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身份,他代表的是皇家。堂哥身份,他代表的又是刘泠的至亲。哪个身份,都让他有充足理由到这场婚事上。
太子入席,面色却不太好看。只因一位陆家人,若有若无地跟他笑了一句,“刚才出门时,恍惚看到徐姑娘和沈大公子坐在一起。真是奇怪,还以为殿下”被刘望面无表情地看一眼,陆家人当即不再多说了。
刘望若有所思:徐时锦不是说她要离京吗?难道她离京是假,与沈昱合作为真?
陆家大老爷与他想到了一处,低声,“殿下,我们的合作,您考虑好了吗?徐姑娘呵呵。”
太子笑说,“这里阿泠的婚宴,今日不谈公务,有事改日再谈。”
虽则如此,刘望却到底多了一份心。
徐时锦正与沈昱坐在偏远的一桌上。堂弟成亲,沈昱只在一开始去看了一眼,然后就潇洒落座,吃吃喝喝。徐时锦坐这么一会儿,沈公子已经喝了两壶酒了。徐时锦猜,这场婚事中,最享受的,恐怕就是沈公子了。
这真是沈昱的一贯风格啊。
徐时锦面上带抹笑。
她漫不经心地开口,“等阿泠的婚事结束,我打算离京。”
她没有主动提“沈公子”这个称呼,旁边的沈昱提着盖瓶的手一顿,一张俊秀的脸微微扬了扬。他目光往旁边偏坐的姑娘身上落了落,垂下眼,继续倒酒,微微笑,没有说话。
徐时锦继续,“我不跟太子好了。”
沈宴微侧目,看着她,带笑目光收起,黑沉沉中,有团雾在烧起。他调侃道,“徐姑娘你这话真让我误会,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他目中泠泠笑意,笑意之底,却是冰雪一派。
徐时锦不以为忤,只转头,温柔地看着他。她轻声,“我不光不跟太子好了,我离京后,也会再不会回来了。沈昱,我是来与你道别的。我想我该和你说一声。”
沈昱面上的笑淡了下去。他低着头,举起手中的酒杯,轻轻晃动杯中醇美的酒液。
他再没了心情。
“我当年对你不住,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回报你。可是你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在乎。钱财,美女,权势,你都随手而用,随手丢弃。我不知道怎么偿还你,只能一直等一个机会。但是我没有等到这个机会,反是你又帮了我一次。”徐时锦低声说话,她目光不看沈昱,眼中有微弱的茫然之意,“如果那天,你不提醒我那句话,也许我再走下去,就会酿成大错。我感谢你,可是从此以后,我更没可能还你了,对不住。”
“我不喜欢欠人恩情,我也不欠人恩情。我独独欠了你,对不起你。希望你能谅解。”徐时锦将所有的话,一次性说开。
她半晌没听到回话。
便转过眼,看到沈昱晃着酒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坐姿还是那么随意,头枕着手臂,另一手端着酒杯。目光若有星火,又被晕染的酒气藏去。
他说,“你负了我,我多年不与你相见。你就从没想过一种可能,再次与你见面,我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是在利用你,达成某种目的吗?你就从没想过我会报复你吗?你就从没想过,时光荏苒,我早已改变了吗?”
徐时锦的目光,一点点抬起,落到沈昱漫不经心的面孔上。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他手臂上。他身子一时僵住,却很快放松,好像那一瞬的僵硬,只是徐时锦的错觉一般。
徐时锦温声,“你不会的。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你是沈昱啊。”
她又笑,“但即使你利用我,我也不会怪你。你是沈昱,你怎样对我,都是我应该的。”
“我从没利用过你,也从没那样想过。但你这样一说,我反倒有兴趣了。”沈昱目光有些散乱,手轻轻一晃,杯子差点摔到地上。他说,“徐姑娘,你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是,我万万不如沈公子的那些红颜知己有趣。”徐时锦笑容僵硬。
他被她说得笑了一下,不禁打个哈欠,垂下了眼。
“你真是十年如一日的,不曾改变,”徐时锦看着他,“连沈大人的婚宴,都让你发困。你这个样子,以后没有人管你,你可怎么办?”
“你又说教了”沈昱心不在焉,话才落,他怔了一怔,抬头,看到徐时锦也怔然看他。
徐时锦愣愣地看他,那些年的时光,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心口猛地有针扎入,痛得她全身战栗。
沈昱笑,“发什么愣?被我的风采迷倒了?”
“”
他头埋到手臂间,声音低弱,“我其实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那你说呀。”
“但你要离京的话,那些都无所谓了。让徐姑娘欠我一辈子,想来也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徐时锦静默地看他。
他头低着,双肩平宽。他的神情,她一点都看不到。
沈昱忽然抬头,看向她,把徐时锦吓了一跳。
他说,“算了,欠人情有什么意思。我给你个还我情的机会吧。”
“沈公子,请说。”徐时锦神色郑重,像要对待人生大事一样严肃。
沈昱却依然吊儿郎当,头重新埋了下去,生意越来越低。徐时锦要把身子微微凑过去,才能听到他的话,“这些日子,我越来越不记得以前的时光了。你说说以前的事,帮我回忆回忆。你不是记忆出众,过目不忘吗?你讲的我开心了,我就不怪你了。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再无牵挂。”
“好。”徐时锦心情复杂。
以前的时光?
那要从她入宫那一年划开了。她的人生,在那里发生转折。沈昱也一样。
他说他有些忘了以前的事,徐时锦也有些忘了。
她的童年不愉快,父母死亡,寄人篱下。父母的死因不明,在查明真相前,徐时锦一直被各种怀疑,各种否定。那时,她特别喜欢沈家。沈家人从不跟她说她父母的事,沈家还有她的小伙伴陪她玩。
“你记得吗?你小时候不喜欢做功课,你爹娘总打你。你发现我功课好后,就总想我帮你。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交了功课后,你爹打你打得更厉害?因为我告密了啊,”徐时锦声音低缓,她说得慢,因为她也在回忆那段日子,“我一直瞒着你,以为能瞒你一辈子。”
沈昱倒在桌上,闭着眼,发出匀称的呼吸。长睫鸦黑,面孔俊俏,人畜无害。他睁开眼,是一个随意至极的富家公子哥。他闭上眼,徐时锦从他脸上,恍惚能找到当年的影子。
“我也做过坏事。在书房,模仿你的笔迹画美少年,让你爹娘一直忧愁你的性取向。你整天混混沌沌,大概根本没发现有段日子,你爹娘对你格外温和,看你的眼神分外诡异,每每欲言又止,叹口气,只慈爱地摸摸你的头。”徐时锦声音带笑。
闭着眼的公子,嘴角微微扬了下,笑意一掠而过。
“还有,你被我骗,穿过我的裙子,被我打扮成姑娘,你还有印象吗?”
“听起来好像都是我在坑你。可是你每次做坏事,不都是我打掩护的吗?你在大街上睡着,不是我把你拖回来的吗?你被你爹罚跪祠堂,我还给你偷偷送过饭,还把腿摔骨折了。”
“那时候啊”
徐时锦娓娓道来。
她记忆果然出众,许多小事,外人都已经忘记,她稍加回忆,就能讲得仿若是昨天才发生。一旁站在后面等着服侍公子的侍女们诧异看徐姑娘,面上有敬佩之意:徐姑娘记忆真好。
可若不是常常回想,常常留恋,谁又能幼年记得那么清楚?
总是回忆少时,便总衬出现今的不如意,不快乐。
那是徐时锦最宝贵的记忆,最珍重的记忆。她小心珍藏,谁也不予细说。
但是沈昱想听,她愿意与他回味。
“沈小昱我,”她轻声,“我希望你越来越好,不要像我这样”
徐时锦怔忡地望着眼前盛红。
沈昱的身子忽然倾斜了过来,从后面的方向。黑暗中,他像一片纸一样贴过来,无声无息。他靠着她猛然绷紧的后背,他的脸靠着她的肩,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喷在她面颊上,若有若无。毫无缘由,徐时锦的脸一阵发烫。
他说,“不像你这样?你什么样?他待你不好吗,让你受了委屈吗?”
徐时锦抿起嘴角,僵硬着背不说话。
靠在她肩上的人歪了歪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口气淡漠道,“所以为了躲他,你要离京?这才是你离京的真正原因吧?”
沈昱的话,让徐时锦脸色发白,无言以对。
他勾起她耳边的发丝,手指温凉。
黑暗中,徐时锦感觉到沈昱在看她,出神地看她。
他笑了一声,情绪控制得很淡,“这些年,我总想着,就算我们不见面,不交谈。你活在我知道的地方,你开心也好,难过也好,愤怒也好,失望也好,你总是能让我看到的。不至于我一抬起头,熟悉的地方,已经找不到你的身影。”
“我想留住你也好,想报复你也好,你过得好也罢,过得不好也罢,你总是在那里的。时光走得再快,我总知道你在哪儿。”他声音微哑,“可是你要离京从此以后,不管是恨你还是爱你,我都没有机会了,是么?我再去寻找,熟悉的地方,再也不会有你了,对吗?”
时光走得快,时光从不回头。
徐时锦的眼泪,掉了下去。一滴又一滴,她的心在一抽一抽地痛。
她从来不知道,他是这样想的。
是,她不知道。因为她那么糟糕,她从来没去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的小竹马,被她远远抛弃。面目全非,她无颜面对。
她的眼泪在无意识地掉落,她不明白她在伤心什么。
徐时锦低声,“你干什么?”
因为从后侧方,他伸手拉过她的手,握住的力度,让徐时锦很不习惯。沈昱声音迟钝,也许是喝醉酒,让他的反应慢了一些,“你手腕红了。”
徐时锦低头看去,她被沈昱拉着的手腕,指甲掐去的痕迹还在。是她方才心境不佳,自己给掐去的。红通通一片,看着极为可怖。
沈昱揉着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男人的手与女人的手互碰,玉白温润,指节修长
徐时锦汗毛竖起,脸彻底红了,猛起身。她结巴道,“你、你干什么?!”
沈昱怔忡,微微抬起头,茫然看她。刚才还轻抱着的姑娘,此时冷目锐利,以一种对峙般的姿态,俯眼看他。
他说,“我帮你揉手腕啊。”
他的口气,好像还很无辜。
徐时锦盯着他,半天,发现了不对劲。沈昱瞳孔漆黑,眸子湿漉漉的,脸上也没有常伴随的那种散漫雍贵的笑。他看她的眼神,几分委屈,几分控诉。似乎徐时锦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般。
他冷过脸,头埋入双臂间,不理会她了。
徐时锦有些尴尬,她觉得——沈昱吧,他可能是醉了。
她和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什么呢?
她慢慢坐回去,喝口水压惊。旁边的男人仍趴着,叫了几声,也没理她。徐时锦不知道是他睡着了,还是他在赌气。
赌气啊
徐时锦心中失落,她有多久,没见过跟她赌气的沈昱呢?
她笑一笑,她变得可怖,沈昱还是以前的样子,真好。
婚宴到了尾声,宾客们纷纷告辞,人渐渐稀疏。徐家的人过来,客气问徐时锦跟不跟他们一起走。徐时锦摇了摇头,说她一个人便好。总是徐时锦很快要离开这里,徐家人也没多说什么。
徐时锦只静静地坐在这里,看她的小竹马睡过去。她坐得端庄,静看人越来越少。
徐时锦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她只是想陪沈昱在这里坐一会儿。就算沈昱在睡觉,不跟她说话,徐时锦也觉得宽慰。
反正她早已习惯了。
她是多么习惯自己坐着、沈昱睡着的样子。
少时,她就常这么坐着,伸出手指头,戳一戳发困的沈昱。不管他有没有睡醒,徐小姑娘只要他睁开眼,就可以口若悬河地继续说下去。她那时候,总是戳他,要他听自己说话。但现在想来,沈昱估计根本没听几句。他是被她强迫的。
徐时锦低头,现在,她却是再不会强迫他听她说话了。
过了今晚,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很怀念,很珍惜,也很舍不得。她向来很舍不得沈昱,可是她被利益引导,抛弃他抛弃得那么干脆。
“徐姑娘,”侍女欠身,“我家公子该回房歇息了。”
对,这里还是婚宴现场。这么晚了,就算徐时锦不想走,沈昱也得回房睡觉了。
徐时锦好笑:沈公子天天在休息,他还困啊?
“那我也告退了。”虽然不舍,徐时锦仍然站了起来。
她垂在身畔的手,忽然被青年的手握住。他之前一动不动,现在突然动作,几人都惊了一跳。
除了握住她的手,沈公子从头到尾没有别的动作,他甚至还头枕着桌子。
徐时锦听到他含糊的低声,“小锦,你乖乖的,你别走。”
他在说梦话吧。
可如被雷击中,徐时锦身子颤抖。
“”我没有走啊,我一步都没有动啊。
少时的话,她却再没有办法理直气壮地说出来。
徐时锦挣了挣手,沈昱抓得很紧,她没办法挣开。她低头看他半天,忽然弯下腰,一把拉拽起他,让他的面孔露在自己眼前。
月光下,她极近距离地看着这张俊俏的脸。闭着眼沉睡,也依然好看。
“小锦,你乖乖的,你别走。”小时候,他就常这么跟她说。现在,他已经不说了。他既不叫她“小锦”,也不要求“你别走”。
依偎在徐时锦怀中的这个青年,他白皙如玉,眉目清贵,温和隽永,深深刻在她心中。多年前与她说笑的少年,那有着山明水秀一样清晰轮廓的少年,那个花架下推她荡秋千的少年,那笑得爽朗调皮的少年,那背着她抱着她的少年,那独属于她的少年统统在时光中消失,又在时光中重新来到她面前。
徐时锦低低问,“沈小昱,你是不是喜欢我?”她停顿一下,笑容悲哀凄切,“你是不是,真的特别喜欢我?”
他在她怀中睡着,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只有他握着她的手,那么用力。
因为沈公子的任性,徐时锦没办法离开。在侍女们的无奈眼神中,她只能陪同沈公子回了他的院落,他的房间。睡到床上,沈昱仍然没松开抓着徐时锦的手。
进了沈昱的房间,徐时锦便笑了。
怎么说呢?沈公子睡觉的地方特别的适合睡觉。
整个房间最大的,就是一张床。铺着一层又一层的褥子,上面各种抱枕,各种质地,堆了一床。扶沈公子到床上,沈公子整个人就被埋了进去。
连徐时锦只在床上坐一会儿,都有些困了。因为,实在是太舒服了。
她笑眯眯地看沈昱:她的小竹马,从小到大,都是折这么会享受的人,一点都不委屈自己。
和沈公子舒服的房舍比起来,徐时锦自己的闺房,简直跟男人的房间一样粗糙了。
侍女们很是不好意思,向徐姑娘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觉得自家公子真是太丢脸了:这位可是徐姑娘啊!是公子你的梦中情人啊!你这种跟对待红颜知己一样不讲究的态度徐姑娘肯定觉得你特别随便啊。
徐姑娘的脾气远比侍女们想的好,她和气地笑一笑,并不计较这个,“那我陪沈公子坐一晚吧。”
“但姑娘你的名誉”
徐时锦笑容淡淡,“我很快就离京了,在乎这个没意思。想来你们在你家公子这里,也是不敢乱说的吧?”
侍女们确实不敢乱说,欠了身出去。
寂静深夜中,徐时锦低头,望着沈昱的睡颜。她伸出手,在他的眉目上轻轻划过。
她心里平静又苦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爱情,是这么的难以捉摸。
她喜欢一个必须离开的人,沈昱又喜欢着她。若是能够,她真想一瞬间变心,把爱情给自己的小竹马。
她欠了他。
可是她没有喜欢上他。
爱那么沉痛,又那么轻松。她爱的,永远得不到。爱她的,天高地远。爱她的留在原地。
这真是无奈。
她抬起头,看到天上的明月。
明月清辉照耀大地,照耀每一个角落,深深浅浅,公平温柔。
沈宴睡得迷糊中,感觉到不妥,他睁开眼,看到月光透过纱帘照进来,迷离而旖旎。但这不是关键所在,关键是他本应入睡的小妻子,乌发披散,中衣单薄,正撑着下巴俯躺在他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
刘泠不知道看了多久。
沈宴闭眼,过一会儿,睁开眼,刘泠还在看他。
他声音干哑,懒声,“你在干什么?你不困吗?”
“不,我不困,”刘泠笑盈盈答,“一想到我嫁给你了,我就兴奋得睡不着。就起来看你,然后看你长得这么好看,我心中激动,就更加睡不着了。”
“”沈宴瞥她的眼神,直接的两个大字,“有病”。
刘泠不生气,她本来就觉得沈宴长得好。她都开始数他的睫毛有多少根了那种心情,想想自己得到了最喜欢的人,还每天能和他同床共枕这么宝贵的时间,刘泠一点都不想睡啊。
她只想欣赏沈美人的脸。
这是她的男人!旁人都不能染指!
她何德何能,居然真的把这个男人搞到手了!
刘泠整个人处于这种过度欢乐中。
沈宴被她看得睡不着了,睁开眼,与她对视。
他看刘泠的脸半天,刘泠等着他像自己欣赏他的脸一样,欣赏自己的脸。沈宴说,“饿了。”
“”刘泠嘴角抽抽。
她说,“这么晚了,别人肯定都睡了。我们起来,去小厨房找些吃的吧。”
反正已经被刘泠看得睡不着了,比起被刘泠用那种痴=汉的眼神看,沈宴觉得干脆找些吃的比较好。
刘泠的衣服都是侍女们收拾的,而且因为明天就要搬去沈宴的地盘,刘泠猜,灵犀她们根本没把她的衣服从箱子里找出来。她翻来翻去,只有她的那身嫁衣。她干脆继续坐在床上,欣赏沈美人穿衣服。
沈宴无语回头,“你又怎么了?”
刘泠这次很理直气壮,不是她非要视jian他啊,她是因为没有衣裳穿。
沈宴把她拉起来,将自己的一件外衫罩在她身上,随意道,“走吧。”
刘泠便和沈宴出门了。沈宴功夫高,又不想惊动别人,有他带着刘泠出门,刘泠觉得府上守夜的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完全没发现这对新人大摇大摆地从旁经过。
其他侍女将公主的东西都准备好,让她们都去睡了后,灵犀仍撑着身子对了一晚上账。等账目对清楚,已经很晚了。灵犀一晚上没吃什么饭,有些饿,便循着模糊的记忆,去沈大人院子里的小厨房找些吃的。她记得晚上时候,厨娘端过来几盘糕点给公主填肚子。小厨房应该在这个方向
灵犀终于找到了小厨房,正要高兴地跑过去,忽看到月光下,厨房里的两个身影。她愣了一愣,脚步停住。
灵犀站在树荫下,从她的方向看,小厨房的门开着,月色拂照。沈宴在案上翻找,找到一个肉饼。他撕开,往身后人嘴里喂。他后面站着的姑娘,长发垂如夜歌,松松披着男子的长衫,紧跟在青年身后。
幽蓝色的光芒中,他们蹲在小厨房里,不急不忙。妻子喂丈夫吃东西,丈夫同样投喂妻子。
灵犀看了许久,嘴角慢慢露出笑。
很多人都猜测沈大人和公主的感情。
很多年后,灵犀也深深记得公主新婚那晚的一幕——三更半夜,刘泠和沈宴在厨房里找吃食。
就算之后发生很多事,旁人总怀疑沈大人和公主的婚姻是政治原因为多。灵犀也坚信,他们是真的相爱。
那一幕的美好,温馨得让她落泪。
第82章 突变
暗夜中,徐时锦回忆起她和沈昱小时候的事。
她第一次见到沈昱,就觉得这个男孩有一双吸引人的眼睛。清澈,纯粹,黑得发亮,深深浅浅。这么漂亮的眼睛,在一个男孩身上,实在太浪费了。
沈昱是她在路边捡回来的。
徐时锦那时只有七岁,却已经懂得很多。她和家里闹得不愉快,就自己出门。
徐时锦到一家生意兴隆的酒楼外,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墙角,昏昏沉沉地打盹。徐时锦从小就是心眼极多的一个姑娘,她一眼又一眼地看去,时而感叹他定出身不错,时而忧愁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坐在这里,没有大人陪伴,万一被拐了可怎么办?
七岁的姑娘从没觉得自己也是个孩子。
等小沈公子睡醒,就惊奇地发现对面蹲着一个秀气小姑娘,盯着他稀奇地看。
小姑娘声音清甜,伴着好奇,“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不害怕吗?我跟你说,这里坏人可多了,专吃小孩子!”
小沈公子恍若未闻,就算对面的小姑娘张牙舞爪吓唬他,他眼睛都不带眨,睡够了,他手撑着头,开始发呆。旁边的噪音,他像没听到一样。期间,徐小姑娘进了酒楼一趟,出来后,递给他包子,冲他笑。
小孩子犹豫了一下,就伸手接过,“谢谢。”可是一个包子,他吃完了,反而更饿。就眼巴巴地看向徐小姑娘。
徐小姑娘又把自己那咬了一半的包子递过去。
小公子摇头,“我要吃烤鸭。”
小姑娘凶他,“没有烤鸭!只有包子!你吃不吃?”
小沈公子被她一吓,迟疑一下,伸手接过。
徐家小姑娘小大人似的叹口气,坐在他旁边,感觉找到知己般,“我知道了,你肯定像我一样,是离家出走的吧?你跟家里人吵架了吧?我们真是一样可怜啊。”
其实沈小公子没有跟家人吵架,他坐在这里,是爹带他出来玩,可惜中途爹有公务被人叫去了,就把他扔在名下酒楼这边,让老板娘看着他,等回来再把孩子领回家。
但看徐小姑娘一脸求认同的表情,再加上这个好心的小姑娘还请他吃饭,沈小公子就点了点头,接受自己“离家出走”的设定,“对。”
难得遇到一个同龄玩伴,徐小姑娘憋了很久的话,都一股脑跟这个陌生小男孩说。说她爹娘的离世,说徐家对她的踟蹰,还说起自己对徐家的厌恶。沈小公子特别惊讶,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有的人还在哭着找爹娘抱,有的人已经能这么条理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言语成熟得像个大人。
那时候,沈小公子是很佩服徐家小姑娘的。
所以在她忧愁地自言自语,“你说,我不想在我家受气的话,该怎么办?谁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呢?”
沈小昱回答她,“我能啊。”
“你能?”徐家小姑娘目光一亮,“你能改变我在我家的状况?”
徐时锦从小就被说聪明,被说得多了,她也自命不凡,觉得谁都不如自己聪明。她忧愁自己的处境这么久,也没想出妥善的办法,谁知道随便在街上碰到一个小伙伴,小伙伴就能帮她解决问题。
徐家小姑娘的人生观受到了冲击。
既打击于随便一个小伙伴都比她聪明,又心惊于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人?
她追问一遍,“你真的能帮我?”
“能。”沈小公子肯定点头。
徐小姑娘便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旁边的小公子——你说,世上怎么有这么好的人呢?长得漂亮就不说了,我随便给他那么难吃得我都不想吃的包子,他也接受。虽然看上去傻了点呆了点没有警惕心了点,但我一个陌路人随口提出的事情,他都愿意帮我解决,这个人太助人为乐了!
徐小姑娘迫不及待介绍自己,“我姓徐,上时下锦,就是邺京人士,你呢?”
沈小公子一笑,眼睛会发光,“我叫沈昱,我家是平州那边的,但我也从小在邺京长大,我也算邺京人吧?”
“你当然算啊,”徐时锦伸手摸他的头,温柔得不得了,“沈小昱,你真是好人。”
后来等到沈小昱的解决办法,徐小姑娘就木了——沈昱父亲回来后,小男孩提议让徐时锦去他们家住。
好、好吧。去别人家住段时间,也不失为解决她和家庭矛盾的一个办法。就是距离她想象中的彻底解决,远了点
徐时锦的身份弄清楚后,她就去沈家住了段时间。
她从小就是表里不一的人,从小就心思重。在沈家,每个人都喜欢她,夸她懂事,夸她伶俐,还同情她的遭遇。但转头对沈小昱,徐时锦笑容就有点勉强,她还记着他是怎么坑自己的。
徐时锦性格如此,从来都改变不了。她在徐家的遭遇,更让她养成了时时微笑、从不发脾气的性情。这副性情很具欺骗性,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想法,因为每次见到这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都能对你笑得春风般温暖,轻言细语让你感觉到她那颗善良温柔的心。
徐时锦对沈小昱有点偏见,但她也从不表现出来。
爹娘过世后,她就明白这世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任何情绪,都不应该对外人流露出来。
别看沈家小公子长大后风流倜傥,他小时候,却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至少比徐时锦善良。徐时锦在徐家地位尴尬,导致与同龄人相处的时候,大家带偏见看她,就让她很不愉快。
一天傍晚回沈家,沈小昱跟她说,“小锦,你不喜欢他们,就不要跟他们玩了啊。”
“谁说我不喜欢?”徐时锦奇怪看他一眼。
沈小昱绕到她面前,指着她的脸说,“很简单啊。你眼睛平视前方,嘴角带笑,说明你心里在嫌弃对方,瞧不起对方;你低着头,笑意淡一点,说明你在发呆;你瞳孔放大嘴角笑容加深,说明你在打坏主意;你目光笔直嘴角僵硬,说明你在不高兴看,你现在就不高兴了!啊!”
徐时锦重重踩过他的脚,“沈小昱!你管得太多了!”
徐姑娘小时候有两个要好的玩伴。阿泠是家中人给她找来的,家人希望相同际遇的人,能让她找到认同感,从阴影中走出来;沈小昱是她自己找的,找到后她才发现,这个人一点用都没有,太废了。但是事实上,徐姑娘更喜欢和沈小昱待在一起。
她不喜欢阿泠,阿泠让她想到自己的过往。每次看到阿泠,过往就浮现一遍。她的伤口根本没得到治愈,黑暗的过往如影相随。
她喜欢沈小昱。沈小昱对她的过去一点都不了解,他只和她玩,他让她轻松自在。
在徐姑娘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她最喜欢的,就是沈家大公子了。
但是喜欢,并不表示她愿意嫁给他。
徐时锦十四岁的时候,选择和沈昱退婚。她要进宫去做女官,实现自己对权力地位的渴望。
她那时问沈昱,“你为什么想和我成亲?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你愿意得到我的什么补偿吗?我不想嫁你。”
那年的徐姑娘仍不成熟,一个姑娘初长大,带着对这个世界的初期认知和好奇,还有那蓬勃的野心。她的言语和行为,伤害到了沈昱。但那个时候,徐姑娘并没有意识到。如果她再大两岁,不,哪怕一岁,她也能找到更好的法子解决这件事,好不伤害到沈昱。
但是没有那样的机会。
徐时锦永记得,她问他“你想得到什么”时,他拉开门,站在昏暗的长廊口。他转头看她,面容在错落的阴影中模糊,只有他的目光像坚冰一样,他的声音带着寒霜砸向她,清晰冷冽,“我什么也不要!”
——沈昱,你什么都不要,你让我怎么办呢?
——沈昱,这世上,总有一件是你想要的吧?我好想把错过的东西全还给你,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十四岁、十四岁
好奇怪。
让她记忆清晰的事情,全是十四岁之前发生的。好像十四岁之后,她就已经死了。发生的再多事,都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梦而已。
徐时锦从睡梦中醒来,摸摸眼角,水痕已干涸。她在梦里恍惚十来年,将幼时少时一同回顾。在梦里不觉得如何难过,醒来倒发现自己无意中落了泪。
多少年过去,又多少年以后。若是在梦里一直睡下去,那该多好。
徐时锦呆坐在床上,好半天,才想起这个场景不对。她看了床一眼,没有人。
再抬头望去,天已初亮,沈公子站在窗前,站在日光中,看着外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仍是昨夜未换的装束,发冠已卸,长发垂落,衣角有些发皱的褶痕。微亮的光在他身上浮动,他站在窗下,背影颀长优雅,还透着洒然清冷。这是徐时锦在漫长的时光中无数次回忆的背影,他光鲜如昔,是唯一的存在。
徐时锦低头,看自己衣着未乱,和昨日没区别。不知沈昱何时醒来,在窗下站了多久。她暗恼,想自己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就算不需要对沈昱有警觉心,也要珍惜最后一次陪他的机会啊都怪沈小昱的床太舒服,他的屋子布置,太适合睡觉。
沈昱突然抬手,笑道,“小锦你来看,太阳都出来了,天上还有月亮!”
徐时锦被他惊了一跳,没想到他不回头,动也不动,都知道她醒过来了。徐姑娘当然见过武功高强的人,她只是从来没把沈昱往那个方向想而已。就像现在这样,笑着让她来看“月亮”的沈昱,才是她熟悉的那个。
徐时锦走过去,站在沈昱身后,从他后肩的方向看去,湛蓝的天空中,果然有一轮弯弯的月亮,颜色很淡,轮廓也不清晰,看着很模糊。在蓝天白云中,不仔细看,真的不容易发现。每天清晨大家都在忙碌中,只有沈公子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去看什么月亮。
他的闲情雅致,让她的心磕了个头,心酸发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