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下了一整周暴雪的N城, 总算放了晴。
张蔓起得很早, 她上网预约了上次她去咨询过的那个精神科医生。
李惟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妄想症,那么现阶段就算不用药,接受一下心理治疗也是好的。
她还是担心他精神层面受到一些她不知道的创伤。
张蔓预约好后, 有点难开口,怕他产生抵触心理。
毕竟谁也不愿意承认, 自己有精神疾病。
她咬咬牙还是说了:“李惟, 你今天和我去医院好不好?我都联系好了, 那个医生是这方面的专家,很厉害的。”
少年听完之后稍微有些低沉。
他想了好一会儿, 像是做足了心理斗争,才无奈地笑了:“嗯,那你陪我去,好不好?”
张蔓看到他的笑容, 心里一松。
总算笑了,看来他的情况还是有好转。
不管怎么样,只要他愿意去克服,她就能陪着他渡过难关。
但她心里依旧有些不安, 毕竟这件事对他来说, 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她不得不处处小心。
张蔓摇了摇头, 不管怎么样,先去医院再说。
两人带上证件和预约挂号单, 去了上次的那家医院。
医院门口,许多没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们一起在清路上的积雪和厚厚的冰块——他们得确保救护车的路线时时刻刻都能畅通无阻。
张蔓轻车熟路地带李惟到了上次她去过的那个办公室。
医生应该认识她,未免露馅,她没有陪他进去,而是坐在门口等他。
大概一个多小时之后,少年面色平静地走出来。
张蔓着急地迎上去:“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少年抬手捏捏她的脸,面色无常:“嗯,她说还好。”
就知道问他没什么用,说了一个小时,就是一句还好?
张蔓把之后的几项检查项目表塞到他手里:“你坐在门口乖乖等我,我自己去问。”
她敲了敲医生办公室的门。
“请进。”
张蔓推门进去,女医生见到是她,倒也不诧异,微笑着冲她点点头。
“我听刚刚那个男孩子描述的症状,就猜到大概就是你上次说的,你那个朋友。”
“医生,那……我朋友他状态怎么样啊?他昨天才发现自己有妄想症,昨天特别崩溃,今天好像平静了很多。”
医生拿出她刚刚和李惟谈话过程中,记的满满几大张诊断笔记。
“首先,你朋友的症状,确实是精神分裂症之中的妄想症,并且是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地步。其次,他思维逻辑清晰敏捷,没有失智现象,也没有出现社会功能受损。”
张蔓听着,着重问了:“那通过您的判断,他有没有出现抑郁的现象?”
前世,李惟在这之后爆发了极其严重的抑郁症。
医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
“经过这一个小时的对话,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抑郁状态。”
她说着赞许地点点头:“他的精神状态,比我想象中乐观非常多,几乎不像一个精神病人。或许也和你们这些朋友的照顾有关,他自己也坦言,虽然最开始崩溃过,但现在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精神状况,并且愿意积极配合治疗。这样的情况,我们很乐意看到。不过这段时间,或许他的情绪还是会有不稳定、暴躁、或者任性现象,希望你们能多谅解、包容。”
张蔓听完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不少。
李惟前世的抑郁症,谁也说不清。他在那个时候,孤身一人承受着这一切,甚至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神志不清,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
而这一世,因为她一直陪着他,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了他,他只是生病了。
之后他表现出来的症状和受到的精神损伤肯定比前世要减轻非常多,或许他还真的能承受下来。
张蔓忽然无比庆幸自己昨天晚上回去找他。
其他几项检查做完后,两人从医院走出来。
紧张了一上午,张蔓这会儿才感觉有点饿。
“李惟,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中饭吧。”
她回头,发现少年正站在路口的红绿灯下,眼神有些恍惚地看着她。
他的眼里,似乎含了太多太多的情绪。
“怎么了?”
张蔓摸了摸自己的脸。
少年脸上的表情一闪而过,继而温暖地笑了起来,走过来牵了她的手:“没事,走吧。”
张蔓想起刚刚医生说的,他这段时间情绪可能还是会不稳定。
她捏了捏他的手:“嗯。”
正好医院对面的街巷里有家拥挤的小面馆。这家面馆连名字都没有,店面非常小,门口搭了一个大棚子,摆着七八张小桌子。
简单的折叠桌和塑料椅,都不算干净。
这会儿是中午,店里店外人很多,几乎坐满。
典型的苍蝇馆子。
这种藏在街头巷尾、客人很多的小饭馆,一般味道都不错。
张蔓刚想坐下,却忽然听到少年说。
“蔓蔓,今天我们去好一点的地方吃饭,好不好?”
张蔓今天决定事事都听他的,便挽了他的手,笑着说:“好。”
N城靠海,十九世纪末,德国人曾租借了大片地区建设铁路和港口,所以市中心的欧洲风情街那一带,有非常多那时候开的德国、意大利餐厅。
少年带着她走进最中心一家历史悠久的德国餐厅。
这一带的哥特式建筑风格也非常有欧洲的风情——笔直的墙体、高耸入云的塔尖,大面积的彩色玻璃窗也是它的特点之一。
餐厅就在风情街最中心、也最繁华的地方。
门口的接待人员很有修养,没有因为两人年纪小就露出丝毫的怠慢。
两人被指引着到一处靠窗的位置。
少年先走到她这边,很绅士地替她拉了椅子,张蔓稍微有些不习惯。
餐厅的装修风格非常古老、典雅,大大的落地窗让午时的阳光能毫无保留地照进来,打在墙面上整片的七彩琉璃上,反射出彩虹般的光。
虽说正是午时饭点,但餐厅里却没有几桌人——显然比起价格昂贵、礼仪讲究的西餐厅,N城大多数人们还是更习惯随意丰富的中式味道。
两人没拿菜单,直接要了今天的主厨推荐。
主菜是传统的德国肉肠和烤猪排,味道略重,没有法式菜肴那么细腻,但其实更符合张蔓的口味。
饭后的沙拉味道很清爽,很好地中和了之前肉肠和猪排的辛辣油腻口感。
这一餐饭的价格,尽管是十九年前的物价,还是昂贵得让张蔓没眼看。
两人吃完饭,李惟又提议去海边走走。
张蔓的心里稍稍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今天,似乎提了很多提议,往常他对这些生活细节方面,是非常无所谓的,所以基本上两人在外面,都是听张蔓的。
而且刚刚吃饭的时候,她总感觉他似乎总是在看她,但每次她一抬头,却发现他垂着眼眸,在专心吃饭。
她摇摇头,让自己忽略心里的异样。
或许医生说得没错,他只是情绪有些不稳定罢了。
风情街的出口,就是大海。
倒不像李惟家旁边那片海,海岸边是纯净的金色沙滩。
这里的海边,全是嶙峋的礁石。
冬日的阳光不比夏日那么灼目,两人漫步在礁石群里,脚下是大块的鹅卵石。
张蔓有点走不稳,好在少年一直都牵着她。
大概走了七八分钟,在海岸线的拐角处,有一堆高耸在沙滩上的礁石。
两人沿着中间海水磨砺出来的曲折石缝爬上其中一座。
最上面是一个平坦的石台。
少年单手撑着石面跳起,敏捷地翻上去,回头向她伸出了手。
“蔓蔓,我拉你上来。”
张蔓点点头,脚踩着礁石上一块凸出的石块,被他拉着,坐在他身边。
刚一坐下,张蔓就发出了一阵惊呼。
“好美啊。”
这里很高,视野非常好,海天交界处的一条笔直海岸线看得清清楚楚。
远处,一些大大小小的渔船开过,除了一年之中的休渔期,就算是冬日,靠海为生的捕鱼人们也毫不停歇地出海捕鱼。
他们坐着的礁石底下,就是呼啸着的大海,海浪一波波卷起,拍打在石面上。
真的有一种,被大海拥抱的感觉。
“李惟,这里好漂亮,你之前来过吗?”
是很漂亮。
这样的海边,适合道别。
少年环抱着她,看向大海的方向:“我之前一个人在家里待得很闷的时候,偶尔就会来这里看看海。其实现在想想,一个人的时候,也不错。”
张蔓没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由衷感叹道:“这个世界总是在一些不为人知的角落,安安静静地散发着它的美。李惟,等你的病好了以后,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好不好?我们冬天的时候可以去三亚过冬,那里的冬天温暖如常,远远没有N城这么难熬。春天可以去江南,感受一下江南的梅雨时节和花海。还有秋天……”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越说越兴奋。
就算他生病了,但只要他能积极配合治疗,总有痊愈的一天。她要一直陪着他,和他一起去世界上所有美丽的、浪漫的角落,让他每时每刻都有人陪伴,感到幸福。
她说得认真,却没有发现,身边的少年那么专注地、贪婪地看着她的侧脸。
他的眼里,有比大海还有宽广的悲伤。
以后,他也很想和她,有以后啊。
少年没让她再说下去,他强硬地掰过她的脑袋,在呼啸着的大海边,高耸的礁石上,最后一次亲吻他的天使。
第47章
两人从海边往回走, 张蔓原本还想在李惟家住一晚, 明天和他一起去学校期末考试, 但张慧芳一直打电话来催,她只好跟他告别。
她仍是有点放不下心,陪他去店里重新买了一个手机, 把电话卡装上:“男朋友,晚上你要和我发短信。”
少年乖巧地点头, 唇边带了点笑意:“嗯, 蔓蔓, 我送你回家。”
到了她家楼下,张蔓刚想上楼, 却听到少年在她身后叫她。
“蔓蔓。”
他的声音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
张蔓回过头:“怎么了?舍不得我?”
少年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说话。
他冲她笑着挥挥手,眼里化不开的浓厚情绪, 在这样的冬天,仿佛有别样的温度。
张蔓内心滚烫,她走过去,凑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 眼睛亮亮的:“嗯, 那我上楼了,你自己在家千万别胡思乱想, 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嗯, 上去吧。”
可能是吹了一下午的海风,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点厚重鼻音。
他的笑意,温暖得让张蔓的心微安。
事情,总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不是么。
冬日些微滚烫的暖阳,在悄无声息地融化着厚厚积雪。屋檐上原本结的结实冰棱,不断往下滴水。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在浅灰色的水泥地上,圈出了一片浓色。
一切平静得诡异。
很多时候,人们身处在平静的时候总是感知不到,之后或许会有暴风雨。
当天晚上,两人一直保持着联系。张蔓每隔几分钟就要和李惟发一条短信,他也都规规矩矩地回了,虽然话不多,但张蔓能感觉到,他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李惟甚至,还给她发了一份物理考试的押题卷,张蔓看着密密麻麻的题目,心里微暖。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能想着之前说的帮她押题的话。
他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坚强。
……
周一,张蔓很早就到了学校。
这次期末考试安排得很紧张,上午考两个半小时的语文,下午是数学。第二天的考试则分文理科,文科生是政、史、地,理科生是理、化、生。
每个年级都分了不同的考场,在学校的另一侧空教学楼里。
张蔓先去了教室,教室里人不多。
李惟也不在。
平时他一般都比张蔓来得要早,只要她早上走进教室,就能看到他安安静静坐着看书的场景。
但今天他不在。
看着他空空的书桌,张蔓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问前桌正趴着睡的男生:“金明,你看到李惟了吗?”
金明刚趴下睡觉,被扯起来有点不烦躁地揉了揉惺忪睡眼:“嗯,我刚刚看到他来了啊,拿了个文件袋出门了,应该是直接去考场了吧?”
今天是期末考试,没有安排早读课,很多同学都会直接去考场复习。
张蔓松了一口气。
她按了按太阳穴,无奈地摇摇头。
还是她太敏感了,他昨天晚上还有心思给她出押题卷,心情应该好很多了。
只要和他有关,她的神经就开始紧绷。
这时,陈菲儿在他们班后门叫她:“蔓蔓,你墨迹啥呢,快去考场吧,还有二十多分钟了,从这里走过去还得好一会儿。”
张蔓点点头,收拾好文具袋,跟她一起去考场。
为了防止作弊,这种大型考试,学校都是按照文理科分类,随机排位子的。她和李惟没有分在一个考场,倒是碰巧和陈菲儿分在了一起。
张蔓进考场之前,特意拐到李惟所在的考场,从窗户往里看。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少年没和其他人一样紧张地翻着书,他安安静静地趴在位置上,似乎在补眠。
张蔓没打扰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暗骂自己一声神经质,这才拉着陈菲儿穿过长长的走廊,上楼,去她们自己的考场。
陈菲儿一边走,嘟起嘴,不满地嘟囔:“我说你怎么从二楼走,原来是要来看一眼你亲爱的男朋友啊。怎么样,他的后脑勺好看吗?”
张蔓心里好笑。
她想到那天她告诉陈菲儿她和李惟在一起的时候,这丫头幽怨的表情。
一直到现在都没变。
陈菲儿看幽怨战略不管用,改成撒娇,挽着她的胳膊来回晃:“我不管,再这样下去,我觉得你就要抛弃我了。蔓蔓,你可不许重色轻友!”
张蔓看着她,心情就好了许多,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嗯,我跟你保证。”
陈菲儿这才开心起来。
“嗯,那以后你俩结婚的时候,我给你当伴娘。”
张蔓忽然想到前世。
陈菲儿结婚的时候,她是她唯一的伴娘。
她还记得,当时陈菲儿戴着精致的皇冠,穿着华丽的曳地婚纱,站在舞台上,一边把捧花往她的方向扔,一边哭嚷:“谁都不许和她抢,张蔓,你一定要幸福!”
张蔓心里暖暖的,这辈子说不定她还真的会比她更早结婚。
……
两天考试的最后一门,是物理。
由于多了一页附加题,考试时间从两个小时延长到三个小时,当然,不做附加题的同学可以提前交卷。
张蔓看了一眼题目,有些惊讶——还真和李惟前两天给她发的押题卷子八九不离十。
她顺顺利利地做完,提前了半个小时交卷,脚步轻快地往教室走。
考试这两天没有午休课和晚自习,不管是中午吃完饭,还是下午考完试,都是自由活动时间。李惟每次考完似乎都直接回家了,等下一场考试又直接来考场,根本就没回过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