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却是不为所动,淡淡地看着她:“坐下。”
柔嘉听着他不以为然的语气,忽然有些后悔,她就不该把桓哥儿叫过来,不该相信他真的会有好意,让一个孩子任着他欺负。
眼看着桓哥儿被刺激的又要发病,柔嘉更加愧疚,顾不了许多也不管他的命令转身就要过去安慰。
可她还没走远,身后就传来一声冷斥:“站住。”
柔嘉脚步一顿,并不想理他,仍是上前。
可还没走两步,身后却忽然又多了一声茶碗被重重放下的声音,声音震的整座大殿仿佛都颤了一下:“朕叫你站住。”
“你再这样惯着他,迟早会毁了他!”
萧凛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她身上,柔嘉登时便止了步,像是忽然有些清醒了过来,看着缩成一团的萧桓心情格外复杂。
萧凛见她停了步,这才起了身走到她旁边,稍稍放缓了语气:“人都有劣根性,孩子也是。他只是胆子小不会说话而已,脑子又没什么问题,他知道你对他好,无论做了什么你都会原谅他,所以他学不会控制自己,只会一次次更加严重。像这样的孩子你就该让他好好吃一次苦头他才会长教训,知道不能无底线地依靠你。”
柔嘉何尝不明白他说的话,她只是实在狠不下心罢了,当初刚进宫时她在这宫里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旁人一边敬着她,一边又看不起她,直到桓哥儿出生,她才有了一丝被需要的感觉。
后来母亲去世,若不是桓哥儿还在,她大约也跟着去了,他们感情极深,她没办法对一个生病的孩子说任何的重话,更下不了手,这才将人带到了这太极殿,找个能压住他的人来管教。
眼下被一点醒,她闭上了眼,努力不去看瑟瑟发抖的桓哥儿,任凭他发抖,尖叫,硬着心肠转了身回去。
可萧凛看着下面尖叫哭闹的孩子却一脸淡定,似乎这种事情见的多了,甚至径直批起了奏折,一转头看她还揪着帕子站着的样子,又将茶盏推过去:“替朕沏茶。”
柔嘉被他一打断,思绪才没那么凝在桓哥儿身上,颤着手拎起了茶壶。
她尽量控制自己不去听,不去看,可那声音却无处不在地钻进她耳朵里,听的她手腕微微发抖。
为了转移注意力,柔嘉努力保持平静,随口问了他一句:“皇兄,你为什么这么明白,你难道也见过类似的病症吗?”
萧凛拿着茶盖撇了撇浮沫,似乎觉得不值一提:“这宫里的疯子多了去了,日子久了自然就不在意了。”
宫里哪有什么疯子,柔嘉进宫这么久也没听说过,可眼下看着他微沉的神色脑海中忽然浮出了今日五皇子的事情。
萧盈不也是这样吗?柔嘉记得她刚进宫时,萧盈的脾气似乎还没有这么顽劣,是最近这两年一点点的严重的,有时候歇斯底里的可不是就像个疯子吗。
她粗粗一想,再看向眼前神态自若的人,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想,他明明知道这样放纵下去萧盈迟早会闯祸,却并未出手管,难不成是故意想把他养废了吗?
可这不是他的亲弟么……
一想到这里,白日里那张眼白多,眼黑少,看着有些叫人不舒服的脸又浮了出来,柔嘉突然有些不确定。
再低头看向眼前的人,姑且不论人品和强迫她的那些事,单看样貌的话,他生的剑眉星目,棱角分明,一派帝王之气,身材亦是皇族里一贯的高大,丝毫不见任何颓靡委顿。
她认真将这对兄弟比了比,脑海中忽然生出了一个离奇的念头——他们看着竟是一点儿都不像兄弟,甚至没有他和桓哥儿长的像,难道……难道五皇子不是先帝的孩子?
这念头一出,一低头看见他审视的眼神,柔嘉又立马抛了开,装作无事地给他倒茶。
萧凛看着她遮遮掩掩的样子,慢慢收回了眼神,只是神色微微凝着。
两个人一个倒茶,一个喝茶,看着格外淡定,似乎完全听不到那凄厉的嚎叫一样。
一盏茶后,萧桓不知是叫的无力了,还是发觉真的没人害他,也没人管他,声音一点点低了下来,最后慢慢抬起了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们。
萧凛直到这时才终于放下了杯子,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哭够了,也不闹了?”
萧桓对着他还是有些害怕,萧凛示意了一下,张德胜拿着帕子给他擦泪,他也没躲,乖乖地任着人走近给他擦着。
擦完泪,萧桓眼圈已经肿了,小声地吸着鼻子,看着乖巧又可怜。
萧凛终于放轻了声音:“今天御花园的事,你知错了吗?”
萧桓看着扶着腰站着的姐姐,格外愧疚地点了点头。
“知错之后你该怎么做?”萧凛打量着他。
萧桓会意,立马站了起来,小步朝姐姐走过去,走到了跟前,看着姐姐别着头,犹豫了一会儿,鼓了鼓气,才敢伸着手轻轻扯着她的袖子。
其实他刚一走过来的时候柔嘉就已经心软了,可皇兄盯着她不许她回头,她只好克制自己,等到萧桓一边晃着她的袖子,一边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的时候,柔嘉才终于忍不住俯着身抱住了他。
“姐姐不疼了,桓哥儿以后也不许再这么任性了好不好?”
萧桓连忙点头,又紧紧地回抱住她,趴在她肩膀上眼泪像开了闸一样嚎啕大哭。
“不哭了,不疼了,姐姐涂了药,很快就好了。”柔嘉摸着他的头安抚道。
可萧桓害怕了一天,又愧疚了许久,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一直把她肩膀都被打湿了,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哭的累了慢慢睡了过去。
即便是睡着,他的手也牢牢地圈在她脖子上,抱的很严实。
柔嘉有些为难,回过头轻声问了一句:“皇兄,桓哥儿睡着了,我能带他回去吗?”
天色已经微微暗了,天空一片深蓝,显得这本就冷肃的内室愈发有些寒凉,只有他身边的一盏灯泛着些许光亮。
萧凛看着他们姐弟情深的样子,丢下了折子,不置一词:“太极殿有的是床,待会儿等他睡醒再叫他跟你一起回去。”
待会儿……那这段空出的时间他要做什么不言而喻了。
柔嘉一想起之前为了求他的承诺不禁有些难堪,可皇兄微微分着腿端坐着,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她没有半分办法。
正对峙间,张德胜得了示意,更是直接过来,一点点将桓哥儿的手臂从她身上解了下来,将人抱到了偏殿。
怀里一空,柔嘉正对着他,不由得微微偏了头。
萧凛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倒也不着急,摩着手上的扳指看似不经意地又提起了一句:“其实朕方才在教你那个好弟弟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事,如果早些干预的话,他也许能开口说话也说不定。”
开口说话。
柔嘉陡然抬起了头:“要怎么做?”
她满脸期待,但萧凛却住了口,整好以瑕地看着她:“坐过来,朕再告诉你。”
他背对着光坐着,整个人将红木椅占据的很满,那从那模糊的光晕中,隐约还可以看见他水平的肩颈和流畅的腰线。
桓哥儿如果能开口说话的话,即便说不成完整的句子,也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柔嘉只纠结了片刻,便慢慢走过去主动攀上了他的膝,撑起腰环着他的肩膀轻轻咬着下唇:“皇兄,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到底要怎么治好他?”
她说话时脸颊微微偏着,连枝灯的光照下来,长长的睫毛投下了一片鸦羽般的虚影,原本雾蒙蒙的双眼一凝神,像是蕴了天上的星河一般,泛着粼粼的波光,叫人不忍心拒绝。
萧凛被她这么看着有些挪不开眼神,凉风一吹,他眉间一凛移开了视线,忽然抬起了手抽掉了她的发钗,原本束着的发髻一解,满头青丝垂落,挡住了那粼粼的眼波,他才硬着心肠一把将人按了下去,在她的惊呼中贴着她的耳边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不急,待会儿再告诉你……”
第35章 装睡(修) 他对她够仁慈了。……
晚间的时候,太极殿忽然来了个稀罕的人。
张德胜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红色鱼服的人拐过了弯,到了台阶下,心头微微一凛,低声对身边的宫人警醒地提点了一句,那宫人一见来人是太后身边的大太监梁保,也下意识绷住了神经。
梁保自先帝时起便入了宫,资历颇老,后来去了太后身边之后更是一时风头无两,听说太后极其信任他,手边的金印几乎都是由他掌着,这宫里有点名头的太监更是几乎都是他的干儿子,直到新君即位后手段凌厉的打杀了太监攀亲的风气,这位大太监才被折了翼,老老实实地待在万寿宫里,众人也才慢慢忘却他曾经的跋扈。
张德胜稍加思顿,便明白了他大约是为了五皇子的事来的,但脸上还是佯装不知,笑眯眯地问道:“梁公公,哪阵风把您吹了来?”
梁保生的瘦长,若是不说出他的身份,光看脸倒像是个白面书生似的,只是他一开口,那尖细的有些阴柔的嗓音仿佛毒蛇吐了信子一样,又冷又黏叫人浑身不舒服:“咱家是奉太后娘娘的命,想要当面求见陛下,劳烦张公公通传一下。”
他睨着眼,话里虽说是劳烦,但对着张德胜这个太极殿总管却也不见多客气。
张德胜仍是眯着眼的模样,笑着看他:“哪儿敢说劳烦,认真说起来,奴才当年只不过是公公手底的一个挑水太监,要不是仰仗着公公当年的教诲,也不可能有今天。公公对着奴才这么客气,岂不是折煞奴才了!”
“教诲”两个字被张德胜咬的很重,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脸上虽笑着,但那眼神却无一丝笑意。
想当年他初入宫时,年纪小,身板也瘦,恰好分到了梁保手底下,做侍候太监的下等太监。梁保这个人喜怒无常,时常以折磨人为乐,平时打骂也便罢了,有一次他端洗脚水进去的时候被梁保嫌弃太烫,一脚踹翻了盆,热水溅了他一脸一身,梁保却还嫌不够,罚他到外面跪着。
当时正是数九隆冬,他跪了半夜,几乎要冻昏过去,还是当时路过的太子见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眼见着就要冻死过去了,随口解了他的禁,把他带回了东宫做了一个洒扫的太监才活了下去。他铭记着这份恩,侍奉太子也极为尽心,一步步走到了今天,成了比梁保品级更高的总管太监。
梁保听他话里有刺,却丝毫无愧意,只是拂了拂袖子:“嗐,往事不必提了。眼下太后娘娘为着五皇子的事急火攻心,犯了头风病,叫奴才亲自来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今晚见不到陛下,太后娘娘的病因此加重了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担待的起的,张公公,你说是不是?”
一搬出太后来,张德胜闭了嘴,可他转念一想,眼下陛下正在温柔乡里,就算通传了,他今日十有八九也要吃瘪,指不定惹了那位生气还会罚的更重。
因此只是幸灾乐祸地袖着手,指了个宫女进去通传。
梁保瞧见他这么容易就松了口,朝着那紧闭的大门看了一眼,眼神有些捉摸不定:“陛下今晚歇的这么早吗?”
张德胜揣着手,似是有些担忧地开口:“今儿陛下在御花园里气得不轻,回来之后批了一天折子,大约是嫌头疼,这才歇下了。”
话题一转到御花园之事,梁保自觉理亏,闭了嘴没再多说什么。
宫女领了命,走到内室外面,隔着屏风只见皇帝巍然的背影,坐在宽大的红木椅上似是在休憩,低着头小声禀报了一声:“陛下,梁保梁公公求见。”
外面一传来声音,还在他怀里的柔嘉一听见声音,挣扎着想要下去。
萧凛被她这么一挣抿紧了唇,低低斥了一句,她才咬住唇没有乱动。
挣扎了几次也挣不开,腰还被紧紧地攥着,柔嘉又惊又怕,无奈之下只好低下头埋在他怀里,让他的后背挡的严严实实。
里面静悄悄的,那背影只是微微晃了一下便没了动静,宫女以为皇帝是睡着了,又轻轻禀报了一声:“陛下,梁公公想要求见您,正候在门外。”
萧凛平复了片刻,一听是梁保,脸色忽地沉了下来,转过头吐出两个字:“不见。”
他声音格外冷冽,冷冽中又带了一丝不耐,宫女觉出了不悦之意,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躬着身告退。
只是当她快走出去时,身后又传来一道略不平稳的声音:“传朕的命令,让张德胜再去慎刑司走一趟,不许任何人去看他,也不许送任何东西进去,太后也不行。”
这是要将五皇子囚禁起来吗?
宫女心里一悚,连忙低着头应声,只是回身关门时,透过那屏风的下缘忽看到了一只绷紧的雪白脚尖,颤巍巍地点着地面,她仔细辨认了一番,这才发觉皇帝怀里还抱着一个人,立马低下头微红着脸快步出了门去。
梁保一听皇帝不见,稍稍皱了眉,再听见他不仅不见,反而加重了对五皇子的惩罚,心里突然冷了下来,沉甸甸地往下坠着,被冷风吹了许久没回过神来。
直到张德胜催了他一声:“梁公公请吧。”
对上那双戏谑的眼睛,梁保才回过神来,绷着脸朝万寿宫走去。
张德胜一见他离开,脸上的笑容瞬时收了起来,朝着那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呸!狗仗人势的东西,在宫里待久了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迟早有一天陛下分出来手来会一把收拾了你!”
他骂完,心里的郁气一扫而空,得意地回身朝殿里走去。
路过偏殿时,耳边忽听到一声哭声,张德胜打开门朝里面看了一眼,才发现是六皇子不知何时醒了,正抱着膝哭,像是被吓到了一样捂着耳朵。
一见到人来,萧桓立马缩到了角落,抱着头捂着耳朵瑟瑟发抖。
他这副模样显然是被什么声音吓到了,可张德胜顺着朝外面看了一眼,除了梁保来过一趟,并没有什么别人。
他没有多想,只是细着声哄他:“六皇子,没人了,快睡吧。”
萧桓松了手,却不愿躺回去,反而拉着他的袖子指了指对面的主殿。
“六皇子是想和公主一起回去?”张德胜琢磨着问道。
萧桓点了点头,便着急想去敲门,张德胜一把拉住了他,看着外面升到到树梢头的月亮无奈地哄了一句:“都这个点了,今晚公主大约是不会回去了,您就安心待在这里睡吧,等明早上公主一醒,奴才立马带您去找她。”
萧桓有些失落,但一想起白日里那个人的训斥,还是乖乖躺了回去。
月亮一点点升起来,柔嘉困顿之间一直记得有什么事他还没松口,但具体是什么事,她被带着浮浮沉沉了许久脑子里一团浆糊,却怎么都记不起了。
直到睡了一觉,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忽然想了起来,立马睁开了眼。
一回头,身边的人正闭着眼睡着,还没去上朝,她才松了口气。
他这个人连睡着的时候都抿着唇,一脸不好接近的样子,叫人疑心他下一刻就会醒来,柔嘉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张脸,忍不住想离他远点。
可偏偏他一只手臂还横在她的腰上,侧着身虚虚拢着她,柔嘉怕惊醒他不敢挪动,只好又阖上了眼,想着等着他起身洗漱的时候再问一问。
太极殿里极静,为了皇帝的安全,大殿四周连高一些的树都没有,自然也没有鸟鸣,只有徐徐的晨风裹挟着雾气在回廊里游荡着。
安静虽好,可这里已经静到有些死气,一言一语都格外小心,待久了好像整个人也会被磨掉了生气。总是待在这样的环境里,便是帝王也不会舒心吧。
柔嘉不禁有些出神,当年母亲想推桓哥儿夺位的时候她便不同意,到了如今,她更是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只想桓哥儿能治好病,他们能够顺利的出宫,做个闲散的人便好了。
思绪正飘忽间,天色渐渐亮了,外面张德胜隔着屏风轻轻叫了句起,片刻后,身边的人才应了一声。
他刚睡醒,声音还有些惺忪的低沉。
柔嘉正准备转过身问问他昨晚的事,可还没张口,便发觉他不但没起,那只横在她腰上的手还变的有些不安分,贴着她的腰细细的摩着。
腰上微微有些痒,柔嘉才总算明白她之前为什么总觉得这床上有虫子,特别是早间的时候,挠的她浑身痒痒的。她好几次想跟张德胜开口,犹豫了几次又觉得这种事不好意思对一个外人说,若不是今日醒的早,她怕是会被一直蒙在鼓里吧。
这会儿装睡还好,怕吵醒她,他还是留了一丝分寸,若是真的睁开了眼,他定然会毫不顾忌吧……柔嘉想了想,仍是忍了下去,闭着眼只当是被狗舔了。
半晌后,他大约是满意了,起了身把她的衣服重新整理好,只是那手都要离开了还不忘刁钻地捏了她一把,柔嘉一个没忍住差点喊了出来,幸好抓住了被角那到嘴边的声音才憋了回去,只有那弯弯的眉毛微微皱着暴露着一丝不平静。
萧凛笑了笑,没再多做什么,一脸好心情地下了榻。
身旁温热的气息一离开,柔嘉悄悄地掀开衣服看了一眼,专拣这里拧,又被他捏红了,忍不住闷闷地生着气。
但外面的窸窣响动却越来越大,眼看着他已经穿好中衣,穿好了鞋,眼看着就要离开拔步床了,柔嘉顾不得许多,一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叫住了他:“皇兄。”
手臂被轻轻一扯,萧凛回了头,佯装不知地问了她一句:“什么时候醒的?”
柔嘉偏过头,含混地说了一句:“刚醒。”
萧凛倒也没拆穿她,只是眼中的笑意挡也挡不住,故意看着她:“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柔嘉没理会他眼中的笑意,她心里惦记着之前他的话,忍不住小声问了一句:“你昨日说桓哥儿也许能开口说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她的声音有些过于急切了,萧凛唇边的笑意慢慢凝固住,状若无事地穿着衣服:“你那个弟弟不是病了许久吗,怎么突然这么急着要给他治病了?”
柔嘉待在他身边有一段时间了,不知不觉间也能察觉到他那些细微的情绪变化了,越是这样,越不能掩饰,于是不躲不避,格外坦诚地看着他:“是因为最近太后娘娘要给我指婚,指的还是白家的那位大公子,我心里有些害怕万一真的要出嫁,桓哥儿一个人在宫里日子难过,这才不得不提前考虑一番。”
“白承堂?”萧凛微微皱着眉,神色骤然冷了下来,“凭他也配?”
他的语气听着有些厌恶,可配不配不都是他的母后选的人吗?再说嫁不嫁也不是她一个没实权的公主能说的算了的,总归都是他们母子能决定,既如此,不如便丢给他们好了。
柔嘉没吭声,眉头微微凝着。
萧凛看着她神色凝重的模样,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安抚了一句:“好了,这件事有朕处理,你别管了。”
听他的语气,大概是糊弄过去了吧。柔嘉松了口气,这才继续看着他:“皇兄,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我不求桓哥儿将来能建功立业,亦无心他入朝,只求他能像一个正常的孩子一样会说话,遇到危险能够呼救就心满意足了。”
萧凛听着她的话,系着腰带的动作微顿,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往事,玉带咔哒一声扣上,他背过身去才淡淡地开口:“朕从前上战场时,有一队士兵在次偶然中被伏击,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为了能够冲出去每个人都不得不拼尽全力,杀红了眼。杀到最后,敌军撤退,他们赢了,打了一场赫赫有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名留史册。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也都封官拜爵,名声大震。可不久之后,这几个军功显赫的人却疯的疯,自杀的自杀,最后一个不剩……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说话时,声音越来越冷,即便是背着身,下颌微微扬着,投下一道分明的剪影,让人心悸。
柔嘉攥着被角,听到他的话不知为何想起了那场有名的战役,隐隐明白了一些,但那事实太过压抑她实在说不出口,只是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萧凛声音沉了下来,“也对,像你这种养在深宫中的,连刀都没摸过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明白人在极度恐惧之下,在层层包围的重压之下会扭曲到什么程度。这些士兵杀到最后已经双目充血,神情混乱,没有人的意识了,只想把周围所有的人都除掉,完全分不清敌我,甚至在敌军撤兵之后还是停不下手,开始了自相残杀。
所以最后活下来的每一个人身上不但有歼敌的荣耀,还有屠杀同伴的罪恶。在这种压力之下他们受到的奖赏越多,心里的愧疚就越重,最后一个个相继崩溃,整日活在惊吓之中,不肯见人,也不肯出去,生人一靠近就尖叫,缩成一团,直到最后心里崩溃,疯了或死了。”
他一字一句,声音格外平静,仿佛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而不是亲历者一样,柔嘉听到后面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别说了……”
他再说下去大约又会说起她的舅舅,她颤抖着唇,决不相信自己那个温和慈善的舅舅会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可当年援兵的差事的确是落在他舅舅头上,后来审问时舅舅身边的那个前锋营统领又实打实地招供说看到他把送信来的士兵斩了……
柔嘉只觉得百口莫辩,忍不住背过身,避开他那刺人的视线。
萧凛听到些微的哭声,一回身看到她微微颤着的肩膀,一言不发地转了身出去。
正出门的时候,恰好遇到拎着药箱前来的徐太医,挡住路朝他拜了拜:“臣徐慎之见过陛下。”
萧凛正是烦躁的时候,不耐地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
徐慎之有些懵,不是张德胜昨晚大半夜地去敲他的门,叫他今早上朝前务必过来的吗?
他小心地看着张德胜,可张德胜惯来会看皇帝的脸色,气氛一变,眼下只是低着头装死。
萧凛的视线落到他的药箱上,这才想了起来叫他来是为了避子汤的事情。她昨晚喝完药反应实在太大,一直伏在他的膝上干呕,问她,她又不肯张口,脸色白的像纸一样,他一时不忍才叫了徐慎之来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可现在他又改了主意了,比起那些战死的英灵,比起他那些疯的疯,死的死的部下,她这点小小的不舒服又算得了什么?
他对她够仁慈了。
她母亲死了,舅舅逃了,剩下她一个也该为这些人付出些代价。
于是萧凛只是冷着脸看了徐慎之一眼:“回去,这里没人不舒服。”
徐太医有些糊涂,怎么一会儿急着叫他一会儿又撵他回去,但一看见陛下那黑沉沉的脸色,他又没敢多争辩,灰溜溜地起了身:“臣告退。”
柔嘉待在里面,外面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她低着头,隐隐觉得有些烦恼,没再多说什么。平静了半晌,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发觉刚才他虽然生气,但那话里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她想到桓哥儿是怎么回事了。
难不成桓哥儿也是像那些士兵一样,是受了刺激之后才变成这样的?
她试着回忆了一下,桓哥儿自出生起便一直小病不断,性格也有些孤僻,但若说生过什么大病,印象里最深的一次只有他三岁那年在湖边玩闹时不慎落水。
在此之前,尽管开口的晚,但太医们一个个检查过,他的喉咙并没有什么问题,逼急了也能吐出来两个字来,因此众人都只以为他是不爱说话,天性使然,长大了就好了。
但是那次落水之后,他发了一场高烧,退烧之后,命是保住了,但是整个人愈发孤僻胆小,连基本的声音都发不出来,更是任何人都不见,比现在的情况还差。太医们到那时才改了口,都说他是被高烧烧坏了脑子,再也开不了口了,母亲才彻底放弃了夺位。
因为那场高烧烧的太过凶猛,倒叫人忽略了落水前发生的事。
难不成桓哥儿的病并不是因为高烧导致,而是落水前就已经受了刺激,才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是这样,那又是谁刺激到了他呢?
柔嘉一想到这里忍不住全身发凉,一张张脸浮现出来,她实在不敢想到底是谁做的,只是忽然有些头疼,身体也隐隐有些不舒服,想赶快带着桓哥儿逃出去。
她动作有些急,一起身小腹忽然有些急剧的坠痛,脸色一白,差点跌了下去。
正在侍奉她穿衣的宫女见状连忙扶了一把,她才站稳了身形。
然而一站起,那股坠坠的痛感越发强烈,疼的她有些不安。
“公主,您没事吧?”那宫女看着她额上的汗关切的问了一句。
柔嘉摇摇头,心里隐隐发慌,表面上却只是背过了身平静地解释了一句:“没什么事,只是有些腰疼。你去把桓哥儿叫醒,我带他回去。”
那宫女听了她的话没再多问,但当出门拐弯时余光里看到她的手扶在小腹上,眉头还微微皱着,似是有些忧心的样子,忍不住顿了顿脚步多看了一眼,留了个心眼。
第36章 减半 “不要告诉她。”
小腹坠的实在难受,柔嘉不得已又靠着床头坐下来歇了片刻。
这段时间事情太多,她小日子一直不是很准确,自从喝了那药之后,更是乱的不行,她已经记不得上次到底是什么时候了,忍不住隐隐有些忧心。
纵是不愿,她还是回想了一下,她是二月末第一次侍候的他,如今刚是三月中旬,大半个月的时间,按理来说应该不可能吧。
何况,徐太医的药又下的这么重,每每喝下去她都觉得胃里发凉,指尖冰冷。
一定不可能的,柔嘉摇摇头,忽然站了起来,径直牵着桓哥儿朝猗兰殿走去。
大约是心里装着事,她神情有些恍惚,无意中走的太快,桓哥儿的小短腿的得吃力地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脚步,一直跟到了御花园里,桓哥儿一不小心绊倒在了鹅卵石的小径上,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柔嘉才回过神来,连忙弯身扶起了他:“没事吧?”
她扑了扑桓哥儿膝上的灰,声音有些闷闷的:“抱歉,是姐姐不好,忘了还牵着你了。”
萧桓摇了摇头,指了指她的脸色,又指了指旁边旁边的一朵洁白的花瓣,微微皱着眉,有些担心。
他心智并不残缺,平时总是能很巧妙的用身边的一些东西跟她对话。
柔嘉一见他这番动作,忽然想起了皇兄刚才的话,忍不住想试一试,于是只当没看懂他的关心,捧着他的脸耐心地问了一句:“桓哥儿,你想说什么,试着说出来好不好?”
萧桓被她一说,忽然低下了头,双手交叠搓着手指,似是在回避。
“你别怕,这里只有姐姐,你试着张一张嘴好不好,姐姐知道你是会说话的。”
只是她越说,萧桓头却埋的更低,固执地回避着不愿抬头。
柔嘉有些着急,四月皇兄会去南苑春狩,她只要求一求,大约也能得到随扈的机会,南苑多密林,山丘,地形复杂,方便隐藏,若是想逃,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加宽松的了。
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这样光明正大的出宫机会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所以柔嘉不得不逼着他。
正准备劝导间,她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凉凉的声音。
“柔嘉公主,怎么大清早的这么有闲心来这御花园里?”
这声音颇有些独特,一听就知道是梁保,柔嘉微微一凛,她有些不确定梁保是什么时候来的,是真的碰巧路过,还是昨晚就发现了不妥,特意蹲守在这里?
然而她未来得及深思,萧桓忽然抱住了她的腿,紧紧地躲在她身后。
昨天刚教过,今日一见生人又成了这个样子,柔嘉微微蹙着眉有些不解,但是梁保这个人一贯多心,桓哥儿年纪小,柔嘉怕他被看出什么,于是也没有强行拉他,只是镇静地解释道:“昨天争吵间有东西落在这里,过来找找。”
“哦?是什么东西,需要奴才帮您找找吗?”梁保格外好心地问她,上前了一步。
他一靠近,桓哥儿抱的她更紧,抓的她小腿都隐隐有些疼。
柔嘉这才发觉有些不对,侧身挡住了他:“是一只普通的碧玉簪子,不值什么钱,只是不想叫人捡到罢了,就不劳烦公公了。”
梁保见她一脸坦然,又看见那个孩子紧紧抱着她的腿,警惕地看着他,神色微微一敛:“既是如此,那奴才就不打扰公主了。”
“不过……”他顿了顿,一双凤眼斜斜地睨着她的脚边,“六皇子这样胆小,难不成这病是又加重了吗?”
柔嘉明显感觉他一看过来,桓哥儿贴着她的身体就微微发抖,她隐约明白了一些,脸上却不敢泄露丝毫,只是解释道:“是不太好,昨天回来就是这样了。”
原来是被昨天的事吓到了,梁保收回了眼神,没再多说什么:“那公主好好找着吧,奴才告退。”
眼看着他彻底走远,桓哥儿才终于松了手。
柔嘉抱着他安抚着,沉思了片刻,掰着他的脸问道:“桓哥儿,你为什么这么怕梁保?”
可萧桓仅是听到这个名字便缩的更厉害了。
“别怕,他已经走了。”柔嘉连忙抱紧了他,“你告诉姐姐,当年是不是他将你推进河里的?”
萧桓看着她的眼,半晌,仿佛才回过神来似的,点了点头。
果然是他。
柔嘉盯着那个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攥紧了拳。
可梁保只是一个太监,就算再跋扈,也不可能公然杀害一个皇子,于是忍了忍怒火,又接着问道:“除了他,当时还有别人吗?”
萧桓思索了片刻,才伸手朝着西北的方向指了指,然后又做了一个环抱的样子。
柔嘉顺着看过去,隐隐看的见万寿宫的屋脊,看来多半是太后了。但桓哥儿环抱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呢?
难不成他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柔嘉隐隐听过两句流言,但太后对着他们总是格外严厉,因而她并没有信,怔愣了片刻才蹲下来声音有些飘忽:“你是说……你是因为看到了梁保和太后抱在一起,才被他推下了河?”
萧桓听到她说出来,脸色白了一瞬,才点了点头。
柔嘉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安抚地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这宫里果然没一个干净的人,表面深情的先帝和她的母亲在一起,端庄娴静的太后和一个太监厮混,到如今,一本正经的新君,暗地里却逼迫她做了见不得人的禁脔……
如果不是桓哥儿落水后不能再开口说话,他怕是早就没了命吧。
柔嘉心里阵阵发凉,只觉得这皇宫实在太过窒息,一时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她不由得有些出神,如果桓哥儿真的是因为受到刺激不想说话,而不是不能说话,那么再刺激他一次,解开他的心结,他会不会愿意再开口呢?
她们没有太多时间了,一想起了他当初落水的那个位置,柔嘉决定趁热打铁,干脆趁着这个时候一把解了他的心结。
萧桓低着头懵懂地跟着姐姐走着,余光里忽然看到了一泓潭水,立即便止住了步,拖着身子扯住她的手。
“不要怕。”柔嘉俯着身耐心劝他,“这里的水很浅,我们就坐在水边试一试。”
此时正是枯水期,潭里的水除了潭心有些深,四周的浅浅的隐约能看见一阶阶的石阶,便是像桓哥儿这样高的,待在浅水边也定然没什么问题。
然而桓哥儿一见到这里便止不住地恐惧,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拉也拉不动,再碰,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听话,过去。”柔嘉伸手想拉他,可一伸过去,他便忽然哭了出来。
哄了许久也不见好,柔嘉又急又气,忍不住斥了他一句:“那你是想一辈子这样吗,一辈子待在这宫里,任人欺负,谁都可以践踏吗!”
萧桓第一次被她这么严厉的训斥,哭声一止,愣在那里有些委屈。
柔嘉也是气极了,一气起来,小腹又隐隐发疼,不得不扶着树站着。
萧桓看到她一脸难受的样子,才一步步朝着她身边挪了过去,拉着她的袖子让她不要生气。
柔嘉咬住下唇,忍不住有些委屈。如果可以她又何尝想这样逼着一个孩子呢?
可是他们再留下去,只会越来越糟糕。
还有这肚子……万一里面真的多了个东西,皇兄是会逼着她堕下来,还是把她藏起来生下来呢?
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要的。
平复了片刻,柔嘉忍着疼痛看着他:“那姐姐牵着你下去好不好,你就感受一下,不要怕。”
桓哥儿不吭声,不拒绝也不反对,只像一个木头人似的。
柔嘉也不管他的别扭,固执地拉了他下去。
太阳已经晒了片刻,这池水并不算凉,没过了脚踝,小腿,正要往里去的时候,一直在忍着发抖的桓哥还是忍不住,忽然推开了她,惊恐地朝岸上跑去。
“萧桓!”
柔嘉跌坐在水里,被他这前功尽弃的举动气的忍不住想哭。
她真是没办法了,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整个人无力又狼狈地跌坐在池水里。
可萧桓却抱着膝,缩在岸上怎么都不肯下来了。
柔嘉有些绝望,绝望到后来反而冷静了下来,平静地问了他一句:“桓哥儿,如果姐姐出了事,你会不会帮我开口叫人?”
总归是逼他开口,他既然自己不愿下来,那换做是她,桓哥儿愿不愿意为她呼救呢?
萧桓一听见她的话愣了一瞬,还没反应过来,柔嘉便忽然朝深水处走去。
深水一点点没过她的膝,她的腿,她的腰,要看着水越来越深,萧桓忍不住站了起来,一边着急地红着脸,一边拼命地比划着让她上来。
可只要他不开口,柔嘉亦是不放松,决绝地走的更远。
眼看着那水慢慢地没过了她的脖颈,她呼吸已经有些不畅了,萧桓哭的眼泪直流,可无论怎么比划,她也不回头。
直到她忽然沉了下了去,水面上只留下一串气泡,萧桓被刺激到了极点,终于忍不住哭着叫了她一声“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