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京满脸不信,嘴上道:“希望一赌为快。”
步履蹒跚的老头儿,捧着个镶嵌七宝的银盒走来。
燕子京居然一笑,白皙脸蛋生出少年神采,令端午大为奇怪。
他瞟着尉迟:“好漂亮盒子。但愿人们不会‘买椟还珠’。”
尉迟击掌:“子京,你实在聪明。”
打开盒子,里面是条小大对称的珍珠项链。
端午视力不达,只知定有八十八颗大小不等珍珠。她好久不碰珍珠子,心痒难耐,踮了踮脚。
燕子京审视珍珠:“是否合浦珠?我今年去合浦,没找到一颗特别好的……”他眺望远方。
尉迟吩咐:“把项链拿给燕大人瞧。”
那老人依言,抖抖索索把珍珠捧去。身体一晃,项链落地,顺着地面向外,滚到柱廊。噼噼啪啪,断开了线,端午和众少年忙不迭捉珠子,好不容易搜全八十八颗。
众少年不约而同,把珍珠交给她。端午直嚷“慢点,慢点”,她用前襟捧好明珠,交还老人。
老人哀声:“哎,断开了?我妻子一晚上才穿好的……”
端午看他懊恼,忍不住说:“我来串吧。给我根上好的金线。”
尉迟笑了一笑,燕子京轻轻耸肩,他们都不反对。
端午盘腿在廊下,将珠子对光平摊,念念有词,剥弄算盘般轻拢慢挑,时而闭眼抚摸,时而握在手心。她用了一炷香功夫,将那串散掉项链恢复原状。
围观众少年叹息,端午又得意,又不好意思。
她抓了抓发辫,笑呵呵:“我从小是练出来的……你们在那生,干这个也不在话下。”
尉迟问燕子京:“她是你从合浦带出来的人?”
燕子京似是而非,嗯了一声。端午冷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怎能说出口?
燕子京再喝了几杯,渐渐不胜酒力。
他想告辞,被尉迟几次轻轻挡回。到燕子京面色潮红,自斟自饮之时,尉迟方娓娓道:“我从前去大都,令堂总留我住宿。客栈简陋,子京你不妨在寒舍委屈住下。来人……”
几个少年上来,搀扶着燕子京。
端午想:这男人若清醒,绝不肯留宿的,没酒品少喝呗!自作孽,不可活。
燕子京钱袋在忙乱中落地,尉迟替他捡起,交给端午:“好好照顾你主人。”
端午抓着钱袋,不情不愿,溜达在那人身后。他们七拐八弯,到了间布置和中原毫无区别的屋子。少年们将燕子京放床上,交待说:“你们爷八个仆人把爷要的都送进来了。洗漱水在帘内,桌上有解酒梅子,养神汤,被褥都熏好了。你伺候,我们不管了。”
端午从昨夜撑到这时,眼皮打架,耳鸣阵阵。她抱拳说:“不送,不送。”
等人走光,她蹲上椅子,晃着头把解酒的冰梅,伴着甘醇热汤,慢慢品完。
她看燕子京醉得人事不省,不由乐道:“你挺尸去吧,最好梦游阎王府,还被招女婿!”
她闻闻手上残余羊膻味,跑到帘内,把给燕子京用的水,给自己洗了手脚。收拾完毕,她拖着熏好香被褥到外间客厅,在地铺上打了个盹。她想和田晚上不热,等会儿能醒。
不出她所料,醒后看沙漏,才过两个时辰。她偷偷把被褥丢回醉人脚下。
燕子京心爱的红兰,正摆床头。端午对着花茎,吐了两口唾沫,只当浇花。
那男人一动,端午往后跳。不过,他只是翻身。他手上的石戒指竟不翼而飞。是掉了?
忽然间,床边镜里,有什么动了下。窗口有人?
端午不作声,小心移到窗沿,猛然开窗:“谁?”
一个苗条黑影,逃也似飞入走廊暗处。端午脚尖点地紧追,追到两扇镏金铁门,人影早不见了。
端午凑在门缝窥视,似有些女人正在闲聊,但怎么都看不清晰。
门在内反锁,端午也不想冒然进去。有人欢笑,有人叹气,有人奏起了五弦琴。
有女子歌喉委婉,先唱了几首当地方言的曲子。正当端午要回头,里面人唱了首悲恻情歌。
“别指望在尘世有果实,
那些花园里只有垂柳在哭泣,
园丁已经走近了,小心呀!
风一吹过,留下的只是灰烬。”
端午好生迷茫。那些女人,也是奴隶?
她带着怅惘,找燕子京住处。但尉迟家后房,好像迷宫。走着走着,完全不对了……
她身上出身冷汗,怪自己疏忽。那歌声还若隐若现,寻回铁门,再找路吧。
她走了一会儿,置身于那个初见尉迟的花园里。
乌云后月亮,像半个玉盘。菩提树下,小小东西一动。
端午蹦到树后,一只小猫喵喵闪躲到草丛里。
端午轻声:“等等,猫儿猫儿,给你吃鱼。”
猫天性灵敏,大概知道她吹牛,不为所动,一跳一跳向那方映着月光的长方水池而去。
端午不死心,她直觉那猫有颇为奇特的地方。
她沿着水边追,脚底一滑,扑通掉下了水。还好他们采珠司调教出来的奴隶,个个善游泳。
端午亲水,西域干旱。既然下水,她干脆在水池内畅快游了两圈。沙漠里的疲惫,人间的痛苦,被水带走了。那只猫蹲在水池一角,一蓝一金两只猫眼窥视着她。
端午入水潜泳。猫儿正在发呆,忽然被扑出水面的女孩两臂抱住。
端午浑身湿淋淋上岸: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你狡猾,我比你更狡猾。”
那猫并不怕人,只心有不甘,对端午张嘴,虚张声势。端午笑了,抚摸猫耳朵。
迷路紧张,从此释怀。端午想:大不了说是找地方解手去。反正自己不是真逃跑,还在笼子里。浑身是水,倒是不好办,也没换的,找哪里晾晾。
她灵机一动,想到个主意。西域之地,干旱少雨,房屋顶部,常有类似露台的空地。端午想尉迟家花园四周,总有那么个地方。
她拧拧衣裳的水,抱着猫,经过一座佛堂,有人正说话。
言语悠悠,乍听上去,像是尉迟。可他所说全是西域土语。
静夜之中,他的语声,像是在诵经,回荡在堂中,不由人心神安定。
可惜,有旁人发话,一词切一词,颇煞风景。
端午一想,人家谈心,我凑什么热闹?连忙绕道。
她终于在花园一角,找到个梯子,登了大去,好是平坦舒服一块地。
她脱了外衣,用力绞干。细观赏起猫儿,她抽了口气。
那猫儿是只血统不太纯,比较像中国猫的“半波斯猫”,尚在稚龄,毛色纯白,颇为可爱,有一前肢缺少爪子,好像是被人残忍切断的。
端午嗟叹:奴隶不被当人看,何况一只小猫咪?可怜。它只是猫儿,没人养就没活路。又不像那尉迟公子,即便腿脚不全,也能靠着智慧闯天下。
此猫毛皮滑亮,不像野猫。该是铁门后唱歌纳凉女子们豢养的吧?
她抚摸着猫,望着和田城,沉思良久。佛国千塔,夜色中更显残旧。
虽然蒙古宽容一切宗教,但西域伊斯兰教信徒越来越多,昔日鼎盛的佛教,在这一地区,已是式微。端午对这些并不关心,她沉思着自己的前途。走下去……何处是生机?
老天仿佛存心要和她作对。西域的雨,说来就来。雨点落下,端午回神,急忙罩上外衣。
衣服还没干,不过,这回湿透了,倒好解释。
谁知她一松手,三脚猫喵喵叫着闪在平台边上。
“回来,你不是不能跳。但,还是,让我来抱着你下去……”她闪动大眼睛哄猫。
猫儿对着下面喵喵叫唤,根本不听。端午说:“乖,不要动,我……”
她故伎重演,忽伸手抱住猫儿。可是,她用力太大,瞬间,载下天棚。
她“啊”惊叫一声,抱紧了猫。
一个高个子张开了臂膀,好像要正接着她们。
“傻瓜,会死人的!”她刹那间心说。
她重重落那人身上。那人果然站不住,直向后仰去,倒在廊外的草丛里。
端午喘着气,挣扎爬起,惊慌中,见小猫安然无恙,躲屋檐下避雨去了。
天色极暗,那人闷哼几声,不喊疼。手指还握住端午的臂膀,问:“没摔着?”
“你问我,还是问猫?”端午转念:“你自己怎么样?”
那人在半明半亮中笑道:“……我没事。”他松开手指。
端午愣住。这个坐在泥水地里男人,正是白玉城主尉迟公子。
她一时惊骇,不知说什么好,揩掉眼眶内雨水。
尉迟沉默。端午动了些怪念头,满心困惑。她感到什么事将要发生。
“你已长大了,沉了不知多少。”尉迟说。
端午听明他话,禁不住一愣。他什么意思?
“尉迟公子,我……”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