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话间,刘泠推开门,风吹得她裙裾扬了一下。
刘泠站在门口,感觉到屋中,并不比外面暖和多少。她站在这里,甚至很难感觉到里面的暖气。一道门,竟然无法将屋外的寒气挡住。
“他受了寒,现在还不能乍然受热”罗凡解释。
“什么人?!”里面传来大夫中气十足的吼声,“你们不要一天十次八次地过来,没有用我跟你说”
“屈大夫,是沈大人的妻子来了。”罗凡答。
刘泠心中忐忑,往屋中一步步走入。从幽黑中走入明亮,她的视线在变化。过了屏风,又过了小门,在过门槛时,她甚至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她无视了屋中所有摆设和人,一眼看到床上那个人。
她看到他,就痴了一样,走过去。
她俯眼,看着床上这个青年。
他平躺着,看起来那么静,那么虚弱。他额头上有纱布缠着,刘泠看大夫在换药,纱布摘下去,刘泠看到他额头上扭曲的一道伤痕,蜈蚣一样弯弯曲曲。他眼角下的疤痕,也被新的伤口掩去。
他以前那么好看,可现在,脸上却多了这么多伤。
变得这么不好看。
他白着脸,躺在那里,闭着眼,一点儿声息都没有。
大夫让开,又被罗凡拉扯出去。不在乎门有没有关上,那些人还在不在,刘泠弯下腰,去摸他的面颊。
好冷啊。
刘泠想到罗凡的话,说现在不能治,他身上的伤太多了,得一步步走。
刘泠俯面,将脸贴上他布满狰狞伤痕的脸。她耳朵靠着他鼻子,却还是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刘泠心中恐慌。
她将手伸到锦被中,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也那么冷,她摸上去,禁不住打冷战。整个人坐在地上,脸靠着他的手。她听了许久,才听到那极弱的脉搏声。
刘泠才真正放下心来。
他还活着。
刘泠就坐在地上,被子下,她握住他的手。仰起脸,不觉看向他。
她发现,他居然睁开了眼。
他在看着她。
刘泠怔怔地仰着脸。
她又低下头,轻声,“你毁容了,你知道吗?”
他没有说话。
眼睛那么黑。
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
刘泠兀自说,笑容苍白虚弱,和他的脸色一样,“我最喜欢你的脸了。你毁容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他依然没动静。
刘泠垂着眼,轻道,“混蛋。”
她的眼泪,刷地掉落,溅在她紧握他的手上。
他的脉搏,重重的,跳了一下。
她起身,凑过去,亲上他嘴角。
眼泪掉在他长睫上。
她说,“我讨厌你。”
他与她相贴的,冰凉的,干燥的,嘴,轻轻动了动。
刘泠望着他的眼睛,她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头微微侧了侧,靠着她的手。刘泠神情恍惚,恍惚着恍惚着,她喃声叫他,“沈宴啊。”
千言万语,到嘴边,又没什么好说的。那些过去的,我有什么好说的。那些还没发生的,我又有什么好说的。
沈宴。
宴无好宴。
添酒回灯重开宴。
这像是一场梦。也许她早就死了。在他跳崖那天,她就跟着他死了。她却不甘心,仍幻想着。所以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刘泠的想象。她喜欢一个人,生之眷恋,死之思念。
人生啊,有没有那么哪怕一次,不抛不弃不回头。
他嘴角动了动,刘泠说,“他们说你肺部出了血,你不要说话你做口型,我能听懂。”
她凑过去,看着他的口型。
他说:别哭。
刘泠望着他,说,“你笑一下,我就不哭了。”
沈宴垂下眼,轻轻的,嘴角扬了下。
刘泠贴着他脸颊的手,轻轻颤抖。她俯下身,将他抱在怀中。
【我这一生,舍弃许多东西,也丢下不少人。辜负苦难,也配不上所有人。我一路艰难,迎风而走,陪在我身边的,一直是黑暗。后来,还有了荡在黑暗灯影中的,你的影子。沈宴啊,只要你微微一笑,我就不会哭了。】
第98章 刘泠的执念
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早上醒来,开门看到满地白茫,满空清冷。今年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春天来得这么晚。在雪地上走动,只有踢踢踩踩地上蓬松的雪,看到雪下绿幽幽的小草,才能稍微感觉到春天的征兆。
刘润平在大姊的屋子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晚,清晨从床上爬起来,暖和的室内,仍然只有他一人。他揉眼睛的时候,侍女在门外小声请示,轻柔的声线,伴随着外面的寒气,一径扑来,让他打个冷战。
他忙收拾好自己,小短腿蹬蹬蹬跑出屋子。站在屋门前,看着一地雪白,小孩子呆呆地看着天上飘落的小雪。他的心,像这轻缓的雪一样,好是冷,又好是茫然:大姊走了,不回来了,是吧?
肯定是的。
她彻夜未归。
这个家这么欺负她,她已经痛苦到了极限,她走了,她不会回来了。
刘润平听大哥说过那天的情形。他们都记得那天,只有他不知道。
小孩子仰头看着漫天暴雪,好像那天的风雪远比今日要大。
那天
伤心绝望的刘泠趴在悬崖边,往下望着。众人不远不近地站在她后头,雪打上她的脸颊。地上积着厚雪,她长发被风打乱,她披白裘,身影渺小的,和雪融为一体。她手扣着雪地,忽而低低笑。她抬头看天降大雪,神智混乱,好似看到了心爱之人,他站在旁边,等着她走过去。
“小公子,你”侍女们转个身,就看到府上年幼的刘润平两只手捂着眼睛,抽抽涕涕地哭着,让众人好是惊诧。
小公子哭得这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众女的头一下子大了。
伺候刘润平的奶娘连忙被人喊了过来,心疼地把这个哭得打嗝的小孩子抱到怀里,“乖啊小祖宗,不要哭不要哭是不是饿了?奶娘带你去吃好吃的,你是男子汉,哭鼻子会被人笑话的”她拍着小孩子的肩,不住地哄。但越哄,小孩子哭得越厉害。
侍女们围着,纷纷出主意:
“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是不是饿了?”
“是不是尿裤子啦?”
“是不是觉得天冷,受不了啊?”
在大人的世界里,小孩子哭,大约只有这么几个原因了。实在想不到,一个几岁的孩子,也会难过,也会伤心。大约在大人眼中,小孩子的愁苦,只是无病呻=吟的谈资罢了。
奶娘在众人出主意后,确认小公子衣服穿得很暖和、没有尿裤子、昨晚也没有落枕后,就牵着他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的小厨房寻吃的。身后侍女们跟了一大堆,使尽手段要确保小公子没有在这里出事。
刘润平只伤怀了一会儿,就止住了。但他忽然想到大姊走了,他应该帮大姊争取时间,不要这些下人发现。所以他就继续啜泣,问什么也不肯说,好让所有的大人围着他转。快要哭不下去时,奶娘哄他去小厨房找吃的,刘润平连忙答应,唯恐继续在原地,哭不出来很尴尬。于是一群大人跟着他走,小孩子心中还很是得意:他总算帮了大姊姊一次了。
他却未想到,这些侍女是专门留下来服侍并监视刘泠的。在他哭闹时,大人真的会只顾着他一个,把正主给忘得一干二净?小孩子的想法,再聪明,也不如大人的经验来得全面。
所以当他抽抽搭搭地站在小厨房门口,看到烟火燎燎中,大姊刘泠蹲在那里看火,小孩子鼻涕挂在脸上,张大嘴,直接惊呆了。
刘泠居然没有走!居然还在!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的转移视线方法是多么的幼稚。
刘润平发现,厨娘们都站在屋廊下,百无聊赖。他的奶娘过去打探,才知道天亮时,公主就到这里,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自己把小厨房给霸占了。反正这是刘泠自己院子里的小厨房,管的也是她的日常吃食。她非要把这个地方占用,厨房的帮佣除了给王爷王妃汇报公主的行为,也没有别的办法。
“大姊!”刘润平不管那些,他看到大姊没走,又为她着急,又因见到她而开心。但总体来说,开心占的比例更大些。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没那么多心眼。
他欢欢喜喜地喊大姊。
他好奇地蹲在旁边,与刘泠一样眼巴巴看着烹着的小火,问,“大姊,你会烹饪呀?你要做饭吗?我可以尝吗?”
“不可以。”刘泠道。
“大姊,你、你跟我说话了!”刘润平捧着肉呼呼的小脸,不可思议地眨眨眼,露出笑容。
但他紧接着失望,大姊不让他吃
他蹲在地上的小短腿挪了挪,换了个角度,撩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去观察刘泠的神情。失落了好几日,刘泠的美人脸有着疲惫之色,神情却清清淡淡的,清淡中又透着认真,和之前比,看起来有生气了一些。
小孩子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有好一些的猜测。可他又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去向刘泠发问。他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宁可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就对谁都不需要挣扎。
他问,“大姊,我能陪你一起烹饪吗?我想跟你一起学。”
刘泠没有回应他。
她专心地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掌着厨,誓要把自己的兴趣全放在膳食上。
广平王妃在上午时来看了看,盖是厨娘们告知,她觉得不寻常,来看刘泠在捣鼓什么。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小厨房里熬的煮的食物有些什么价值。她与刘泠说话,刘泠也不理她。
广平王妃神情也不好,容颜尽显疲色。她夜夜失眠,每天都头痛,刘泠认为是报应。
她看了看到现在还缠着刘泠的刘润平,叹气,“这么冷的天,你呆在这里干什么?玩一会儿就回去,还得上学。”
刘润平答,“今天下雪,先生生了病,不用去上学。”
广平王妃语气严厉些,“那也得去读书!整天知道玩像什么样子”
刘泠一声冷笑,广平王妃话被打断,脸色有些窘迫。
她继续往下说,气势却被搅得乱了,“读书好了,以后才能像你爹爹一样”
“男=盗=女=娼。”刘泠站起来,看向门口的王妃,“让开。”
广平王妃被“男=盗=女=娼”那几个轻飘飘不着地的字给晃得涨红脸,耳根热辣辣的,感觉好像周围的下人虽不敢说,却用眼神窃窃私语。她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些日子来的压力全爆发,让她头一阵晕眩。这晕眩的功夫,她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在刘泠身后,一晃而过。
那清晰又模糊的眉眼、那熟悉低垂的笑容
“啊!”她一声尖叫,抱着头往后摔去,“有鬼!这里有鬼!”
广平王妃在刘泠的院落中晕倒过去,引得众人恐慌,乱糟糟一片。而刘泠依然心无旁骛地做着她的膳食,恨不得把她的所学,全都用上。她于烹饪的天分实在是低,她也不乐衷于此,如果不是沈宴需要,她也不想总暴露自己的短板。
她洋洋得意自己的所学时,沈宴便会笑她,“烹饪?你真是高看自己。你会吗?”
“”刘泠踢他。
她在街上买东西,他站在她后面,担忧道,“你、你知道买东西需要掏银子吧?”
“”刘泠咬牙,不就买个东西嘛,谁不会啊!
连她说自己要给他做衣服做鞋子,沈宴也说,“你真的会女红?明天不要到我跟前来哭啊。”
“”刘泠踹他。
在沈宴眼中,刘泠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她有一堆侍女伺候,她什么都不会。
但她虽然什么都不会,虽然做的饭菜烧焦煮焦,虽然买东西时对价钱糊涂得不得了被骗也不知道,虽然给他绣个荷包也要绣半年、成果还未必好看,但沈宴仍全盘接受。
他嘴上调=笑她“傻子”,却会搂着她的肩,把那些都教给她。
他一边调侃她,一边牵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又嫌弃她,又喜欢她。喜欢比嫌弃,要多很多。
他们谈天说地,他们走南去北,他们一起流=浪刘泠多喜欢他啊。
刘泠耐心地照料自己的膳食,刘润平呆呆地站一边。左边是喜欢的大姊,右边是晕倒的娘、质问的爹。他再次陷入那种左右为难的境界。可他咬着牙,在爹喝问中,红着眼,一句话不肯说。
广平王神情复杂,摸摸小儿子的头,再去看那个疯疯癫癫的大女儿,终是叹口气,旋身让大夫去看妻子。不再逼问了。
广平王妃恍惚着,醒来后,一把握着丈夫的手,激动又痛苦,高声喊,“阿泠没有骗我!姐姐她在!她果然在!我看到她了!我看到她了我对不起她,我们都对不起她”
“你看错了,明兰她早就死了,她早不在了”广平王耐心哄。
“那就是她的魂在!”广平王妃脸色苍白,却透着诡异的红。
广平王妃神志不清,广平王好容易才把她哄好去睡,一身疲累。他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刘泠说张明兰在,妻子也说张明兰在难道王府真的不干净?他又想找法师来驱鬼了身为王爷,天天对这种怪力乱神推崇无比,他也很尴尬。
一团乱中,广平王府长工们居住的院子里,在众侍从的掩护下,杨晔从一间屋中走出,将那张画收入袖中,对等候的人点头示意。下属们跟上他,小声报告王府出的乱子,又问,“杨大哥怎么想的这个法子?”
“画都是公主给的,这当然是公主的意思啊。”杨晔说。
大家凑一起,猜测公主的想法。是要用死去的王妃,攻破现任王妃的心理防线,吓死她吗?这、这有什么用啊?太温柔了吧?
杨晔只摇头,催促手下按照公主的意思去做,还得小心府上别的侍卫的监视。他也不知道公主要做什么。按说公主让他把罪证交给了锦衣卫,这边就应该没他们事了才对。锦衣卫那边在照顾沈大人,罗公子在看证据,真要对广平王府下手,也就这两天的时间了。
他舒口气,希望一切能好起来,公主不要再受伤了。
白天的雪下午时停了一会儿,到傍晚时,又开始洋洋洒洒下起来。到这会儿,跟着大姊坐在屋中说话的刘润平,明显发现大姊变得焦虑不安,时不时抬头,往窗外的雪天看去。刘润平察觉这个,心里有了猜想,便硬是坐着不肯走。
果然,等天快黑了,和昨天一样,一个圆脸大哥哥掀开窗,从外跳了进来。他拍去身上的雪,叹道,“居然还在下雪!弄得我想混进来,都比昨天困难了很多。光是脚印,就够我烦的了”
刘泠根本不理会他的抱怨,他一进来,抬头,见公主浅紫上衣,雪白长裙,腰垂襟佩,叮叮咚咚,压在裙裾上。她长发半挽,乌云间白色珠簪点缀,素净又明艳。她弯腰提起一个楠木食盒,向罗凡看来,优雅淑静。
罗凡简直看呆了:他知道刘泠是美人,一等一的美人,明艳动人的美人。但跟刘泠见了这么多次面,再美,他也看习惯了。他发呆的是,刘泠现在显得更美——她居然精心打扮过!
而刘润平更知道,他大姊换了一下午的衣裳。
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啊。
罗凡嘴角抽了抽,对刘泠很是佩服。但他嘴角抽后,目光落在刘泠的手上,眼皮也跳了跳,警惕问,“公主,你拿的什么?”
“我给沈宴做的饭。”刘泠说。
“”罗凡想问,你没有听懂我刚来进来时的话吗?外面下着雪!脚印很难抹去!你以为我是从锦衣卫所飞过来的啊,脚不沾地的啊?加你一个人的体重就够了,你还要再加重我的负担但是他想到什么,脸色暗了暗,对刘泠的行为,持默许状态。
如昨天一般,刘润平假做陪姐姐睡觉,好让姐姐能平安溜出去。
今天虽然下了雪,但杨晔等侍卫比昨天也多了许多自主性,有他们相助,罗凡带刘泠离开广平王府,还算顺利。
刘泠要求罗凡每天带她去见沈宴,罗凡答应。
她本是心中欢喜,路上,罗凡却跟她说了不好的消息,“沈大人的伤,屈大夫还是没法下手。屈大夫是我们的人,医术很不错,可是也怪气候不好,又是受寒,又是中毒,又是旧伤,胃啊、肺啊全出了问题屈大夫的医术,显然不行”
“那就回邺京,”刘泠说,“我带沈宴回邺京。”
民间话本中,总是传说有许多不世高人,隐居在民间,医术高超,简直赛过神仙。刘泠给自己看病的这些年,不能说没有碰到过民间的神医。但正常来说,医术高超的,真的是基本都集中在皇宫。毕竟这世上,真的不想名利、只想自由自在的人,太少。做不成太医,没法得到皇宫御医的首肯,医术自然多多少少没到那个地步。
所以说起重病,最保险的办法,刘泠便想回邺京。
罗凡叹口气,“你觉得沈大人现在,能走得了吗?”
他的伤那么重。
再说,“江州的事情还没完,怎么离开”
刘泠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
之后一路无言。
今天不用罗凡领路,刘泠也熟悉地照着昨天的路找去,看望沈宴。罗凡也没有离开,跟着她的步伐,不急不缓地在后随着。到屋前,看门半掩,门后等着的几个锦衣卫神情焦灼。
刘泠的心一沉。
罗凡声音绷紧,“沈大人怎么了?”
刘泠没有等答案,便推了门进去。她听到熟悉的咳嗽声,吸口气,提着食盒,跑入内屋。她看到床前站着屈大夫,弯腰扶着青年。那个憔悴的青年,趴在床边,咳嗽得很厉害。他一边咳嗽,鲜血从他掩着的手间流下,向下淌落。
屈大夫除了拍肩,没有别的动作。
刘泠怔怔地站在门口,提着食盒的手紧了紧。
她这才直观地知道,什么叫肺出了问题。不光是呼吸疼,也会咳血。昨天没见到,今天却见到了。
而这只是其中之一
头有些晕,身子无力,直到手中冰凉的触感提醒了刘泠,她抿抿唇,走向前。
咳嗽声缓了,沈宴在大夫的帮助下,抬起头,看到刘泠。他脸上无血色,苍白的唇却滴着血,有魅惑之感。看到她来,黑眸亮了亮。刘泠走过去,手中东西交给旁人,她主动抱住他,从怀中掏出帕子,给他擦去他嘴角的血。
自始至终,刘泠一句话也没说。
靠着她的胸口,沈宴闭了眼,脸色依然苍淡。
他在妻子的怀抱中,得到温暖。
刘泠替他擦干净嘴角的血,俯下眼,看他脸上的伤,问大夫,“要换药吗?”
屈大夫点头,“对,沈大人脸上的伤,可以处理。”
他叹口气,要是所有的都如脸上这样,是皮外伤就好了。偏偏,沈宴身上最重的,全是内伤,让人没法治。
刘泠扶着沈宴坐下,给大夫让出位置。她看屈大夫小心地探身子,换纱布、清洗、拿小刀在火上烧、撒药米分。刘泠俯着眼,看大夫抖着手,拿棉签在青年面上涂。沈宴脸上划痕很多,大夫手一抖,刘泠看着就难受。屈大夫洒药,洒到耳鼻处,沈宴得多痛
她说,“大夫,你小心一点,他身上疼,你就让他少疼一会儿吧。你手不要总抖”
她听到怀中人的低笑声,一笑,就咳嗽。一咳嗽,青年的脸就更白了。
刘泠呆了呆,被沈宴气着,“有什么好笑的?你能不能不笑?!这是笑的时候吗”
她气得想打沈宴,可抬起手,看他如今的样子,却只能伸出手,摸摸他冰凉的脸。然后屈大夫又开始叫了,“手拿来!不要乱碰!”
屈大夫白刘泠,“你要是不满意,你来上药!”
他一推手,把位置让给刘泠。
刘泠伸出手,有些想接住。可看到沈宴如今的模样,她颤了颤,又垂下了手。
她淡淡说,“抱歉,我做不好。屈大夫,你来吧。”
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沈宴伤势轻的时候,她可以帮着上药。可他现在的样子刘泠并不会照顾病人。她就算满心爱意,她也不能把沈宴照顾得很好。就算沈宴接受、沈宴不说,她不熟悉的领域,她也不会碰的。
屈大夫没好气地上前。
刘泠的手,在锦被中,被沈宴轻轻握了下。
他的手还是那么冷,将刘泠冻得打了个哆嗦。
她侧过头,长发掩去面上神情。
她面上淡淡的,伤心的模样,大约只有她的爱人才能看出来。她心中的失望难以想象,满世界都黑乎乎一片,心脏被挤压,让她恨不得全身缩起。她呆了片刻,恍然想到自己不能这样。她是来看望沈宴的,而不是让沈宴为她担心。
她要照顾沈宴那些悲观的情绪,她可以控制的。
屈大夫帮沈宴脸上的伤上了药,就起来收拾药箱。
刘泠看向沈宴,脸色已经很平静。她轻轻松开了沈宴的手,不让他借此感知到自己心中的灰□□绪。她晃了晃耳上的明月珰,问沈宴,“漂亮吗?我新订做的,你没看过。”
她顿了顿,“你不要说话,眨一下眼睛,就是说好看。”想了想,“没有‘不好看’的选项。你选吧。”
沈宴目有笑意,眨了一下眼。
他一笑,她心中的失望就淡了些。
刘泠从床头站起来,往外挪了两步,向他展示自己的新衣裳,“这也是新的,但你还没有见过。我特意让你看,让你看看,你多有福气,娶了我这么好的妻子”
沈宴看着她。
屈大夫在刘泠身后不冷不热说,“沈大人身体不好,连呼吸都困难,公主少说话些,别让他情绪大波动,让他休息吧。睡了后,也许会好受点。”
刘泠愣了愣,脸有些白,像被一巴掌扇下。
沈宴声音不经意想起,让屋中两人都惊了下。他声音微哑,“没事,我已经睡了很久”
“沈宴!”刘泠惊恐地看着他。
沈宴胸口微痛,头一阵晕眩,被刘泠扶住。
刘泠颤声,“你别说话”她说,“屈大夫说得对,我不该打扰你的。”
她回头,看到自己带来的食盒,眼睛亮了亮。她走过去,声音故作欢快,“我给你做了些吃的”
沈宴盯着忙碌的刘泠背影看,“嗯”一声。又被刘泠一瞪,嫌他出声。沈宴笑了笑。
屈大夫被他们两个打败,一个什么也不懂,一个无条件纵容。大夫扶额,语气严肃了些,“公主,沈大人也不能吃东西!”他话说的很重,“他什么都不能干,情况也没有稳重,随时可能现在就在熬,就在等。其他什么都没法做。”
“可是他会饿啊,”刘泠说,“屈大夫,他有胃病”
“他五脏受伤,内力紊乱,毒性发作,冻伤侵体,”屈大夫冷着脸,“要是不想要这条命,随便你们折腾。”
刘泠回头看沈宴,再看屈大夫,心口被压得喘不上气。她想,她果然不会照顾病人啊。一天的期待,一天的准备,却没有想到,沈宴什么都不能用。她还想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好好补一补。她还想着一般的药膳他都不能用,因为他不吃肉。她绞尽脑汁想,哪些素食,可以为他补身子但果然,她如沈宴说的那样,什么也不会做。
连照顾他,也照顾不好。
她又陷入对自身的深切厌恶中。
只有暗示自己不要让沈宴担心,她才能勉强维持脸上神情,“沈大人不能吃饭,他饿了怎么办?”
“喝水。”屈大夫说,又叹气,“如果可能,水我也不想让他碰”
刘泠想起来了,“我也熬了粥汤水是有的。”
她说,“我去热一热给他喝吧。大夫,你看他能喝吗?”
刘泠跟着屈大夫出了屋子,大夫的声音也渐远去,“这人毛病也多,不能吃肉,这得损失多少营养。不出身富贵人家,一般人还养不起啊”
刘泠想,不出身富贵,他也不会遇到我,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沈宴在屋中,看他们远去。他安安静静地垂下眼,放缓呼吸,心中还是疼。在他的视线中,刘泠的形象有些模糊。不知是夜太深了,还是视觉也出了问题,沈宴看不清刘泠的背影。他看不情她,只感觉她关门时,回头,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情深缱绻。
沈宴的手轻轻颤抖,精神也有些迷惘。他眷眷地看着门关上,刘泠的身影远去。
身体每个地方都在痛,呼吸对他来说,变得无比艰难。他的身体很是糟糕,越来越糟。屈大夫不说,他也能感觉到。实在没有力气
沈宴向来是理性之人,没有骤然的大悲,也没有狂作的欢喜。繁华人间,励志、传奇,于他皆是过客。他的感情一直平淡,有没有都无所谓,他不在意,溪流一样向前走着。可刘泠出现了,她带他走上另一条路。乍悲乍喜,大惊小怪,他走向那个温暖而触手可及的人间。
刘泠说她的人生黑无边际,沈宴却没跟她说过,他的人生,清清冷冷。沈宴喜欢刘泠,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她活得热闹,恰是他好奇的。
一个人,到底是怎么走在悬崖峭壁间,还要固执地去拥抱希望呢?
沈宴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心动已经开始。
他闭上眼,想着她的模样。
她穿戴一新,打扮得那么明艳,只想让他眼睛亮一亮,心情好一些;
她不会照顾病人,但仍然努力做,希望他快点好起来。
想到她,沈宴的心就开始抽,针扎一样刺疼。
他多么舍不得她啊
“刘泠”他喃声。
她在他眼中,又可爱,又温暖。这是一个无法控制的过程。他为她着迷,千千万万次。
生之欢喜,死之苍凉。他抵抗得很是艰辛。
命运啊
在漫无天际的浓夜中,沈宴微微发笑。他的爱人,最是信命。口口声声,上天让我遇到你,爱你是苍天的旨意你不能违背他很难说相信与否。死亡是命运的话,他又如何撑下去,等待她呢?
这虚妄人间,他多舍不得她。
刘泠听从屈大夫的建议,去小厨房,将自己带来的食篮打开,菜啊主食啊都丢一边,独独把熬好的燕窝汤人参汤热一热。蹲在那里等汤,刘泠怔然出神。无知无觉中,她的眼泪掉落。
她的情绪,陷入持续的凄然,无法缓解。
她捂着嘴,边掉着泪,边煮汤。
刘泠想,她的病情,似乎加重了。无休止的悲观,好像比以前还要严重。不能让沈宴发现
她一个人躲在黑漆漆的小厨房里,无声地哭泣。孤零零地蹲着,抱着肩。痛苦无法解除,她一遍遍地擦眼泪,却不能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
脑海里,满是沈宴的死亡。他从崖上掉下去那一刻,刘泠的灵魂就跟着掉下去。她捡不起来,她失魂落魄。外面的雪渐大,她独自蹲在黑暗中,寂静地流着眼泪。
刘泠很难受,无人也免她伤悲。她要自己让自己安定下来,像这些年,那样
一个锦衣卫进来,先看到案上的一桌菜,眼亮了亮。都没有看向灶台,便笑问,“这么多的菜啊,能吃不?”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刘泠无意识地说,“嗯。”
锦衣卫吓了一跳,这才看到灶台前的公主。
他听到刘泠低声,“我忘了他。”
“谁?”锦衣卫一愣,茫然。
刘泠站了起来,看向屋外。她没有在意昏暗世界的唯一听众有没有听懂,只淡淡地说道,“我老在想,他是不是活着。总在想,这都是幻觉。”
锦衣卫沉默。
他听刘泠笑了一下,“幻觉啊也没关系,他能以这种方式陪我,我也很满意。”
锦衣卫迟疑,有些听懂,又没有听懂:公主是在说沈大人吗?明明人活着,为什么说是幻觉?是不是太奇怪了?
刘泠没再理会,她要的汤熬好了。亲手装入食盒,她挎着食盒,走入风雪中。迎着风雪,一路往明亮的上屋去。她心中静谧,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等到她抬头,看到灯火的中心,那间屋子,围了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