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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自言“学生”,满头青丝也都包裹在男子样式的官帽中,笑盈盈看过来的模样,很有几分如玉少年郎的风采。可是这清澈的双眸中,隐藏的深深底细和心意,却让人看不透也猜不着。这故作娇俏的灵动里,却是将宦海中臣子间笑里藏刀的那一套发挥的淋漓尽致。

  与她打交道,仿佛悬崖走钢丝,话中藏话,敌友难清。

  裴琅侧头:“你以为如何?”

  沈妙笑起来,她笑的纯粹,似乎真的只是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而高兴。她道:“我以为甚好。便是那位裴知府的儿子知晓了姐姐的下落,亲自来为姐姐赎身,只怕以裴姑娘的对当年裴知府的怨和本身的心气儿,也不会愿意的。反而会糟蹋自己的一生。”

  裴琅没有说话。

  “世上有些人,本是玉,混在石头堆里久了,也就成了石头。可有些人,心气儿藏在骨头里,便是将人碾碎了磨成渣,骨子里的傲气都不会变动一分。听闻那裴知府虽说是犯了罪,当初却也是个傲气之人,想来教出的一双儿女不遑多让。你说,”沈妙看向裴琅:“那姑娘宁愿是以沦落风尘的贵女身份活着,还是以青楼名伶洗净铅华的身份活着?”

  “说了这么多,”裴琅冷笑一声:“你想我做什么?”

  “裴先生聪明过人,我就知道瞒不过你。见微知著,闻弦歌而知雅意,说的就是如此。”沈妙毫不吝啬的将裴琅恭维了一番,才道:“裴先生身负妙才,胸有经纬,为何不入仕?”

  “沈妙!”裴琅突然高声喝道,不知沈妙那一句戳到了他的痛楚,他一下子激动起来,连惊蛰和谷雨也为之侧目。裴琅怒道:“你休想!”

  “裴先生莫要心急,不妨心平气和的听我先说说。”沈妙笑道:“许是裴先生被我方才那个故事吓到了。觉得这官场之上,一不小心便会连累阖府上下,凶险多舛,加之入仕后,大抵没有现在做个逍遥先生来的自在。”

  裴琅面色逐渐恢复淡然,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高温润的先生模样。

  “可是先生现在却孑然一身,既无眷侣,也无家人,不必担忧连累。况且……这世上,站得高看得远,站得高,也能做的多。想要庇护能庇护的人,光凭个白身的先生可不够。先生固然能桃李满天下,可是……”沈妙气定神闲的举起杯,分明是笑着的,一瞬间却有着冷淡的凉薄,她道:“真正出事的时候,高门大户避之不及,又怎么会劳心尽力。”

  “只有自己强大,方是正道。”沈妙的声音似有蛊惑,竟比宝香楼那些名伶的艳曲儿还要惑人心智。

  “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目的又是什么?我入仕,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沈妙微微一笑,裴琅这个人,看似温和淡然,也的确是个不理外物一心教书的先生,可是每当论起事来,总能一阵见血的问出关键之处。前生傅修宜想尽一切办法都要拉拢裴琅作为自己的幕僚,甚至后来登上国师宝座,凭借的都不是偶然。

  “裴先生为什么要问对别人有什么好处,却不问问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沈妙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巧妙地绕了个弯儿,不咸不淡的答道:“升官发财娶老婆,最后便宜的也都不过是先生自己。做生意,哪有问别人得了几文,却不提自己赚了几两呢?”

  “我哪里有赚?”裴琅淡淡道。

  “先生是没有赚,可是流萤姑娘赚了啊。”沈妙笑着瞧他,明眸中微光闪烁:“女子从良,后半生有个稳当的依靠,可是救了别人的一生。”

  裴琅死死盯着沈妙,若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没明白沈妙的用意,他便是真正的傻子了。

  “入仕之后,我要做什么?”裴琅问。

  沈妙满意的看着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权衡利弊,做出最有利的选择,这是裴琅一贯的作风。可是……脑中不由得想起当初傅修宜废太子的时候,她也曾跪下来求裴琅,裴琅谈论的语气,就如现在一般理智而无情。如今,砝码在她手里,而这曾经高高在上的国师,也只能任她摆弄,沈妙的心头浮起一丝极浅的快慰。这快慰表现在脸上,便成了欢喜。

  “其实也没什么。”沈妙道:“先生才华横溢,便是不主动入仕,一年之后,自然也会有贵人招揽。只希望那个时候,先生不要拒绝贵人,想法子应了他,当然,表面是应了,却要为我所用。”

  “你要我当内应?”裴琅不可思议的看向沈妙。

  沈妙摇了摇头:“怎么能算是内应?先生大可以升官发财,我保证不让先生身份暴露,只需在一些时候,告诉我一些消息就行了。”

  裴琅沉默片刻,看向沈妙:“你所说的贵人,是哪位?”

  沈妙微微一笑:“定王傅修宜。”

  裴琅悚然一惊,不由自主的再次看向沈妙。他知道沈妙从前爱慕定王爱慕的几乎成了满城笑闻,也知道定王那样深藏不露的人对沈妙不屑一顾。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沈妙变了一个人般,裴琅一直觉得沈妙身后大约是有人指点,可是此刻想来,却不禁猜想,莫非是因爱生恨,所以才会连定王也算计?

  可是仅仅只是爱而不得,就会有如此作为?

  裴琅有些迷惑。面前的少女男装俏丽,饮了酒后面带浅浅红霞,正是豆蔻好年纪,生的也是白嫩可人,一双眼眸如初生幼兽纤尘不染,可是却又在举手投足中,带了些不经意的轻佻风情。裴琅觉得有些不自在。

  同沈妙这个年纪的姑娘说话,对他来说就像长辈于晚辈,再不济也像哥哥与妹妹,可是此刻,倒像是他才是位于下风的那位。一举一动都被人牵着鼻子走,偏还反抗不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裴琅已经问了许多次这个问题,到了现在,他也不确定做出这些事情的人究竟是别人还是沈妙自己。就像是自己的底牌已经被沈妙看清了,可他连沈妙最初的目的都没有弄清楚。

  被绝对的压制。

  “我不想干什么,只想做一个对我和对先生都有利的决定而已。”沈妙笑着将垂到面前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越发的显得脖颈洁白如玉。她道:“先生,究竟是应,还是不应?”

  “我只能在这里做回答?”裴琅问。

  “你有……”沈妙指了指酒壶:“一壶酒的时间。喝完这壶酒,先生告诉我答案。”

  “不必了。”裴琅打断她的话:“你若能做到你承诺的,我答应你。”

  屋中静默一瞬。片刻后,沈妙笑了起来,她提起酒壶,给空了的两个酒杯都斟满酒,再捻起自己面前这杯,作势要同裴琅干杯。

  裴琅犹豫了一下,才举起杯,心中生出些古怪的感觉,同自己的学生在酒楼对饮……他的心中竟然有些发热。

  “祝先生日后鹏程万里,锦绣无量。”沈妙笑着将酒一饮而尽。她饮的极快,一丝酒液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划过微尖的下巴,没入洁白的衣领中。

  裴琅别开眼,豆蔻少女再美,终究是青涩的,尤其是沈妙这种眉眼温顺清秀的佳人,更是端庄矜持。裴琅也不是爱美之人,却有那么一瞬间微微乱了心智,觉得这是十分不对的,违和的。

  沈妙的眼中闪过一丝畅快。

  大约是饮了酒,一些藏在心中的情绪如罪恶般滋生出来。她记得裴琅端正肃容,最是讲究情理,在裴琅面前,她将母仪天下四字诠释的淋漓尽致,可最后还是被裴琅的利弊打败。

  那是前生能决定傅明生死的国师,如今却被她拿捏着软肋。在裴琅面前端着皇后的仪态,连为和亲的婉瑜大哭都不可以。如今……她没有皇后的端庄,也没有谨守的妇德,女扮男装,逛花楼,学生同先生饮酒,行迹轻佻,放浪形骸,裴琅又能怎么样呢?

  他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然而那畅快只是短短一瞬。

  在裴琅应下的时候,她就知道,没有必要继续纠缠下去。

  眼中因酒意而生的风情尽数褪去,一寸寸爬上清醒。她站起身,微抬下巴,又恢复到那个略显威严的沈妙。

  “流萤姑娘安顿好后,会将绣坊的地方告知先生。”沈妙点头:“银钱已结过,先生慢饮,鲁地的酒,可不是能常常喝到的。”

  最后一句,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客气,说的裴琅眉头微皱,眼见着沈妙带着几人退了出去。

  他端起酒来饮了一口,本该是醇厚佳酿,偏在嘴里涩的惊人。

  走出门外,惊蛰和谷雨都不敢说话,两人瞧出沈妙此刻心情不虞,同裴琅的一番话他们听的云里雾里,敏感察觉到此事非同小可,更是不敢轻易开口。

  被外头的冷风一吹,面上的红霞散尽,沈妙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眸中只含冷冽。

  对于裴琅,终究是含了当初他袖手旁观的怨恨,再怎么掩藏,还是泄露了一丝一毫。

  不过,目的是成了。

  “回府。”她走向马车。

  ……

  那快活楼毗邻方才雅室的另一间隐藏的雅室,房中几人皆是静默。

  方才看了一出好戏,初看只觉得妙趣横生,如今人走茶凉,细细想来,不觉悚然惊人。

  季羽书咽了咽口水,似乎想要打破这沉闷的氛围,道:“同这楼有关系还真好,至少听墙角的时候方便多了。不仅能听,还能看,呵呵,甚好。”

  那雕花的柱子后头,有一方巨大的琉璃,被细细的栏杆掩映,据说是从西洋来的琉璃,那头看不到这头,这头却可以看到那头。加之有铜做的布满小洞的柱子,说的什么,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季羽书的这句话说完,雅室中的另外两人却没有回答他。高阳以折扇抵着自己的下巴,这是他思考的时候惯常做出的模样,谢景行则屈肘撑着头,一边把玩着手里的茶杯,一边垂眸思索什么。

  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季羽书开口道:“你们两人别沉默了,不就是鲁州裴知府的事,裴琅就是裴知府的儿子嘛!”

  沈妙的那个故事讲得轻松,那是因为相信裴琅听得懂,而这里的三人亦不是笨蛋,略略一想就明白了。

  鲁地罪臣裴知府,一双儿女,姐姐是流萤,弟弟就是现在的裴琅。在逃离途中,为了保全裴琅,裴家安排的人舍弃了流萤,流萤终究沦落风尘。而裴琅在裴家人早已安排好的退路下,化作定京人士,自小生活在此地,出身商户,父母几年前过世,如今孑然一人。

  浑然天成的身世,许多年都没有人发现。

  然而……谢景行懒洋洋勾唇道:“所以,百晓生都查不出的底细,她是怎么知道的?”

  说到最后,尾音转冷,桃花眸中腾腾杀气弥漫。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宫中再遇

  “怎么说?”季羽书问。

  高阳摸着下巴:“既然要对付定王,便不是定王一支,太子、周王、离王,沈妙是哪边的人?”

  “哪边都不是。”谢景行道。

  “咦?”季羽书奇怪:“怎么又哪边都不是了?”

  谢景行眸光微缓:“裴琅不是普通人,只是尚未入仕,如今倒显稚嫩。刚刚你们都听过,沈妙那一套,沈信未必都有她使的利落。”

  滑不溜秋,不承认,不否认,不推辞,也不接受。宦海沉浮多年的臣子,也未必有她做的得心应手。沈信是个武将,罗雪雁也是武将,沈妙这一套是哪里学会的?沈家背后还有高人指点?他原先是这样以为的,眼下看来,倒是可以确定都是沈妙自己的主意。若她是太子或是别的皇子的人,万万不会用这样一步一筹划的办法,各个皇子后背各有势力,又怎么会用这样笨拙的法子。

  然而她却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将所能达到的目的最大化。让人不禁怀疑,倘若给了她足够的背景和权势,她还会翻起多大的风浪。便是现在手中没有筹码,她都能慢慢培养棋子。

  天下如棋局,明齐这出棋局中,有太多人在其中博弈。可是谢景行从未将沈妙放在其中,她是弱女子,也并没有任何动机。

  可是如今,谢景行却透过少女杯酒收英雄于麾下的本事,看到了她的野心。

  “可咱们还是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裴琅的底细的。”季羽书道:“沣仙当铺都没查出来过。”

  裴知府用尽力气保全了自己这个儿子,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裴琅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爹的期望,没有寻仇,亦没有怨恨,隐姓埋名,做了一个教书先生。没有人会留意到他,可是沈妙看穿了他的把戏,还将流萤做了筹码反将裴琅一军。

  也不知是从哪里打探的消息,就同之前的陈家兄弟一样。

  “别管她了。”谢景行道:“请帅的折子写好没有。”

  “写好了。”高阳皱眉:“可是你真的确定……。这一开始,就没有回头路走了。而且你这头计划,那边还没收到消息,万一不同意……”

  “照我说的做。”谢景行站起身来。

  ……

  回到沈府,西院屋中,沈妙换下衣裳,刚把头发也拆了,就见白露匆匆进来,道:“姑娘,夫人让你去屋里,有要事商量。”

  年关已过,快开春了。因为沈信同文惠帝请命在定京多留半载,罗雪雁也过得轻松不少。可劲儿的给沈妙买衣裳打首饰,要不就是让沈丘带着沈妙吃喝玩乐,有的时候,沈妙自己也觉得被沈信夫妇当做是纨绔子弟养了。

  沈妙将头发随意挽起,就到了罗雪雁的屋中。一进屋,却意外的瞧见沈信和沈丘也在。瞧她进来,罗雪雁忙拉她在身边坐下,道:“今儿娇娇出门去干什么了?”

  沈妙让白露和霜降留在屋里,若是有人问起来,便说出去逛了。她道:“随意逛了逛,路过快活楼,给爹和大哥带了几坛烈酒。”

  “不愧是爹的乖乖!”沈信一听眼睛都亮了,他道:“这定京城的酒忒甜,腻腻歪歪的,哪里算得上酒!还是烈酒好,痛快!”

  沈丘也高兴:“妹妹想的周到!”

  “就知道喝酒!”罗雪雁白了两父子一眼,道:“那些东西下人买就是了,娇娇管他们两作甚。”

  “你这妇人!”沈信又不高兴了:“都是娇娇的一片心意,下人买的能和娇娇一样?目光短浅!”沈妙如今难得和他们之间关系和缓亲近,沈信高兴得很,便是今日沈妙买两坛子清水回来也能乐的上天,自然要反驳罗雪雁的话。

  “目光短浅?”罗雪雁斜眼看他。

  “夫人喜怒,”沈信立刻道:“我是臭小子目光短浅。”沈信一巴掌拍了沈丘的头一下。

  罗雪雁懒得看这两父子耍宝,看着沈妙道:“娇娇,今日来呢,其实是有一事想跟你商量。”

  “娘请说。”

  “分家的事情,你也听说了。想来再过些日子就能分出去,我和你爹也想清楚了,得重新买个宅子。倒是看了一处,城东有处宅院不错,可以买些仆妇下人扫洒伺候着。只是……。”罗雪雁看着沈妙,有些为难:“从前我和你爹去西北,将你留下,觉得有沈家人护着,你也安稳些。如今一旦分家,倘若我和你爹,你大哥再离开,你一个姑娘家,独自守着一个宅子住着不安全,也怕别人胡说八道。所以……。娇娇,你愿不愿意和娘一道去西北?”

  沈妙微微一怔。

  “妹妹,西北可好玩了。”沈丘见沈妙发怔,连忙道:“没他们说的那般夸张,住在小春城里,那里依山傍水,珍禽异兽也多,到时候给打猎,能打出白虎皮给你做披风。”

  “胡闹!”罗雪雁笑骂:“你妹妹一个姑娘家,要白虎皮做什么?”

  沈丘挠了挠头:“那还有矿山,宝石可大了,妹妹也可以做首饰!”

  沈妙微微笑起来。她本来还有些犹豫,因为留在定京城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可是听闻沈丘这么一说,倒是对西北小春城有些向往起来。谁不想过无忧无虑的日子,谁愿意每天睁开眼睛想的都是如何算计别人?她心中微叹,便随着去一次吧,只要去这么一次,大不了明年回来后不去就成了。

  “好啊。”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沈妙点了点头:“我也很想去见识见识。”

  罗雪雁松了口气,沈信大声笑道:“我就说娇娇肯定会同意的!回来这么久,你看娇娇何曾嫌弃过咱们武夫!”

  “妹妹妹妹,”沈丘也激动:“到时候带你去见我的那些兄弟,他们都知道我有个妹妹,从没见过你呢。还有外祖一家,出生起后你就没见过他们,这次去一定认不出来。”

  罗雪雁的娘家就是西北的镇关武将,只在沈妙出生的时候赶过来一回,后来因着远隔千里,这些年竟没见过。沈妙垂眸,上一世,罗雪雁死后,罗家就和沈家断了往来,沈妙本就和外组一家感情不深,以至于最后罗家是什么下场,她也不甚清楚。不过想来以楣夫人赶尽杀绝的手段,也总有法子让傅修宜不会放过罗家的。

  又说了些话,直到时辰晚了,罗雪雁才赶沈妙回房休息。

  沈妙梳洗后,坐在桌前,看着跳动的火苗,不禁叹了口气。若真是要随着沈信去西北,得在这半年时间就将所有的事情都打点好。

  若说如今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裴琅一事了。

  她一直很清楚,沈家现在这样树大招风,不好卷入宫廷中事,然而她只是一个闺阁女儿,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去接触更深的东西。而且很多事情这一世已经改变了,只有让裴琅做一颗眼线。傅修宜的性子多疑,送上门来的总会研究许多,难免不会查到她身上。可是一年后,傅修宜会主动招揽裴琅,裴琅介时顺水推舟,也才容易得多。

  关于收服裴琅,大抵还是存在一点运气。当年傅修宜收服裴琅,也是因着手下一名幕僚曾与那裴知府有过交情,从而顺藤摸瓜的摸出了裴琅的身世。当时也是因为傅修宜安顿了流萤,才让裴琅终究为他所用。

  裴家姐弟都是软硬不吃的主,他们自己的主意极强。比如流萤,沦落风尘后,身上就再也见不到一点官家女的影子,安心的做个风尘女,也许是回忆起当初的身份反而令他痛苦。而裴琅,也不提报仇,安心的做一个教书先生。

  流萤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也对裴家当初弃她保下弟弟存在怨气,裴琅出面,流萤反而会反抗的更激烈。而沈妙却是给了流萤一条温顺的活路。拿捏住了流萤,就拿捏住了心有愧疚的裴琅。

  几年之后,在朝中经过摸爬滚打的裴琅会更加成熟,再看今日沈妙的一席话,就会觉得漏洞百出。可是眼下的裴琅,还未入仕,即便再如何聪明,经验终究不足。

  “姑娘,还是早些歇息的好。”惊蛰笑道:“明儿个还要随着夫人去看城东的宅子呢。”

  沈妙点头。在这半年,至少家能分,总也能开府另过的。

  然而她却没想到,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快。

  第二日一早,沈妙用过饭,罗雪雁身边的丫鬟过来说,等沈妙换好衣裳后就去看宅子。总归是日后要住的宅子,舒不舒服,安不安心,都要看过了再决定。

  然而还未等沈妙梳好妆,宫里却来了人。要罗雪雁进宫一趟,来的宫女还说,若是无碍,可以将沈妙也带上。

  说是如此,可几乎就是命令了,沈信和沈丘当即就面色沉了下来,罗雪雁也是有些迷惑。她虽是京城贵妇,可是平日里不在定京城,和贵妇圈的那些夫人都不熟,来请人的说是宫中娘娘,那就更是笑话了。

  算来算去,罗雪雁和宫中女眷都没什么交情。

  沈信和沈丘想的更远一些,罗雪雁和女眷们没什么交情,却被要求带上沈妙,醉翁之意不在酒,莫非是拿沈妙打什么注意。一旦有关沈妙,他们总是格外紧张。沈信道:“不如我也陪夫人进宫一趟。”

  “你去做什么。”罗雪雁道:“这里又没请你去,还嫌不够乱添乱呢。我带娇娇去吧。”她迟疑了一下:“这么多人,总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况且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若是……。”她想说,若是有什么不对,真动起手来,也不见得会吃亏。

  沈信点头:“想来如今局势还没这么紧张。你放心去就是。”

  罗雪雁拉着沈妙的手,便上了宫中安排的马车。本是打算今日一早就去看宅子的,却因为此事,谁都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沈丘和沈信在府门口,看着马车走远,不安的问:“爹,娘和妹妹不会有事吧。”

  “我去兵部一趟,”沈信转身:“你留在府里,有什么事也好接应。”

  沈丘点头。

  马车上,沈妙小脸紧绷,心中却是各种猜想纷至沓来。

  她倒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危险,她现在身上也没什么好算计的东西,况且对于宫中娘娘们那一套,她自己比谁都清楚,便是真的有什么策略,也断然不会在今日明目张胆。皇家最是要面子,今日她要是在宫中出事,皇家第一个脱不了干系。

  若是反着推来……沈妙目光沉沉,宫中女眷和罗雪雁无甚关联,却召了罗雪雁进宫说话,或许是想从罗雪雁这里打听什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的是什么,沈家?或者说是沈信?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留意沈信?沈信这些日子在京中做的也是低调,更没有同上一世般和傅修宜扯上关联,便是皇家有意要打压沈家,总也得师出有名,莫非……现在已经有了那个出师的“名”?

  沈妙有些迷惑,要罗雪雁带着自己入宫,应该是为了警告,一旦有什么事情,沈妙这个女儿也保不住……越想越觉得可能,沈妙也忍不住有些紧张起来。这一世的很多东西和上一世不一样了,尤其是明齐的大格局,她尽力避免,将沈家的悲剧努力拖延,可是还是免不了命运的阴差阳错。这一次,又是为什么?

  罗雪雁见沈妙的脸色不好,以为沈妙在害怕,心疼道:“娇娇别怕,只是进宫和娘娘们说说话而已。很快就结束,到时候咱们再来看宅子。”

  沈妙微微一笑,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待到了宫门口,早有了来接应的宫女,见了沈妙二人,径自将她们二人往里领去。途中罗雪雁向那位女官模样的宫女打听是哪位娘娘请的人,那女官却是笑而不答,只说到了就知道了。

  此刻宫中瑶光殿中,大厅里两名华衣女子正笑着说谈。左侧的女子梳着仙子髻,水红绣金宫装,端的是华丽,她容颜娇美,虽是笑着说话,眼神却有些心不在焉,倒是对身边女子极为不恭敬。只是虽然她如此作态,她身边的女子却也并未生气,反而含笑答来,这女子穿着一身杏色印梅的长裙,容颜不及左侧女子出色,却显得温婉有礼,倒也清雅。

  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今日请沈妙母女来宫中的宫妃。左侧红衣宫装的女子是徐贤妃,右侧生的清雅的那位则是董淑妃。

  “陛下要我们请沈夫人过来便罢了,怎生还带着沈家小姐?”徐贤妃有些不耐烦:“去了许久都不来,也真是好大的面子!”

  “将军府离宫里路程不短,”董淑妃笑道:“姐姐别急。”

  徐贤妃笑了一声:“妹妹你倒是惯常做好人。”她忽而想到什么,促狭一笑,道:“说起来,那位沈家小姐还曾爱慕过九殿下。你莫不是对她十分满意,所以才这般维护吧?”

  董淑妃面色微微一滞,随即笑道:“姐姐真会开玩笑。只是……陛下既然要你我二人过来,还是做正事的好。那沈五小姐也不过是随着她娘,一会子让宫女带她出去就是了。”

  搬出文惠帝的名头,跋扈如徐贤妃也不好说什么,正要讽刺几句,忽然瞧见自己的女官进来,徐贤妃问:“来了?”

  女官点点头,不多时,罗雪雁就和沈妙走了进来。先同两位女眷告了礼,沈妙便随着罗雪雁低头站在一边,并不抬起头。只听到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道:“沈夫人,这位就是令媛吧,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沈妙顿了顿,慢慢抬起头来,正对上坐着的两个女人打量的目光,待瞧清楚坐在右侧的人是谁的时候,不由得心中一紧,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左侧的徐贤妃是周王静王二人的母妃,右侧的董淑妃却是傅修宜的生母。此刻董淑妃含笑看来,对徐贤妃道:“真是个齐整孩子,干干净净的,看着就有福相。”

  “福相”,沈妙只觉得心里堵的慌,董淑妃一脸温柔的看着她,不晓得的,定也会对她这般亲切的态度放下心中的警惕。

  董淑妃并不得宠,文惠帝身边的女人数不胜数,有背景的,有才情的,有美貌的,有性格的。董淑妃却是温温吞吞,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就凭着一个“稳”字,坐到了四妃之位。表面上看,四妃里最没有地位的就是她,可是沈妙却知道,董淑妃绝不是一个如外表一般无害的女人。

  当初沈妙嫁给傅修宜的时候,董淑妃也盛赞“福相旺夫”,可后来傅修宜羽翼渐丰,董淑妃便待她不冷不热,等她从秦国回来后,贵为太后的董淑妃更是与楣夫人一个鼻口出气。在董淑妃眼中,她也是一颗拉拢沈家的棋子,而且还是一颗粗鄙上不得台面的棋子,以至于后来傅修宜废太子,董淑妃第一个出面要扶傅盛上台。

  她飞快低下头,掩住眸中一抹恨意。

  徐贤妃和董淑妃却以为沈妙是害羞,徐贤妃随口问:“今年多少岁了?”

  “回娘娘,”沈妙轻声道:“臣女十四。”

  “十四……”徐贤妃沉吟一下,才笑道:“再过不久,便能出嫁了。”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顿时让罗雪雁紧张起来,她如今最担心的就是沈妙。而女儿家的亲事对于一生更重要,若是沈妙的亲事被宫里人拿捏……罗雪雁的脸色很不好看。瞧见罗雪雁如此深情,徐贤妃反倒“噗嗤”一声笑了,她道:“沈夫人这般紧张,怎么,是怕本宫给沈小姐做媒?”

  罗雪雁忙道:“臣妇不敢!”

  “放心,”徐贤妃道:“本宫就算真的给人做媒,也不会乱点鸳鸯谱,必会问一问小姐的意思。说起来……”徐贤妃看向沈妙,笑的不怀好意:“沈小姐,如今可有意中人?”

  当着董淑妃的面儿问沈妙有没有意中人,谁都知道沈妙曾爱慕傅修宜爱慕的满城风雨,这就是当众让董淑妃难堪嘛。徐贤妃自来仗着文惠帝的宠爱嚣张跋扈,四妃中董淑妃又最好欺负,能拿董淑妃做筏子,徐贤妃一直乐此不疲。

  “多谢娘娘好意,臣女现在还无意中人。”沈妙垂着头道。

  徐贤妃似乎有些无趣,觉得沈妙这样的性子木讷,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般草包,不然还可以取个乐子。她摆了摆手:“罢了,没有就没有吧。”

  罗雪雁越发谨慎,只要有关到沈妙,都令她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正想着,却听见上头董淑妃笑言:“夫人不必紧张,今日我姐妹二人请你们入宫,其实只是想与夫人说说家常。”顿了顿,她才继续道:“我姐妹二人不曾去过西北之地,夫人随将军出征传为一道佳话,我们对北地十分好奇,故来请夫人一叙。”

  董淑妃的声音温和亲切,仿佛春风般抚慰人的心,罗雪雁却没有放松,沈妙反而更加生疑。明知道今日进宫必然有别的意图,说不定是文惠帝来打听什么的途径。文惠帝偏偏找了徐贤妃和董淑妃,这二人一个飞扬跋扈,一个温柔和婉,一刚一柔配合下,确实容易让人晕头转向,不由自主的被套出话。

  沈妙心中有些紧张。

  “多谢娘娘抬爱。”罗雪雁也笑:“只是北地自来枯燥,说起来怕娘娘不喜。”

  “无妨,”董淑妃笑道:“既然我们请你来,便不怕无聊。”她的声音一顿,忽而想起了什么,看向沈妙。

  傅修宜知道皇帝要她们试探罗雪雁的事,也知道会让罗雪雁带上沈妙已示警告。昨日交代过她,若是沈妙在场,谈论的时候要将沈妙支开。傅修宜是董淑妃的儿子,董淑妃自然不会怀疑,只是……无论如何,她都看不出来这个略显木讷胆怯的小姐有什么值得提防的。

  沈妙垂着头,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听董淑妃道:“不过咱们说这些趣话儿,小姑娘听着未免无趣。童瑶,你带沈五小姐逛逛园子,逛累了去带她去宜居室吃吃点心,照顾好她。”

  徐贤妃虽然有些诧异,不过以为是文惠帝的想法,对她也没什么影响,自然是没有反驳。罗雪雁心中隐有不安,将沈妙放在眼前最好,可是眼下局面她也意识到接下来同两位宫妃说的话应当不是真正的闲谈。至少……这大白天的,这些人也不敢让沈妙出事。

  这样一想,心中稍稍放下,便笑着对沈妙道:“娇娇,你随女官去逛园子,等会子同娘娘们说完话,娘再来找你。”

  沈妙没有拒绝,心中却暗叫不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支开她。她自然可以撒娇要赖在这里不走,可那样就太刻意了。为什么谈话都不让人听见,莫非她已经引起别人怀疑了。说话的人是董淑妃,董淑妃与她是第一次见面……莫非,是傅修宜在提醒董淑妃?沈妙的心里倏尔闪过这个念头。

  可她却什么都没说,恭敬的起身同徐贤妃们告辞,随着童瑶往外头走去。

  童瑶女官带她往园子里走,皇宫中随处可见花园,大抵是为了嫔妃们修缮的,倒也美轮美奂。只是沈妙却无心欣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都比谁都熟悉,园子里哪一处长着什么花都清楚,哪里还有兴趣来听。

  童瑶女官也看出了她心不在焉,就道:“沈小姐若是累了,奴婢带您去宜居室坐坐。那里有点心。”

  沈妙颔首,方走到一半,都看到宜居室门的时候,却临门跑来一个小太监,急匆匆的模样,在童瑶耳边说了几句话。童瑶便对沈妙歉意道:“宜居室就是前面的殿屋,沈小姐先进去,奴婢送完东西就过来,很快的。”

  沈妙点头,倒没有计较。那宜居室本就近在眼前,而且宫中各处都有守卫,倒是不怕出事。她自己也曾来过此事,当是清楚的不得了。

  走到宜居室门前,将门打开走了进去,那门“啪”的一声自己合上,沈妙心中一个激灵,还未等她做出反应,一双手却是自背后捂住了她的嘴。沈妙想也没想就一口咬了下去,屈起肘恶狠狠的往身后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