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目惊心的红色,刹那间唤醒了男人的理智。

“青云…青云…你没事吧?”他惊慌地扑到少年面前,捧起对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爸爸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这样…不想…”

少年慢慢推开他的手,大眼睛里露出了不是他这个年龄该有的绝望与漠然。

“我活着…让你这么难受,看来当初真的不该生下我。”

由始至终,他再也没有看他的父亲一眼。捂着受伤的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过头,看着一池幽深不见底的池水,笑了笑,一步跨上了池沿,扑嗵一声跳了下去,一连串动作相当快,快得不给任何人拉住他的机会,快得毫无犹豫,毫无留恋。

“青云!”

男人大吼,飞身扑到池边,不顾一切地跟着跳下了水。

就在这时,怪事出现了。

起初平静如镜面的池水,如同有人在底下烧了把烈火似的,开水一样翻腾起来,池水的颜色也在瞬间从墨绿变得鲜红,大大小小的气泡翻涌其中,爆裂开,又生出来,那架势,活象要把落进去的一切都给煮得透熟。

“青云!青云!”

男人陷在血水之中,只有颈部以上露在外头,撕心裂肺地叫喊着,一张好端端的脸,血水一沾就是个燎泡。可他仍然不肯上来,在池里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儿子的下落。

看着一个大活人被来路不明的诡异液体一点一点变成个面目全非的怪物,古灵夕暗自庆幸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还算合格。说来,男人的行为,在外人看来几乎是愚蠢得不能再愚蠢,但,只要想到这是一个父亲在竭力拯救自己的儿子,一切便好理解了。

渐渐地,水面平息了下去,冒出的血泡越来越少,颜色也从红色向透明过渡,直到整池水完全回到最初的墨绿。

男人呆站在水中,左右看了看,还不甘心,不顾自己已是伤痕累累,丢了魂一样在水池里来回移动着,唯一清醒的,只有那一声声“青云”,从心痛喊到悲戚,从后悔到绝望…

唰!

不知哪里过来的气流,从他们手里的土镜上跑过,镜子里的世界顿时消失,镜面变回了一层红红的薄土,在气流的带动下,扑簌簌地飞腾起来,落到了地上。

镜子毁了,好比一出揪动人心的戏落了幕,古灵夕的心终于可以舒展一下了。

“你一直没有找到你儿子?”

钟晨煊把完成使命的镜子放到了脚下,问道。

“那一晚…还有后来,我在那个水池里找过无数次…都没有青云的下落…”怪物,或者说是霍青云的父亲,有气无力地应道,他身体里的黑血,颜色已经开始转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水池不大,池水也不深,霍青云赌气跳下去,你紧随其后,没道理救不回他。”钟晨煊锁眉思索,这样的怪事,他也是头回遇到。

“哎哎!”

这时,古灵夕拽了拽钟晨煊的袖子,踮起脚对他附耳一阵。

“你确定?”钟晨煊看定她。

她捣米一样地点头:“我肯定那天见到的就是他!”

“这样啊…呵呵,事情还真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钟晨煊笑笑,又思忖一阵,转头对怪物说道,“我想你儿子应该还在人世。”

“你说什么?”怪物原本无力耷拉着的头颅猛然抬了起来,“你…你再说一次?”

“你信我就是。”钟晨煊从来就不是个喜欢说重复话的人,“虽然相当不齿你对付我们的下作行为,但,我会把你儿子救回来。”

怪物怔怔地盯着他,眼中的恨意与戒备开始有了消退之势。

“你不杀我?!还肯救青云?!真的…真的可以救他?”

“我没兴趣骗一个伤残人士,或者是…一个想救儿子的倒霉父亲。”钟晨煊当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尽管这家伙已经不算是个完全的人,但是依然保有许多普通人都有的根性——不相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即使真掉了一个下来,也肯定会怀疑是否有人在上头下了毒。

“等等,我有些问题必须要弄明白!”古灵夕看他们两个说得热闹,忙插嘴把困在心里的问题全倒了出来,“我说那个怪…不是,那个霍青云的爸,你为什么要想方设法置我们两个于死地?我们之前根本不认识啊!只不过是进了这座破宅子而已,你有必要拿那么阴毒的小鬼来对付我们吗?”

钟晨煊笑看了嘴皮子翻得飞快的她一眼,回头说道:“是啊,这罗嗦丫头的罗嗦问题里也有我想知道的,你养小鬼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不会只是为了对付误入贵宅的闲人吧?啊,还有,未请教阁下大名?”

怪物的嘴唇动了动,犹豫了半晌,吐出了三个字:“霍知山。”

“霍知山?”钟晨煊似乎想到了什么,“前些年城西那间规模不小的知山染坊,好像主人家也是姓霍的。”

“你也知道啊…”霍知山先有些吃惊,转而颓然地叹了一声,“知山染坊,的确是霍家所有。”

“我家曾送过一批布料去知山染坊加工。不过,后来听人说染坊好像被拆了?前些日子打那儿经过的时候,原址已变成了家酒楼。”

只是数年前听家里的伙计们略略提过知山染坊的手艺一流,好记性的钟晨煊便将这染坊的名字记到了现在。

“我做的孽啊…”霍知山突然举起手,一下一下地锤着自己的胸口,痛苦不堪,“霍家经营了数十年的心血,毁在了我手里。我只不过想帮染坊渡过银根吃紧的危机,哪料到赢钱不成,反而输得倾家荡产…那群黑心的骗子啊…我五脏六腑都要悔青…”

“你缺钱,所以去赌钱,还把你们家整个染坊都输出去了?”古灵夕从他断断续续地述说里听明白了个大概,但是更大的疑问也随之产生,“你不是那么会养小鬼吗?缺钱的话养只小鬼去帮你偷就好了,干嘛要冒险去赌场博运气?”

“小鬼?!呵呵…其实…巫术一直是我霍家的禁忌。”霍知山苦笑,一手紧紧按住了流血不止的手腕,似乎想让已经开始变红的血液流得更慢一些,“霍家先祖,是苗疆巫族中的一支,地位本就卑微,更因为不愿使巫术害人,而常被巫族的其他成员排挤欺辱…三百年前,巫族祸乱,先祖们借机逃出,躲到了蜀地的无名小镇,改霍姓,从此繁衍下来…到我这一代,除了那天生半人半虫的体质无法改变,其余都已经与正常人无疑…只要不用巫术,我们的原身就不会出现。先祖们将巫术列为禁忌,无非也是想摆脱过去那些不人不鬼的生活,希望他们的后世子孙可以像你们这些正常人一样…”

“那你为什么还会…”古灵夕总算明白了这个霍知山会变成这副半人半蜘蛛的鬼模样,也更加不明白他明知道事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原因。

“多年前,我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来到省城,用我的名字开了间染坊,希望以它为起点,让从来不被外人看在眼里的霍家能够日益兴旺,父亲临终时,小小染坊已经初具规模,他老人家阖眼前跟我说,他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我能好好经营染坊,二是青云将来可以学有所成,出人头地,让霍家门第添光。”说到这儿,也许是体内的血液越来越少,霍知山原本发黑的嘴唇泛起了白,“在我们进省城之前,老家那些邻居们,多少知道我们出身外族,故而不论我们做再多好事,他们也视我们为不入流的异类,很少给我们好脸色。如果你们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就会了解名望以及他人的尊重是何等重要。父亲为之努力了大半生,我也一样,还有青云,都必须为之努力。”

“他只是个孩子。”钟晨煊的话虽短,含义却长。

“所以我现在仅仅只求他好好念书!我不想他将来跟他的祖辈一样,因为不识字而被他人戏弄,因为所知浅薄而被他人嘲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们这些人不是一直都这么说吗?!由古到今,有多少人的锦绣前程不是从寒窗苦读里熬出来的?!”霍知山说得太急促,咳嗽不止,略略平缓下来后又继续道,“输了染坊,输了家宅,我白天奔波于好几间酒楼做杂工,有时晚上还要去做是人都不愿意做的背尸人,只为了那一点收入,再苦再累再脏,我都不能耽误青云的学业。可是…这个孩子,去过一次洋教堂,就被那里的洋和尚的破画给迷住了…你们也看到听到了,四月初六的那个晚上,我去学校给他送学费的时候,他都说了些什么混帐话!我真的是气极,当时恨不得亲手掐死他,我的一番苦心,换来了什么?!”

“可是你始终下不去手。”钟晨煊蹲下来,直视着霍知山,“即便生活那么艰难,你都没有动启用巫术的念头,所以,如果我没猜错,你养小鬼是为了借用非人的力量帮你找回儿子?”

“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霍知山想笑,喉头却涌上股血腥味,猛咳几下,吐出一口血来。

“我看很有必要帮你止血啊,又流又吐的,要不了多久就会翘辫子了!”说话对象是霍知山,古灵夕的眼睛却一直看着钟晨煊。

虽然之前她是那么想把这个半人半虫的怪物碎尸万断,但当她听到他字字真心的讲述之后,恻隐之心渐渐灭掉了高烧不止的怒火。

“别看我,要想救他的话,你现在马上出去找活的黑狗黑猫黑动物回来给他补血,否则神仙也没办法。”钟晨煊直截了当地说。

“不必了…”霍知山虚弱地摇了摇头,这两个人居然想救自己,这绝对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比谁都清楚,就自己的所作所为,不杀已是天大恩典,何况以德报怨?!

沉默片刻,霍知山提起一口气,说:“那个方法也救不了我,我已是将死之人…以血补血,对我的祖辈们或许还有用,巫族血脉传到我这里,该有的能力已经消亡太多了…如你所说,我破禁忌养小鬼,只是想利用它们去找青云,照霍家祖籍记载,小鬼可以自由穿梭阴阳界,可以找到任何你想找的人…或者是魂。我知道青云的事必有古怪,可凭我自己的本事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所以青云出事后不久,我潜回已被查封的宅子,建了这条地道,寄望百日之后它们能帮我找到青云下落。那晚我去学校的水池前烧纸钱,只因那天是青云十七岁生辰,如果他已经不在人世,我希望他在下面能过得好一些…”

“你燃香引我们掉进陷阱,再利用小鬼杀我们,就是怕我们破坏你的计划?”钟晨煊一语点破了霍知山的杀人动机。

“霍家已是一座废宅,平日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入。你们两人一看就不是误闯,定是带了目的而来。至我现在这个境况,已经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从你们一进入霍家开始,我已将你们认定为对我不利的危险‘敌人’,犹其在看到你们用法术废了我其中一只小鬼后,方寸大乱的我孤注一掷,不惜起用还没成型的小鬼去上你们的身,预备斩草除根…呵呵…”他费力地抬起头,目光从他们二人脸上一一扫过,“没想到你们本事那么高…那一道符,把我的原身都快打散了…不过,也幸亏你们没有栽在我手里…其实跟你们这对陌生人说了这么多,对我来说也不啻是另一场赌局,赌你们两个是真心肯帮我这个恶人的好人。可惜,我已经没有筹码,但是我想赢,我想青云平安回来!”

“明天日落之前,我带霍青云回来见你。”钟晨煊起身,看着出气多于进气的霍知山,“不过你…”

“不要!”固执的拒绝淹没了刹那的狂喜,霍知山情绪激动地大喊,“不要带他来见我!不能,不能再见他…”

“你燃香引我们掉进陷阱,再利用小鬼杀我们,就是怕我们破坏你的计划?”钟晨煊一语点破了霍知山的杀人动机。

“霍家已是一座废宅,平日根本不可能有人进入。你们两人一看就不是误闯,定是带了目的而来。至我现在这个境况,已经无法再相信任何人,从你们一进入霍家开始,我已将你们认定为对我不利的危险‘敌人’,犹其在看到你们用法术废了我其中一只小鬼后,方寸大乱的我孤注一掷,不惜起用还没成型的小鬼去上你们的身,预备斩草除根…呵呵…”他费力地抬起头,目光从他们二人脸上一一扫过,“没想到你们本事那么高…那一道符,把我的原身都快打散了…不过,也幸亏你们没有栽在我手里…其实跟你们这对陌生人说了这么多,对我来说也不啻是另一场赌局,赌你们两个是真心肯帮我这个恶人的好人。可惜,我已经没有筹码,但是我想赢,我想青云平安回来!”

“明天日落之前,我带霍青云回来见你。”钟晨煊起身,看着出气多于进气的霍知山,“不过你…”

“不要!”固执的拒绝淹没了刹那的狂喜,霍知山情绪激动地大喊,“不要带他来见我!不能,不能再见他…”

“你脑子坏啦?!”古灵夕被他的反应弄糊涂了,“你做这么多,不就是想父子团聚吗?”

霍知山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开了口:“我撑不过今晚…绝对不能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有把霍家的来历告诉过青云…他不知道巫族…更不知道自己只是半个人类…我要他做个跟你们一样的正常…正常人…那段并不光彩的过去…就跟我一同埋进地下吧。求你们,也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霍青云回来的话,早晚也会来找你。”古灵夕猜到霍青云可能对他父亲有怨,但是毕竟父子一场,当孩子的不可能对父亲的下落不闻不问。

“青云…一直在恨我吧…”霍知山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皮,“也好,恨我最好…就算他回来,也找不到这里…就让我这个丑陋的巫族后裔长埋于此吧。二位如果见到青云…请随便找个理由替我圆谎…可以吗?”

“可是…”古灵夕怎么想都觉得不妥。

“好,我答应你。”钟晨煊果断地截了古灵夕的话,看定霍知山,竖起两根手指,“两件事,一是救回霍青云,二是保证他的巫族身份永远不为外人和他自己知道。”

“谢谢…谢谢了…”如果还有一丝多余的力气,霍知山一定会起身向钟晨煊重重磕三个响头,可是,他已经做不到。连说了数声谢谢,他看向一侧的衣柜,“柜子里…放有一个木匣,麻烦你们取出来…”

古灵夕急忙朝衣柜那边跑去,这回钟晨煊没有再阻拦。

打开柜子,刨开一堆破旧的衣物,古灵夕取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青木匣子。

“那本册子…是霍家祖传下来的…与巫族巫术有关的手札…帮我烧了它…现在…”霍知山费力地举起手,指着托在古灵夕手里的木匣。

打开木匣,钟晨煊从一小堆金银珠宝和一个白布小包的下头取出本泛黄的蓝皮册子,打量两眼后,干脆地扔到了地上,右手捏诀朝册子上一指:“着!”

一簇金黄火焰腾一下从册子中心处跃起,三两下便将其烧成了一团纸灰。

“不是个好东西啊…烧了干净…”纸灰飞散开去,霍知山长长舒了一口气,“布包里,是青云出世时…他妈妈缝给他的第一件小肚兜…那些首饰,是青云妈妈的陪嫁物,我一直舍不得变卖…代我交给青云吧…这些应该足够他应付好几年的生活了…只是…”

霍知山欲言又止。

“我会替你看着霍青云,到他可以独立谋生为止。”钟晨煊合上木匣,淡淡一句话,了却了对方心头大事。

古灵夕歪头看着钟晨煊,她没想到这个总爱表现出讨厌任何人给他添麻烦的家伙会这么爽快地答应替一个陌生人照顾儿子的差事,人性的闪光点,他还是不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