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们都回来了!姐姐,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又能看到彼此了!”罗德快乐地要跳起来,平常的沉稳乃至阴冷,如照到暖阳的冰,融化成温柔的水。

“姐姐…”尸女怔怔地看着罗德,许久许久,美眸里闪烁着熟悉又陌生的光彩,罗德的身影,印在她的眼底,越发清晰起来。

“是。”罗德点头,“你是我的姐姐,我们是生生世世的亲人。”

“亲人…”尸女仿佛只会重复他的话,“生生世世…”

“嗯,生生世世。”罗德松开一只手,揩去脸上的泪水。

尸女缓缓抬起手,手指小心地触到他的脸上,然后再试着将整只手掌都覆上去,轻轻抚摸,口里依然机械重复着:“小德…亲人…生生世世…”

罗德微微侧过脸,满眼幸福地任那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掌,在自己脸上一寸一寸地抚摸。

如果,他们只是一对寻常人,久别重逢,热泪盈眶,也许很多人都会被这平凡又温暖的一幕感动。

可是,他们不是寻常人。

一个是非人非鬼的旁观者,一个是逆天而生的怪胎。

钟晨煊心里,莫名的不安越来越重。

连胤看着尸女在罗德脸上游移的手,突然半闭上眼睛,将脸转向别处,只低低说了一句:“冤孽。”

话音刚落,尸女移到罗德脖子上的手,突然失去了之前所有的温柔,换上坚硬到刺穿人心的暴戾,尖尖的指甲,没有任何征兆地刺入了罗德的咽喉。

此时的她,眼神依然像春天里,最安静,最动人的一汪湖水。

罗德的眉头微微一皱,双手骤然紧握成拳,但是,他的身体也仅仅只有这两个反应而已。

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幽蓝的眼眸,沉进最深的一片海,微微荡漾着一抹奇异的光彩。

罗德的笑容,在眼中盛放。

那样浓郁而深刻的笑意,需要酝酿多长时间才能完成?

“你回来…就好…”

他费力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充满从压抑多年的牵念中破茧而出的喜悦。

绿莹莹的血液从他的嘴角缓缓溢出,先是一丝,继而一缕,由缓到急,淌过他的下颌,滴到尸女手上,蔓延成迷乱的图案。

从震惊中回过神的钟晨煊,正要上前,却被连胤拦下。

他什么都没说,只冲钟晨煊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凝固成石像般的冷硬。

滴在尸女手上的血,忽然停止了游走,在瞬间结成了一块碧玉般的通透表面,如一层崭新的皮肤,覆在她的身体上。无数道细若发丝的翠绿光线,从这块“皮肤”里透射而出,足足飞跃到半人之高,再以一种烟火绽开之姿,从容而优美的降落,将尸女与罗德笼罩在一片流光闪烁的绿色下。

两人的脸庞,一张冷若霜刀,一张笑如春风,两人的衣衫,一件红过鲜血,一件沉似黑夜,两种极端的对比纷纷在这片奇异的绿色中明明灭灭。可是,看过去却没有任何妖异鬼祟之态,有的,只是一层鲜活的生命力量,它在碧绿的颜色里跳跃蔓延,小心翼翼地将范围内的人保护在自己的怀中,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抚摸,灌注。

没有撼动心间的声响,没有震慑人心的爆发,只是一层看似薄而无力的绿光,却清楚生出无形的阻隔力,密实而沉静地包围于他两人的四周,只要远远一眼,心下便有个感觉——不可近,不可近。

钟晨煊的眼眸里,染上淡淡一层绿,他看着前方那对男女,刹那间竟分不清是自己受了连胤的牵制不得上前,还是根本就不想去打扰他们。

对,打扰,就是这个感觉。

可是,为什么会把“打扰”这个充满怜惜与尊重的词,用在这么一对错犯千年的罪人身上呢?

钟晨煊为自己的念头迷惑。

罗德的身体渐渐起了新的变化,浓郁的深绿,像他画笔下最深最重的颜色,从他的身体中慢慢浮现而出,如同他最熟悉的那支画笔,沿着他的身体勾勒出一道完整的线条。

见此情景,连胤的嘴唇略略动了动,当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唇间的线条,更往下沉。

那道轮廓,离罗德身体的距离越来越大,像一个拓印自他的影子,正渐渐脱离他的身体,并从中抽离出一层生着汩汩而动的血脉状纹路的绿气,慢慢扩大,完整,最后完全脱离他的身体,彻底形成一个与他本人一模一样,只是没有脸孔没有细节,只有一片光影的人形,然后行动迟缓但目标明确地,行走到尸女背后。

当滴在她手上的血液变成“皮肤”的那一刻,尸女便不再动弹了,美得心颤的眼眸,像两块冰凉静止的宝石,视线停驻在罗德的脸上,有瞬间的迟疑。

她背后的人形,温柔地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腰肢,没有五官的脸庞,却透出明显的依恋与安心,靠向她的脖颈。

这是一个标准又温暖的拥抱。

钟晨煊不期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也曾有人从背后这般环抱住自己。贴心的暖意,从对方的胸膛,点染他冰凉的全身。

尸女背后的人形,将她越抱越紧,似乎要将自己完全融入她的身体。

事实是,它竟真的一点点融进了她身体,那具惊世美丽,却毫无生命迹象的躯体,似乎是它盼望了多年的归宿。

一道如剑峰般犀利的翠绿光线,绿得几乎快滴出血来,从尸女的眉心激射而出,狠狠地穿过她对面罗德的头颅,强大的气流在他们两人之间爆发开来,将本来紧紧相连的两人朝相反的方向猛弹开去。

尸女的身体,似有一层力量保护,在弹开一段距离后,被这无形的力量托举着,缓缓落到地上,仰躺的她,双目微张,神色安详,如同世间一具最绝美的人偶,可通身又洋溢着本不该存在的神彩,生命的光彩。

罗德的情形就远不及她乐观了,飞离出去的他,撞在殿中的立柱上,重重跌落在地后,发出一声微弱却痛苦的呻吟。

连胤轻轻呼出一口气,举步走到罗德面前,看着面色苍白如纸的他,一言不发。

钟晨煊顾不得罗德,快步朝尸女那边走去,论危险性,这个蛇蝎美人远比罗德更让人担心。

可是,在他离尸女不到三步之遥时,一层坚固的结界阻止了他的前进。

“在她醒来前,你们谁都碰不了她。”罗德费力地抬起头,满足地笑了,“她回来了,完整地回来了。”

“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连胤开了口,斜望着不远处那个赤红的身影,“一早就知道,她回来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闻言,钟晨煊一愣,回看着那两个曾是死敌的男人。

“噬生?眼,一开为主,再开为食。噬生?的本性,你早就知道。”连胤像打量一件世间难得一见的奇珍古董,沉沉地叫出了他的名字,“罗德,你付出的一切,跟拿到的一切,不觉得比例完全失衡么?”

“无她…何有我。”罗德的语气,难掩大功告成的喜悦与释然,然,片刻后又黯淡了下去,“如果,她第一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我…多好。”

钟晨煊走到连胤身边,皱眉问道:“一开为主,再开为食。难道这就是尸女的特质?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所以一生对你死心塌地,视你为主人。你割下了她的头颅,让她再次‘死去’,罗德用尽方法,让她复活过来,当她第二次张开双眼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便会成为她的食物?”

“她若不吃掉这个食物的精元,就无法完全苏醒。这是她重回世间的第一餐,何其重要。”连胤嘴角一动,似笑非笑,“她吃下的食物有多强大,她苏醒之后的力量就有多强大。而她的身体,常年以魂灵为食,力量本已充沛,如今又在煞门处吸取了足够的至阴之气。待她醒来,旁观者的精元必然发挥双倍甚至更多的作用。这,大概就是罗德想看到的吧。一个,完整又健康的她。”

罗德似乎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吃力地挪动着身体,朝尸女爬去。

“她几时醒来?”钟晨煊如今只关心这个。

“一个时辰。”连胤如是道。

钟晨煊心下一惊,却旋即又浮出另一个疑问。

连胤似乎并不紧张尸女,他站到罗德面前,伸出手去:“七宝舍利!”

罗德笑笑,断断续续道:“很快…很快你就能拿到…”他顿了顿,忽然出手抓住了连胤的脚,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有这个机会…你陪她看一次风景吧…什么都好,看河,看山,哪怕看一块平淡无奇的田地…”

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要求,无疑是突兀又荒唐的。

钟晨煊愣了愣,心中的疑惑霎时扩大。

连胤静静地看着在脚下祈求的他,重复:“七宝舍利!”

罗德的手,颓然落下,自嘲地笑道:“很好笑吧…我居然这样求你…”

说着,他翻过身,仰躺在地上,缓缓解开外衣,一层透明的,散着淡淡绿光的皮肤,包裹着里头空无一物的“身体”,呈现在他们眼前。

这就是旁观者真正的样子?还是因为失去了精元,变成了一副空空的皮囊?

钟晨煊压下心里的惊异,目光顺着罗德抬起的手,落到他的心脏处。

那里,本该有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吧,哪怕它是属于非人非鬼的旁观者。可是,如今占据这个位置的,是一颗拇指头大小的球状物体,洁白如玉的表面上,浮动着一层明透的七彩祥光。

罗德的手指,穿透了自己的身体,将这个小小的东西取了出来,放到连胤手里。

“你竟把七宝舍利封在自己的身体里…”连胤看着手掌中的七宝舍利,苦笑,“难怪我连它的气都寻不到。”

“呵呵。”罗德像个得意洋洋的孩子,“我的身体,阴阳无界,两边讨好…别人若将这舍利封进体内,它的至阳之力必将其烧成灰烬…而我,可以安然无恙地保存它…也许这就是身为一个旁观者,带给我的最大好处…”

连胤摇摇头,将七宝舍利交给钟晨煊,道:“去地宫封住煞门!”

钟晨煊握着这宝物,只觉一股舒适的温润之中,却有一股细若牛毛的寒意,直渗掌心,莫非,这就是天生圣物的独有气场?可是,他忽觉得总有哪里不妥当,看着地上那一对男女,问连胤:“你要怎么处置他们?”

话音刚落,从罗德的口里忽然传出了断断续续的小曲儿,他面容平静地躺在那里,胸口却开始猛烈的大起大落,透明的身体里,不知何时涌出了一阵混浊的灰气,渐渐充斥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位置,直到咽喉。

这小曲儿,钟晨煊听过,那晚在教堂里,尸女哼的,便是这首。

“姐姐…冥河里的水真凉呀…你笑得真好看…”

小曲渐渐隐去,换成了罗德梦呓般的呢喃。

“唯一的温暖…是你给的…我舍不得你…就那样消失…你的愿望,我已经帮你完成了一半…一半…我尽力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