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白了他一眼,凉飕飕道:“定京城都被你吃遍了,你哪天饿着肚子?”说罢又换了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对谢景行道:“放心吧,这里交给我。”
谢景行点头。
……
同样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别的地方。沈家是定京大户,从前同沈家有来往的同僚也不少,便是冲着沈信的威名,也有许多想上赶着巴结的官儿。可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沈信这一次明显算是贬职离京,过去门庭若市的沈家门口,来送行的除了与沈信极为交好的几家,倒是一个都没有。
沈妙自己去了趟广文堂。
要离开定京城,广文堂自然是上不成了。前段日子因为沈妙转了性子,广文堂的学生都有些怕她,可是瞧着沈家兵权被没收,便又有肆无忌惮的嘲讽她的嘴脸出现。只是沈妙头也不回的走过去,像是没听见似的,反倒让那些贵族子女觉得无趣。
冯安宁一看她就哭了,抓着她的袖子道:“怎么办啊,沈妙,你这一去,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啊?”
沈妙被冯安宁的眼泪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平心而论,前生因为她的蠢笨,定京城的贵女们都不愿意与她为伍,今生她自己冷了心肠,也没有刻意想要去招谁喜欢。这冯安宁误打误撞的,倒是能成为她的一个朋友。虽然脾性骄纵了些,到底没什么坏心眼,有时候看着她这般年纪,竟也会让沈妙想到婉瑜。
她安慰道:“不多久就会回来的。”
“骗人。”冯安宁抽抽搭搭的哭:“我听爹说沈将军这回惹怒了陛下,陛下生气了,哪能那么快就回来……沈妙,你要给我写信,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嫁人了啊?”
沈妙差点笑出来,看着面前冯安宁哭红的眼睛,却又笑不出来了。冯家前世的结局,冯安宁的结局她比谁都清楚。虽然两年后冯家还不至于倒台,可是……她拍了拍冯安宁的肩:“无事的,我总能见着你嫁人的那日。”
冯安宁还想说什么,却瞧见带着书本的裴琅走了进来。裴琅一身青衣,站在台上,目光落在沈妙身上,顿了顿,道:“沈妙,你跟我过来一趟。”
若是沈妙离开广文堂,同裴琅这个先生辞行也是应该的。众人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冯安宁不情不愿的松开沈妙的袖子,任沈妙跟裴琅出去学堂。
裴琅带沈妙来了广文堂的三角院子里,广文堂的先生们都是住在学堂内的宅子中,这一处是裴琅自己的宅子,没有别的人可以进来。推门走进最近的书房,沈妙跟了进去,适时的将门掩上。
“你要走了?”这一回,裴琅没有如往常一般迂回,直截了当的问。
沈妙点头。
裴琅的神情变了变,踌躇了一下,才道:“流萤的事……。”
“流萤姑娘已经安置妥了,”沈妙打断他的话:“她在綉庄过的很好,她的双面绣本就出色,日后做个靠手艺吃饭的绣娘,倒是不错的。也许还能收几个徒弟。”
裴琅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沈信一家就要离京了,他怕的就是这之前流萤的事情还未处理好。
他是放松了下来,却见沈妙盯着他的眼睛,道:“那裴先生考虑的事情如何了?”
裴琅一怔。
沈妙说的考虑的事情,自然就是要他在傅修宜身边做个探子的事。当日在快活楼裴琅已经表明态度,只是到底要如何行事,却要进一步想想。闻言,裴琅便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两年。”沈妙道:“两年之内,我必回京。那时候裴先生务必要成为定王殿下手下幕僚,还是最依仗的那种。”
裴琅一笑,笑容中却是带了几分恼怒:“沈妙,你是不是太过高看我,我只是一介穷书生,什么都没有,便是侥幸混入定王殿下身边,又如何得到最依仗之名?”
“先生何必妄自菲薄,先生是千里马,自然有伯乐赏识。”沈妙微微一笑:“若是不是千里马,为了让伯乐赏识,也要将自己看做是千里马才行。”她压低声音,挑衅的看向裴琅:“先生若是做不到,你猜,我将裴知府的那个故事告诉流萤姑娘如何,又说……让我做这一切的背后人是先生如何?先生以为,流萤姑娘会不会感动的落泪?”
“你!”裴琅气急。沈妙这话分明就是威胁,威胁他若是做不到傅修宜的左膀右臂,就要将这些事情告诉流萤。流萤本就对当年之事颇有怨气,若是告诉她自己在从中安排,流萤说不定一怒之下会再回宝香楼挂牌。
裴琅道:“我从未见过你这般狠毒狡诈的女子。”面前的少女没有长幼之分,对他亦不会尊师重道,裴琅甚至会有一种错觉,沈妙每每都是压他一头。她挑衅威胁,似乎还含着某种莫名的怨气,直弄得裴琅有些狼狈。谁能想到,看上去温顺清秀的小姑娘,骨子里却是比深宅妇人还要可怕冷硬的心肠呢?
“先生说笑,世道艰难,不过是挣扎求生而已。”沈妙谦虚笑道,仿佛是在接受先生训诫的弟子,手下却是不动声色的自袖中摸出一物,伸到裴琅袖中,将东西递到他手中。
裴琅一怔,软软的指尖搭在他手腕上,不过星点触碰便移了开去,仿佛展翅欲飞的蝴蝶。鬼使神差的,裴琅竟然有一种要挽留的冲动,不过只是一瞬间,他便清醒过来,捏着袖中那一封书信模样的东西,疑惑的看向沈妙。
“流萤姑娘所在的綉庄位置,先生若是得了空,自然可以偷偷看一眼。另外,上头还有一些别的事,两年里,还望先生照着做。”沈妙道。
裴琅身子一僵,不怒反笑:“沈妙,你要我做你的傀儡?”
“读书人有读书人的傲骨,先生学富五车,傲骨铮铮,学生佩服不已。若是别的读书人,学生决计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沈妙抬起头,瞧着裴琅有些愤怒的神情,却是一扬嘴角:“可是,先生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先生不肯做也行,就算隔着千山万水,我自然有法子同流萤姑娘讲故事的。”她笑的温和,语气却锋利。
裴琅心中一股无名之火顿起,莫名的觉得憋屈。在沈妙面前,他一点儿身为先生的尊严都没有。每每觉得想要发火,看着沈妙那般得意,却又发不出来火。裴琅甚至在想,莫非上辈子是欠了沈妙什么,今生沈妙是讨债来了?
他压下心中的满腹屈辱,道:“照上头的做,能达到你的要求?”
“我相信先生的能力。”沈妙垂眸。那信纸上的,正是傅修宜近几年会做的事情,傅修宜表面看着无甚野心,私下里却一直在招揽有识之士。至于以什么手段招揽,发掘聪明人,没有人比沈妙更清楚。裴琅本就不是普通人,只要稍稍流露出一些自己的“才华”,自然会被傅修宜相中。
而得到傅修宜的重视,更是需要一步一步的筹谋。整张信纸中,沈妙没有提到要裴琅究竟怎么做,只是将接近傅修宜的机会告诉了裴琅。如何得了傅修宜的信任,端看裴琅自己怎么做了。
这也是沈妙能给与裴琅最大的信任。
前生傅修宜和裴琅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她成了最先发觉这匹千里马的伯乐,还给伯乐烙了一个印迹。也让傅修宜尝尝被亲近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她扫了一眼裴琅,心中忽而有些恹恹,交代的事情已尽,不想与裴琅多说,转身就要走。
“沈妙!”却是裴琅叫住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吐出两个字:“保重。”
沈妙有些意外,却只是淡淡的道了一声:“多谢。”便离开了。只剩裴琅一人站在原地,眸光有些复杂的盯着沈妙的背影。
等沈妙离开裴琅的院子是,却见学堂外的花园里,正站着一个软软白白的团子,瞧见她,眼睛一亮的跑过来,惊喜叫道:“沈家姐姐!”
苏明朗就像一个团子一样的滚了过来。
沈妙:“……”
其实苏明朗今年也有十岁出头了,只是也不知是苏家人将他养的太好,同苏明枫那个少年老成的哥哥不同,苏明朗看着比五六岁的孩童还要稚气。他跑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沈妙走到他面前,扶住他的胖胳膊,问:“怎么了?”
“沈家姐姐,你要走啦?”苏明朗“吭哧吭哧”了一阵:“我乖乖在这里等你回来好不好?”
沈妙愣了愣,这里所有人知道沈信要去小春城的消息后,首先说的便是:你什么时候回来或是你是不是不回来了?大家总是觉得沈信这么一去,或许就要永远呆在小春城了。苏明朗第一句话就是要等她回来,仿佛笃定沈妙肯定会回到定京城似的,沈妙觉得有趣,点了点他的额头,故意逗他道:“谁说我一定会回来?也许我不回来了。”
“不会的。”苏明朗仰起头,信誓旦旦道:“姐姐一定会回来的!”
沈妙侧着头看他,苏明朗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并没有一丝怀疑,她问:“为什么这么肯定?”
“谢家哥哥说了不出两年,你肯定回来的!”苏明朗雀跃道。
谢家哥哥?沈妙脑子一转,谢景行?
“虽然爹和大哥都觉得姐姐一家离开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爹还说,沈将军这回惹怒了陛下,只怕陛下一辈子都不会召回沈将军了。”苏明朗童言无忌,倒是没有留意自己的话会不会伤到沈妙,只是自顾自的道:“可是谢家哥哥来看大哥的时候,同大哥说沈将军两年之内必然会回京的!”
谢景行……竟然能将她的心思猜的如此之准了么?沈妙心中有些悚然。
“虽然谢家哥哥这个人很坏,又欺负我,也欺负我大哥,还欺负我爹……可是他说的话,回回都是真的!”苏明朗第一次话说的这般利索,好似在证明什么似的,继续道:“他说你会回来,你就一定会回来?沈家姐姐,你会回来的对吧?”说到嘴里,眼神里都是巴巴的盼望。
沈妙顿时就想到了傅明,心都软了,笑道:“他说的没错,我会回来的。”
“太好了!”苏明朗跳起来,扳着短短的手指头一字一顿道:“那我就在这里等着姐姐回来,等姐姐回来,我请姐姐吃糖葫芦,小面人儿,蒸糖糕……”
沈妙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和苏明朗在一起,似乎有些阴霾的情绪瞬间就能一扫而光。仿佛时间都变得无忧无虑了起来,她道:“你好好听你爹的话就是。只是……我会回来这件事,今日你对我说的这些话,万万不可对别的人说了。”
若是别的人听闻跟这些话,人云亦云,传到文惠帝耳中,未必就不会觉察出蛛丝马迹。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晓得她心中的主意就罢了,知道的人多了,反而不好。
苏明朗瞧见沈妙肃了脸色,立刻乖乖道:“知道了,我只跟姐姐说过,不会告诉别人的。”又小声对沈妙道:“沈家姐姐,不过这话你也不能告诉谢家哥哥,那是我偷听的。若是被谢家哥哥知道我偷听,他又要揍我了。”
在苏家二少爷眼中,优雅矜贵的谢家小侯爷,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心肠土匪。
沈妙:“好,不说。”
第一百一十八章 吻
沈信一房连夜开始收拾行李,最让人拍案叫绝的是,临走之前,愣是逼着沈老夫人当着沈家族人的面分了家。
当日沈信夫妇被召入宫,沈妙在府门口同沈老夫人的一番争执终究是落入沈信耳中,沈信自然是怒不可遏。这落井下石的时机把握的也太好,连面子也不屑于绷一绷。罗雪雁更是气自己当初眼瞎,偏偏对这一家子混人真心相待。
沈信虽然被夺了兵权,却也是个有魄力的。真要犟起来的时候,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族长是赶不及到了,族人却还是有了。沈老将军临走之前希望这一家子和和睦睦,最后还是分崩离析。
沈老夫人拿出了原先在市井中当歌女般撒泼打混的功夫,愣是将沈老将军的宅子和田地占了大半。对此沈妙也未曾阻拦,这么多年,因为打理不善,那些商铺和田地早已不若从前那般收成喜人,留在身边反倒是个拖累。况且他们马上就要去小春城,这些东西也没用。
沈信是不缺银子的,皇帝年年赏赐堆的不少,沈老夫人本来以为公中那些账册里,有关沈信的银子去向早已被打点的干干净净,却不晓得临到头了,沈妙竟是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另一本账册。清清楚楚的写明了这些年交到公中的沈信自己贴补的银子。
当着族人的面,这些也抵赖不掉,无论如何,总还是让沈老夫人吐出了些。沈妙想的简单,不管能拿回来多少,就算沈信和罗雪雁根本瞧不上这些身外之物,恶心恶心沈老夫人也是好的。
沈老夫人果真被“恶心”的病了,陈若秋心中也很恼怒。如今任婉云甩手不管此事,她来掌家,银子本就不够,还被沈信要回去一部分,日后若是稍有不顺,只怕沈老夫人定会拿她出气。
沈玥也被气着了,这些日子眼睁睁的瞧着陈若秋为银子的事情累的焦头烂额,沈玥之前被养的“孤高清傲”的性子也有了转变,原先是对银钱之事看不上眼的,眼下却也觉得想要争一争。当着族人的面不好说什么,便看着沈妙故作担忧道:“五妹妹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回来,听闻那小春城物资缺乏,日后若是吃的用的不好就糟了,还是多带些银钱去吧。”
这话里若有若无的都是嘲讽沈妙去苦寒之地,罗雪雁登时就要发火,却见沈妙轻轻浅浅的笑道:“不错,不过定京物价也高的很,日后没有陛下的赏赐,二姐姐也莫要如从前一般大手大脚的花钱。”她的目光落在沈玥的手腕上,笑道:“毕竟,日后可没有爹给你送手镯了。”
沈玥一愣,看向自己手腕上的镯子,随即脸蛋涨得通红。那镯子不是别的,正是沈信得了的赏赐中的一个。原先年年沈信的赏赐充了公中,沈玥也会在其中挑些好看的首饰。谁知道她才方说了那话,沈妙便直接了当的说她戴的镯子是沈信的东西,岂不是当众打她的脸?
可这镯子贵重的不得了,沈玥又很不甘心褪下来还给她。
沈妙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姐姐和别将这镯子还回来,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这样好的镯子。”
这下子,连一边站着未说话的沈万脸色也变得难看了。沈妙这话的意思是,沈万是不可能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得到这么好的赏赐的。沈万在仕途上一辈子也达不到沈信曾经的地步。
他拉下脸,冷眼瞧了沈妙一眼,对陈若秋和沈玥道:“回去吧。”再也不看沈妙一眼就离开了。
沈信既然已经离京,还没收了兵权,从前那些虚与委蛇的兄弟情义也不必再装模作样,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沈万从来都不会多看一眼。
沈贵也有些得意的冲沈信做了个揖,道:“大哥,小弟先退了。”拂袖而去的身影,倒是显得有几分趾高气昂。万姨娘见状,连忙拉着沈冬菱跟了上去,伏低做小的模样倒是几十年如一日,未曾因为彩云苑的变故而有什么不同。
沈贵这人沉不住气,仕途上本就是凭借着溜须逢迎往上爬,论才学比不上他的儿子沈垣,论性情不如沈万坚韧,又无情无义,但凡得了点甜头便忘记吃过的苦头,倒是不足为惧。
只是气的沈丘怒道:“这都是什么人啊!”
沈妙微微一笑,却不做答。沈万和陈若秋暂且不提,可是沈贵这一支,在两年之内,沈元柏会因为得天花而死,沈贵已经被任婉云下了绝子药,这辈子都断然不会再生出孩子来。便是拥有了钱权美人又如何,连个继承家业的人都没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到了那时候,沈老夫人只会催促两个儿子赶紧开枝散叶,陈若秋以为,她就能高枕无忧么?
恶人自有恶人磨,将这个烂摊子留给沈家,让他们自个儿收拾去就好。
……
沈信退守小春城的事情,传到定王傅修宜的耳中时,文惠帝已经准允了。
在这个时候,傅修宜自然不能再说什么,说得越多,反而令人生疑。只是沈信会突然来这么一遭,令他有些奇怪。他看的清楚,这么多年,沈信虽然表面上是个武夫,却绝非冲动之人。便是因为被夺了虎符心有不忿,也绝不会至于第二日就匆匆上了折子离京。
不由自主的,傅修宜就想起之前沈垣曾提醒过他的话来。
“臣府上的五妹妹,殿下不要小看她。”
只是这么一句话,当时并未被傅修宜放在心上。如今却不知为何在这个时候,却又重新浮上心头。沈信突然做出这个决定,会不会有沈妙在其中推波助澜?但是一个定京城娇生惯养的小姐,又怎么会主动去西北那样的寒凉之地?
傅修宜敏感的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只觉得事情似乎不应该这样发展。
身边的幕僚问道:“殿下可是在为威武大将军一事忧心?虽说事出有变,但沈家军已经散了,虎符收了回来,威武大将军的作用也不大。殿下可以放心的大展拳脚。”
傅修宜收回胡思乱想的心绪,淡淡应了一声。沈信虽然与他计划有些偏差,可是到底不是他的重要棋子。若说是重要棋子,当初沈妙爱慕他的时候,倒是可以一用,只是不晓得后来出了什么事,那点子爱慕便散了,让他失去了将沈家拉入自己这条船的机会。
不过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若是真的娶了沈妙,即便有了沈家的兵力,那也是要被众人耻笑的。傅修宜骨子里极为自傲,又怎么会容许自己有这个污点?如今那些假设都随着沈信一家即将离京而散去。他道:“这些日子,你再去招揽些人。”
幕僚一怔,随即拱手称是。
傅修宜移开目光,既然局已经开始,逐鹿天下指日可待,在最短的时日里招揽更多的贤才,才是当务之急。
……
沈信是第二日一大早就离京的。
离京的时候是个大清晨,天都未亮,沈信是偷着走的。一来是不想让那些有交情的同僚为难,若是来相送,便几乎是明着与文惠帝对着干了。帝王之心喜怒无常,若是因此迁怒便不好。二来则是,小春城离定京千山万水,早些赶路,大约也能早些到达。
可即便是快马加鞭,也得大半年的时日才能到达。
沈信虽然被收了沈家军,只留了前部的人,可自己私下里还有一批心腹,加上沈丘的一众手下,加上莫擎和阿智,倒也不怕遇到什么危险。一路上过的也不错。罗雪雁和沈信起先还担忧沈妙的身子骨吃不消这么长途的跋涉,只怕中途便会不舒服,谁知道沈妙中途连累都未曾喊一下。连沈信都连连称赞:“娇娇不愧是我的女儿,这等坚韧心性,定京城里哪个女儿家有?”
罗雪雁白了他一眼,却是越发的觉得对沈妙愧疚。好端端娇养的姑娘,却要跟着跋山涉水吃尽苦头。
惊蛰扒着马车帘子,因着是第一次出远门,倒是有些惊奇,一会儿指着天上的飞鸟,一会儿指着林中的野兔惊叫。见沈妙一脸平静的模样,好奇道:“姑娘怎么不觉得新鲜?这些东西可是城里瞧不见的。”
这么一说,谷雨也敲了敲沈妙的脸色,试探的问:“姑娘看着,倒是没有一点儿留恋呢。”
坐在马车中的罗雪雁一怔。
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故乡,去一个从未听过的地方,小春城肯定不如定京城繁华,人生地不熟的,任何一个小姑娘都会在这个时候流露出对故乡的眷恋和不舍。可沈妙自始至终都平静的很,甚至有的时候看起来,还有些轻快。
轻快?背井离乡,有什么值得轻快的?
感觉到罗雪雁的目光,沈妙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看向马车外掠过的风景,道:“爹娘大哥都在身边,有什么可留恋的。便是留在定京,没有亲人,不是一样算不得家么?”
此话一出,罗雪雁心中一酸。想着这次回来瞧清楚了沈家那一大家子丑陋的嘴脸,这么多年都将沈妙扔在那家人中,以为她过得好,如今看来,才像是个天大的笑话。沈妙大约也没有拿那些人当过家人,否则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思及此,罗雪雁便将沈妙揽在怀中,愧疚的道:“不错,娇娇以后都和爹娘大哥在一块儿,谁也不敢欺负了你去。”
沈妙依偎在罗雪雁怀中,垂下眼眸,掩过眼中一丝冷意。
背井离乡,孤独上路,又怎么是头一次?前生她去秦国当人质的时候,山高水长,又哪里不是一个人走过。带了自己的心腹丫鬟,又有多少折在了异国他乡?那时候的风景如现在一般,明明已经很模糊了,却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感受。从定京到秦国,从秦国回定京,两条路都走的十分萧索。可怜她以为自己是成全大义,为了天下黎民百姓,却不知在众人眼中,她有多么可笑蹩脚。
如今她不是一个人离开,待再归来时,必然也不是一个人。
山路遥遥,不知不觉天色竟然也晚了。因着走的是山路,山上没有酒家客栈,只能投诉在一家农户屋中。好在那农户一家也是个古道热肠的性子,热情接待了一众人。还烧了好些酒菜。
因着要赶路,沈信一众人是万万不敢喝酒的,只怕喝酒误事,耽误了第二日启程的日子。倒是沈妙,也不晓得是心情好了还是农户一家酿的梅花酒甜的醉人,喝了几杯,便是面颊生出桃花色。
“娇娇怎么喝了这么多?”罗雪雁最初未曾留意,等瞧清楚时不禁大惊失色,看着沈妙一手撑着脸颊,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连忙伸手去探她的头。
“姐儿大约是不晓得这酒的厉害。”农户家的女主人笑着道:“自家酿的梅花酒,味道清甜,不过后劲儿大着哩。咱家的丫头每每贪杯,也是喝的醉醺醺的。不过睡上一觉就行了,第二日也不会头晕,夫人不必担心。”
罗雪雁这才放下心来,沈丘看着沈妙有些醉意的模样觉得好笑:“没想到妹妹也有喝醉的一日,真有趣。”
沈丘这次回来后,见到的就是一个沉稳温和的沈妙,老成持重的让沈丘有时候甚至会生出沈妙才是姐姐的错觉。有时候还会怀念从前那个沈妙,虽然任性不知礼,好歹是个小姑娘该有的性子。如今瞧着她这副模样,让沈丘想起从前的沈妙,不觉有些亲切。
“臭小子,”沈信蹬了沈丘一脚:“你妹妹都醉成这样了你还闹!”
沈丘忙吐了吐舌头,假装害怕的告饶。一家人连着那农户,都是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哪里有“背井离乡”的失落和无奈?
沈妙两手撑着下巴,眯着眼瞧着眼前情景。这梅花酒虽然醉人,可是她眼下却还是有几分清醒。今日的确是极为高兴。一切都按照计划走,其实除了让沈信远离定京城这趟漩涡之外,还因为一年后定京城会有天花,虽然上辈子无事,可如今她却是一点儿险也不愿意让家人冒,远离定京城,就是远离危险。就算要复仇,也要在保全家人的前提。
这热闹的一桌饭一直吃到夜深才散去。热情的农户主人安排了足够的房间给几人,本来罗雪雁是要跟沈妙一间的,可沈妙却非要闹腾着住在农户挨着院墙的一间,还必须一个人睡。那一间房是单独的,与旁人也隔得远。若是住进去,便是与罗雪雁他们分开了。
沈信起先觉得不好,若是有危险只怕赶不及去营救,可沈妙今日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醉意朦胧着也要抵死住在那间屋里。农户家女主人瞧见,就笑道:“大约姐儿是想看院墙外的花吧?这花儿在雪影下顶好看,姑娘家都喜欢。夫人也不用担心,咱们这地方虽然小,却没啥土匪强盗,要是不放心姐儿,在外头搭个帐子多找几个护卫也行。”
众人这才察觉,那靠着院墙的屋子,打开窗户,正好是一大片雪白雪白的园子,园子里还有冬日的梅花未谢,就着月亮洒下的清辉,花影摇曳在雪地上,倒真是一副十分优美的风光。
沈丘又好气又好笑,捏了一下沈妙的鼻子:“娇气包,难怪要叫娇娇,醉了还巴望着找个风景好的地方。”
罗雪雁打下沈丘的手,怒道:“你别乱动。”又看着醉的有些糊涂的沈妙,摇头道:“又不肯与我睡,偏还要睡这么远的地方。得了,让莫擎和阿智几个在院子外头搭个帐子凑合一晚,惊蛰和谷雨伺候完姑娘更衣就出来吧。”
这农户屋不像是从前在定京的宅子,还有个寝屋和外屋,能让惊蛰和谷雨在外屋的小塌上睡一晚。罗雪雁和沈信也不是苛刻的人,断没有让惊蛰和谷雨睡地下伺候沈妙的道理。想着这农户说大也不大,有阿智和莫擎他们在外头守着,总归是没什么问题的。
惊蛰和谷雨给沈妙换完衣裳,又洗净了脸才出了屋门。外头院子搭好帐子的莫擎和阿智几人也走准备好了,轮流守夜。惊蛰和谷雨又上前叮嘱了他们一番,这才离开。
那“风光优美”的小偏屋里,顿时就只剩下沈妙一人了。
而本来被惊蛰搀扶着已经上了塌的沈妙,却突然自榻上爬了起来。
梅花酒的后劲儿终于在此刻涌了上来,沈妙清澈的眼眸此刻一片混沌,她摇摇摆摆的站起身就要往窗户边走,却是一个踉跄差点碰倒桌子角,猛地跌倒下去。
黑暗中,一双有力的手臂扶起她的胳膊,隐约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清淡的香气,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淡淡的戏谑,道:“啧,竟然往人身上扑。”
沈妙顺势环住他的腰,让自己站的稳些,却不觉自己这个动作出来,后者的身子便是僵了僵。
片刻后,“嗤”的一声,火苗窜起,那人也不知从哪里寻了个火折子,将屋中的油灯点起了。
农户家的窗户都是木雕的,那是实打实的木雕,连层白纸都不糊,屋里点灯,外头也是看不到的。是以院子里的几人都没发觉屋里的异常。
灯光模糊下,倒是将对方的眉眼看清楚了。雪白狐裘,深红锦衣,唇红齿白,一双漆黑眼眸灿若桃花,锦衣夜行亦有秀骨风姿,不是谢景行又是谁?
沈妙一愣,道:“谢景行?”她说这话的时候,身子沉沉,不小心又往谢景行身上靠了靠,几乎是抱在谢景行身上。
谢景行眉头一皱:“这么大的酒气,你喝了多少?”他打量了一下沈妙,有些嫌弃的开口:“好心送你一程,谁知道见了个醉鬼。”
“你才醉。”沈妙立刻反驳。
“行了,认识我还跟我还嘴,看来没醉。”谢景行一边说,一边将沈妙扶到榻上。又将油灯拿近了些。
明明暗暗的灯火下,沈妙穿着素白色的中衣,披散着头发,懵懵懂懂看过来,和平日里精明沉稳的模样判若两人,倒真的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小姑娘模样。谢景行想了一下,终是没忍住,狠狠拧了一把她的脸。
沈妙气鼓鼓的怒视着他。
难得见她这般孩子气的模样,谢景行觉得有趣,只想着沈妙如今是喝醉了,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就道:“我是谁?”
“谢景行。”沈妙飞快的答。
“知道谢景行是什么人?”
沈妙盯着他,慢慢皱起眉,迟迟不开口。谢景行被她看的有些奇怪,心说这丫头莫非是在心里骂他。谁知道沈妙突然一笑,道:“是个精彩绝艳的人物!”
谢景行:“……。”
他若有所思的盯着沈妙,问:“你是不是在装醉?”
“谢家小侯爷,少年英才,千古人物,英年……。”后面的话却是渐渐低了下去,似乎是记不住的模样。
谢景行起先还有些怀疑,后头瞧着沈妙不像是装出来的模样,倒是有些奇怪,挑眉道:“没想到在你心中,倒是对我这么满意。”他凑近些,调侃道:“莫不是心仪我?”
沈妙伸手将他的脑袋推开。
谢景行有些无语。若是平日里,调戏沈妙决计是很有趣的。可是如今沈妙醉的连对他“千古人物”的评价都出来了,现在调侃起来,也觉得十分无趣。他道:“本想见你最后一面,醉成这样,算了,就此别过。”说着就要走,谁知道只听“扑通”一声,沈妙却是从榻上再次跌到了地上。
谢景行先是想将沈妙扶起来,随即却又住了手,抱胸好整以暇的站在一边,看着沈妙在地上挣扎,欣赏了一会儿,才道:“真该让你自己看看现在这副模样。”
沈妙喝了酒头晕晕乎乎的,身子又软,哪里站的起来,在地上扑腾了许久都未果,谢景行终是看不下去,大发慈悲的再次将她扶起来,才坐到榻上。就听到沈妙道:“李公公,本宫想去看烟花。”
静寂的夜中,沈妙的这句话便分外清晰。
李公公,本宫想去看烟花。
屋中烧着的炭火似乎都凝固了。
谢景行原本翘着的唇角慢慢的放了下来,一双桃花眼也不再盈满风流笑意,他微微蹲下身,视线与坐在榻上的沈妙齐平,本是温柔的动作,眼中却冷意渐生。他说:“你说什么?”
沈妙睁着眼睛看他,融融灯火下,她的眼睛越发清澈,而在清澈的双眸中,沾染上的星点醉意,便令青涩的姑娘陡然间多了几分妇人才有的风情。她娇娇的,高傲的伸出一只手,仿佛要搭在某个宫人的手上般,命令道:“李公公,本宫要看烟花,你去将太子和公主和叫来。”
太子?公主?
谢景行紧紧盯着面前的沈妙。他眉目英挺如画,笑的时候如春花秋月动人,不笑的时候,却是危险的如寂寂深渊,多看一眼都觉得被嘲讽。他看着沈妙,看着看着,突然轻笑起来。
只是虽然带笑,眼眸中却是一点笑意也无,他轻轻勾起沈妙下巴,这十足登徒子的动作被他做来,也优雅天成,温柔的仿佛让人溺死在漆黑明眸中。
他问:“沈妙,你想当皇后吗?”
沈妙眨眼看着他,道:“那本来就是我的。”
“你的?”
“本宫的。”
谢景行缓缓收紧双指,沈妙被他握着的下巴吃痛,不满的皱眉。
“小丫头,这么小就有野心做皇后了。”他语气不明,眼神却危险:“有野心的女人最美,不过……你还不是女人。”
沈妙也看着他。盈盈月色,雪影清辉,梅花摇曳,对影二人,本该是花好月圆的风月场面,危险和暧昧的气氛却铺天盖地,夹杂的还有试探和危机。
她像是个被娇养着长大的姑娘,若是寻常女儿家,再大些便无非是操心嫁个好夫婿。可她一步一步隐忍筹谋,在背后算计天下,虽然已经猜到有野心不假,可是酒后吐真言,真正听到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意外。
那小姑娘满身荆棘,从草包到执棋人,从瞩目的将军嫡女到失势千金,似乎从来没变过的,就是这看着温顺却如兽般凶猛的眼神,就是这满身的贵气和傲骨。那种天生的,仿佛在高位上做了多年的气度,一句“李公公,本宫想去看烟花”说的悠长缠绵,如同静夜里的铃铛,敲响在人的心弦。
便是做的梦,她的气势,大抵也称得上是个皇后该有的气度了。如今还是个丫头片子,再过几年……再过几年,风华满身难敛,只怕真的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谢景行慢慢松开握着沈妙下巴的手,瞥了她一眼,眸中意味难平。顿了顿,作势要起身离开,却听见沈妙嘟囔道:“小李子,去把本宫的披风拿来,本宫冷。”
一下子就从“李公公”变成“小李子”了。
谢景行原本有些复杂的心绪被她这么一搅合,顿时哭笑不得。他问:“你命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