。显然,沈夫人无法控制他的思想,无法掌控他的灵魂。沈昱前一晚跟父母大吵一架,说要去找爱人。第二天,沈夫人早上起床时,就得知儿子已经潇洒地离开。扶疏边汇报,边偷偷看沈夫人,怕沈夫人发怒,连累到众人。
但沈夫人盯着桌上的汤,良久,才低低说一句,“知道了。”
她再一次红了眼,默默流泪。这一次,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徐时锦站在一个人口稀疏的村口,帮两位年老的大夫给村里人熬药。一村子的老少在村口排着队领煮好的药草,最前方是一高一矮两位老大夫。个子高的吊着眼,神情严肃,指挥徐时锦这样那样,嗓门极大,吼得中气十足,看着就不好相处;另一位老大夫,在前者强大的气场下,与徐时锦一样,像两个灰溜溜的学徒,听着前者的指挥。
徐时锦摸一摸额头上的汗,浑浊的空气,让她的头有些晕。她身子轻轻晃了一晃,本就雪白的肤色,在太阳下,变得更是白无血色。
与她一同给村民发药的老大夫发觉了她的不妥,连忙道,“小锦,你身体不好,就去旁边歇着吧。这里都是病人,空气这么差,你要是再病上加病,可就”
旁边歇着的老大夫哼一声,“我说过很多次,她是毒,不是病!你一个给人看病的,能不能讲究点?怪不得上不了台面”
“是,常先生,乔先生只是一时口误,他并非”徐时锦柔柔开口,被老大夫不耐烦瞪一眼,乖乖闭嘴。
常大夫没好气地站起来,过来接过徐姑娘的活,把她往外推,“不过老乔有话没说错!你一个病歪歪的人,凑什么热闹?还嫌自己命大,上次没睡够?走走走,不要在老夫眼皮下晃”
徐时锦笑着让开自己的位置。
她站得远了些,微笑着看两位大夫为村民发药。一个嘴毒心软,一个唠叨和蔼,却都是大夫。她和他们一起,待了三年有余。
三年啊
徐时锦目光有些恍惚。
当年在邺京时,宫中太医给她介绍的老神医,便是常先生。常先生并非完全为她打动,他是为她身上奇怪的毒折服,感叹世上有如此奇妙的毒,不研究一番,枉活一世。于是,徐时锦和常先生一起,又找到了最开始研究这种毒的乔先生。乔先生虽然也被叫一声神医,但他的成就,显然是不如让宫中太医有“神医”之叹的常先生。但乔先生胜在一间研究了这种毒很多年,有一身经验在身,被眼高于顶的常先生勉强接受。
那时,徐时锦也觉得有常先生和乔先生两位神医,她的毒总能解了吧。
她心情畅快地与沈昱通信,谈见闻,谈风景。语气惬意,似随时能与他重见。只要自己的身体好起来,其他一切问题,在徐姑娘眼中,都称不上问题。
可惜她才智再高,在天命上,却不受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