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依隐觉大司马的话里有古怪,对方如今身份已不同往日,檀家与阿缨再亲厚
,也需应对得宜——或许正因太过亲厚,所以惹了他的眼?
可檀依又一想,卫观白堂堂三军主帅,将来更可能执掌九五,是器量万钧的人物,应不至于此。
三吴檀氏的少东家是七窍玲珑心,想了一瞬,还是解释道:
“大司马万莫误会,从前檀依年轻不懂事,其实早已与阿妹说开了心结,我如今待她……只有兄妹手足之情。”
“不必多心。”卫觎还是那副镇沉神情,昂藏阔步,脚底有风雷,“她心有天下,惦念的人也多,事也多。”
檀依诧然看了大司马一眼,不再接口。徐寔在后低首讪讪然,满地去找主公遗落的酸味。
一时众人去各处安顿,只剩下卫崔嵬的马车悠悠前行,最终在止车门外停下。
徐寔搀扶老令公下车,看了眼主公的冷漠之色,无声回避几步。
这父子二人一道沿着御道向前走,奇的是人子走在前方,做父亲的反而亦步亦趋跟随在后,只能望见眼前年轻人的项背。
不过今日卫崔嵬脸上也没了百般小心的赔笑讨好,背着双手板住脸孔,样子阴晴莫定。
卫崔嵬的住所暂时安置在劭晖阁,阁楼三重,黛瓦飞檐,种有松槿如盖,他与徐寔议事便是在这里。
父子俩之间不曾交流一言,却默契地走进殿阁中。
卫崔嵬将门一掩,第一句话不是商讨南北局势,而是沉声问:
“你对阿缨怎么回事?”
卫觎神色中没有意外,或者说老头子知不知道此事都无关紧要,他原也没想遮掩。
卫觎转身直视卫崔嵬:“我要娶她。”
卫崔嵬喉咙一噎,心道好小子,想要上扬的嘴角竭力压住,才勉强保持住自己几分威信,蓦地道:“跪下。”
卫觎目光一硬,生冷地对上卫崔嵬的视线。
僵持片刻,他解下外袍随意向旁一甩,露出袍下铠甲,单膝面南而跪。
他跪的不是卫崔嵬,他的母亲、阿姊,阿奴的阿父、阿母,坟茔皆在南边。
“卫观白,若你母亲,胞姊,你素姊,你三哥皆在世,你敢当着他们的面说这句话吗?”卫崔嵬声沉似水。
“我巴不得他们转死还生。”卫觎撩起眼皮子挑衅地注视卫崔嵬,“那样我可以亲自在他们面前请命,请他们成全我陪伴照顾阿奴一生的心愿。谁不同意,我使出百般办法也会说服他同意,只要阿奴甘愿嫁我,我娶定了她。”
卫崔嵬鲜少听儿子说这么多话,怔忡一刹后,他蓦然弯起一双眼睛,贴着笑脸抚掌去扶年轻的儿郎,“哎呀,我是怕你心志不定,欺负了缨丫头。吾儿这样说,为父便放心了,快起快起,地上凉不凉?”
卫觎躲开他的手自己站起身。
卫崔嵬讪讪地轻搓掌心,“话说回来,你是要奔三十的人了,缨丫头正当韶年,你可不兴——”
“我二十七。”卫觎皱眉打断他,声气不怎么好。
卫崔嵬一顿,也没明白这二十七和三十之间有啥大区别,点头附和着,“是,是,二十七也老大不小了,旁的事,我没资格说话,但让缨丫头没名没分跟着你,断然不行。”
卫觎嫌他啰唣,一缕不耐烦的恹懒浮出眉宇,抬眼漫淡打量殿中的格局,“是呵,跟她这么久,我没名没分。”
卫崔嵬木呆呆地张着嘴,都没在第一时间理解明白,满脸茫然。
卫觎用光了与他闲话家常的耐心,抬指捏眉,按住心中泛滥的思念与空落,问道:“建康动向如何?听闻是李蕴接应你出城的。”
“哦……王氏围府,多亏了长公主殿下。”谈起正事,卫崔嵬笑色一改,将自己离城前南朝京城的情况告诉儿子。
“皇帝沉疴,太子文
弱,蜀王与丞相分庭摄政。顾楚泽劝南朝君臣迁都北上,以正统名份压制你,惜满朝文武无一人敢。”
他轻叹一声,“哎,老顾,他一生贞骨凌霜,我劝不了他北上,他反让我劝你……”
然而劝什么呢,卫崔嵬看得明白,该规劝的是这座风雨飘摇的江山,腐朽自利的世家,而不是他扫荡北胡,澄清宇内的儿子。
若将来青史上,将他卫崔嵬之子书作纂晋之贼,他愿竭力将此名声担去一半。
若天下昭昭眼目有望共睹卫觎为开盛世之明主,他也不吝惜老骥筋力,愿为小儿辈叩洪钟,伐雷鼓,以助音响。
“南北辗转千里,路不好走。”
卫觎忽然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因卫婉之死向来对儿子小心翼翼的卫崔嵬闻言,瞬间领悟,双眼发亮道:“不碍事的,我这把老骨头还折腾得动。”
“我带了位医士回来。”卫觎走出劭晖阁前,看了眼老头子的鬓角,昔年被誉为美髯公的老人,漆鬓间如今也添了星疏霜华。“让他给你看个脉,不需你操心的事就别操心了。”


第141章 “陛下要禅、禅位…………
东方出了位转世佛子的事, 不仅在北朝引起轰动,也将江南的佛门教派豁动得一团乱麻。
若不是丞相下令严禁僧人渡江,这旬月之间, 想争相过江去拜候那位神秘而传奇的唐娘子的僧人, 只怕不绝如缕。
人便是如此, 越看不见摸不着什么,心里就越对那件事拿不起放不下, 笃诚佛祖的比丘们, 暗地里传播抄写那篇妙笔生花的《佛子赞》,人手一份, 反复诵咏。
随即, 建康坊间又流传出一种风声, 不知谁将旧事重提,拿檄庾氏文出来说事, 说那位唐娘子儿时所受的种种磋磨,不正应了佛陀成佛前受经百难吗?
又有一种隐晦的说法:卫大司马一打下洛阳,陛下便沉疴不起, 岂非天命有所倾倚……
一时间朝野蜚语不断,人心如草。
“散布流言, 扰乱士气,兵中反间之术!”
奇石峭立的丞相府中,王逍没了焚香挥麈的雅心,峻色吩咐长史:“查!派府兵严查流言起源, 搜寻混入城中的外来人口, 不排除有北府军谍的可能。”
书房中,丞相的长子王瞿之脱履立在案前,见父亲动怒, 大气不敢出。
“阿父。”王五郎崴在案几旁的靠榻扶手上,神色晦暗不明,在压抑的气氛中疲惫开口,“江左气数将尽,父亲看不出来吗?”
卫十六是什么样的人,王璨之最清楚不过。
他自幼立志学武伐北,不好雅事,成日的学刀舞枪,被同龄世家子笑为天生兵贯,甘居下品。结果人家是文武兼修,身手了得的同时,清谈也妙绝当时。
王五郎看得出来卫十六打心眼里不喜清谈,他就是专门学来打别人的嘴的,偏偏还叫他学成个京华无双。
只要卫十六想做的事,没有他做不到的,如今,他夙志已逞,当世豪雄无出其右者,如何还会再俯首称臣。
近在建康家门外的京口,尚留有卫觎的三万步兵,那是他在兖州仗打得再艰难时也没有调走的看家虎。
单是此虎破笼下山,京城有力自保吗,更别说卫觎收复洛阳后,以北方兵丁补充兵力,现今手中的兵力只怕不下三十万。
眼下双方拉锯,争的是一个正字。卫觎之所以不挥师南下,一是北方诸方镇还未完全平定,二是在等着建康宫主动禅位。
双方看似旗鼓相当,各有依恃,但古往今来兵马都是最硬的道理。
建康迟迟没有对策,这根绷到极致的弦,终会断的。
王大郎一向看不惯幺弟的放浪形骸,当即怒起来:“你何敢口出逆言?你以为你与卫十六有几分交情,归顺了他,便对你有何好处?莫忘了大人之言,他要取缔世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逍沉眉郁色。
“父亲上回的话——”王璨之起身,敛大袖,对父亲作一揖,“孩儿回去细想了。鲜衣怒马,美婢驺从,孩儿的确贪恋,却也不是命里必须的。想当年,唐小娘子还是被废太子退婚的一介孤女,乐游宴上,孩儿还曾揶揄人家,比之这二年来此女所行义举,王五一事无为,唯自惭形秽而已。原来我才是那只井底之蛙。”
“义举?”
王大郎针锋相对,哈哈两声,“是揭竿而起吧!”
“她可动过一毫刀兵?”王五郎道,“唐娘子去青州之前,有道是‘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可见青州民情之恶,已到了天下人人厌弃的程度。她一个年轻女子,能用短短一年多时间的抚民安政,使青州恢复民生经济,不受外敌入侵,此是功邪,过邪?”
王大郎冷笑:“那她养兵造船又怎么说?”
“原来兄长也知。”王五郎星朗洒逸的眉目无奈一动,“若青州由水路从东海发兵,陆路从兰陵南下,配合兖州
与京口,大兄以为,江左何以克当?”
“你五郎的骨头就这么软?”
“莫要吵了。”王逍脑仁发疼,打断两个儿子的争辩,目光炯然一利,“只要谢韬守得住荆襄之地,卫觎的兵就过不了江。”
长公主府邸,前厅中,蜀王正诘问李蕴为何放走卫崔嵬。
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异母的皇兄,自李蕴开府后踏入长公主府的次数屈指可数。李蕴坐在红木雕花矮榻上,气定神闲抿了口养容百花饮。
“一个卫中书令便能左右天下棋局吗,王兄别因对大司马束手无策,便拿本宫来作筏子。”
李境听她的语气事不关己,饶是知道这个妹妹从小便是这副性子,也不禁一哂:“你如此态度是何意?莫忘了,你是宗室皇亲,任何人在此时都可以左右摇摆,唯李氏之人不可。”
“本宫是犯了何等了不得的大罪?”长公主媚丽的眼眸向他一瞥,声调冷下几分,“皇兄尚卧病在榻,王兄如今统领朝政,欲给本宫扣下一顶通敌的帽子吗?”
事实上她半点也不关心外头男人家怎么争怎么夺。
她自出生起便尊荣华贵,过惯了衣锦馔玉奢靡无度的日子。便是丈夫病故,她出了杖期抹抹眼泪,立刻又寻了个高大强壮的,看着是暖榻的好材料,管外界有什么议论,反正李蕴不会委屈自己夜守空床。她只知道,好日子得过且过,何必想那许多。
在此基础上,她用自己的能力保护几位旧交,也犯不着旁人说长道短。
这些营营求生的朝公们,不会真以为拿住了卫十六的父亲,就能拿捏住那个尸山堆里闯出来的阎王吧?
“王兄若想坐下来喝杯降火茶呢,小妹乐得奉陪,否则慢走不送。”李蕴撂下一话。
李氏兄妹二人正僵着,长公主府的詹事忽慌张奔至厅下,“启禀王爷,殿下,御前的原公公遣人传话,请二位殿下速速进宫,陛下要禅、禅位……”
李境与李蕴闻言,脸上同时露出惊愕难言的表情。李蕴不可思议地站起身:“他要传给谁?”
待二人赶至宫闱,同样得信的太子李星烺与梁贵妃,已经在李豫内寝中了。
李豫自从因庾氏母子的事呕了回血,身体每况愈下,渐至一日昏睡个时辰。太医丞不敢说实,诊断是痰迷上壅,那天师道进贡的丹丸虽早已停服,可是积重难返,李豫的手臂和大腿上开始不断生出褐紫斑点。
整座龙寝散发出一种腐朽的气味,用再多的香料也掩盖不住。
上一次李豫能清醒地召人说几句话,还是在三月中旬,当时他勉强鼓动着口齿不清的唇舌,勒令刑部追究张道长贡药之失。
李豫躺在病榻上这一年,日复一复感觉到自己日趋颓废的病躯,方明白当初焕儿劝他少服丹药,原是所言非虚,一片孝心。
可惜一切悔之晚矣,他根本不知焕儿如今在何处,而且那个张道长听闻风声后早已逃之夭夭,不知去向了。
今天李豫难得撑着片刻精神,让原璁召来太子与宗亲,撑到众人来到,晋帝已是面色灰败,汗如雨下。
李豫面对着这些围拢在他榻前的亲眷,愈发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就在头顶笼罩着他,他眼眶发红,颤抖着伸出手,拉住神色懵懂的李星烺,喉咙混浊道:“太子仁孝纯臻,朕……自知时寿天限,今,今禅位于太子李星烺,即刻践祚。长公主与蜀王皆在,正好做为见证……”
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每个字都要用尽力气才能咬准。
满室之人面色各异。
李星烺跪侍在龙榻之前,闻之泪下如线,惶恐摇头:“父皇有天命所佑,必能遇难呈祥,儿臣何德何能,岂敢领受?”
“朕说你、你行你便行,接、接旨
!”李豫呼吸沉重,微微从枕上抬起头,紧攥李星烺的手不撒开,迫令他应下。
长公主和蜀亲王交换一个眼色,萧氏眼睛红肿地在旁轻轻抽泣,面上似对皇帝担忧不已,内里实则已如滚翻的油锅,熬煎着她的心肝。
在场除了尊君爱父的李星烺之外,把原公公都算上,谁不了解李豫伪饰反复的心性,谁又看不出李豫的打算?他绝口不提卫觎霸占洛阳的事,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禅位,就是怕李氏江山毁于他手,自己成为千古罪人。
所以哪怕病笃,他也要匆匆忙忙地这烫手山芋扔出去。
一旦成为太上皇,不管洛阳与建康对峙的结果如何,李氏是存是亡,便都与他无关了。
可是以李星烺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接下这个烂摊子,此时朝中已是人心浮动,在这个时候交接皇权,引来的只会是各方势力对新帝的拿捏和动荡。
李豫若还有一丝为社稷考虑的理性,或者一丝身为人父的仁慈,即便要禅位,他也该禅于有领兵之能又有宗室之望的蜀王。
毕竟当年,李境也让过他一回。
可是李豫既想逃脱责任,又私心想让自己的儿子坐江山。他含着泪轻唤李境一声阿兄,神色可怜道:“便请阿兄尽心辅佐太子,如此,朕死也可瞑目了。”


第142章 蠲裁混事者,改变侈靡……
蜀王面对皇上期许的目光, 沉吟半晌,只道了声“陛下三思”。无人看得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
萧氏无声凝噎,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滑落, 为她的孩儿即将面对的风霜刀剑, 也为大晋朝有如此的君主。
她跪在榻前,祈求李豫收回成命, 李豫不肯。
不多时, 王逍闻迅匆匆而至。
得知始末后,这位江左丞相诧然先看一眼李境, 心思百转,也力劝陛下收回成命。
李豫固执己见,直到再次昏睡过去,始终也未更改口径。
长公主冷眼旁观这荒诞的一幕,忽然就觉得心寒。
“贵主们,且去外殿歇息片刻再议吧。”原璁适时轻声提醒。
这殿里的味儿不好闻,长公主阴沉着脸色第一个迈步出去, 即命内侍通风散气。
太子以袖拭泪, 略整仪表随后而出。他目光静恻地望了母妃一眼,转身拜在蜀王身前:“皇伯父明鉴, 星烺无能,当不起一国之君的重担,星烺愿让位于皇伯父, 请皇伯父万勿推辞。”
此一语出,比方才李豫之言还要惊人。
蜀王威严的脸上先是一静, 而后目光深深波动,仿佛有点燃的焰星自他眸底迸出。
连梁贵妃都怔了神,长公主就在此时破声笑了出来。
她一双凤眸中含有无限幽怨, 又有无限感慨,仿佛预见这高天将倾,朱楼将塌。她自嘲着说:“原来我李家江山可论斤来卖,讨价转手如同儿戏。好啊,好啊。”
蜀王在她的讥讽中皱起眉头,按捺住心中浮沉的思潮,轻抚太子发顶,拉起他道:“你姑母所言不错,皇位岂可儿戏哉!此言莫再提起。”
他朝挡住内殿的帘幔看了一眼,神色不明。
“依本王看,陛下的神智尚不清醒,待陛下再醒时,再作论断吧。”
白马寺不愧为洛阳第一寺。
佛刹内不仅庙宇恢弘,香火鼎盛,正殿后还分布着百果园,佛碑林,荷柳池塘,僧人精舍等等建筑。人行其间,眼中但见堂庑周环,曲房连接,花丰果蔚,林木扶疏。
簪缨将自己手抄的经卷供奉在宝殿佛座前,释绪方丈亲自引她四下参观。
白马寺的僧众听闻唐娘子来此斋戒,尽来瞻仰玉容,一时间僧衣踊跃,从者如风。
簪缨所带的武僧此时派上了用场,严严实实地守护在簪缨外围,不让来者离得过近。
寺中的墙壁上绘有飞天神女图,都是建寺之时中京有名的丹青妙手画就,此后随年修补,色彩如新。画中的仙女发梳高髻,身姿婀娜,纱髾飘渺,正如簪缨今日这身打扮。
她立于壁下随意欣赏一会,比较着与江南寺中的不同。这幅景象在僧众眼里,却恰如神女照镜,唐娘子又比壁画中人更为清丽窈窕,活色生香。
“优昙华一路马不停蹄地行来,颇为辛苦了,不若先让她去休息。”昙清知道护着簪缨,对释绪师兄笑道,“咱们两个自去参禅,如何?”
释绪捋须善然称是,簪缨向两位方丈致意,方得以脱身。
她身份尊贵特殊,寺里为她准备的下榻处,是在清凉台附近的一处独立精舍。外有济南武僧就地趺坐诵经,内有姜娘与影卫保护,无人叨扰。
屋子里是个宽敞疏阔的布局,内外二隔间,舍内飘袅着淡白的沉水香烟,与直棂窗外的翠竹叶影相得益彰。
簪缨一进门,却顾不上参观,先让春堇和阿芜帮她松散发髻。
这凌云髻顾名思义,就在于一个高字。不但要先用发油将发缕梳成特定的形状,还要用五支一指来长的凤羽纹金簪,竖向将梳好的髻鬟固定在头顶,再顶着走上两三个时辰……簪缨抱怨:“我的脖子快要僵
了。”
二婢听那略显娇嗔的语气,相视一笑。
娘子的这身行头,是进洛阳之前她们联手打造近一个时辰才完成的,娘子从未穿过如此繁复的着装,本身又怕热,难怪不耐烦。
她们一左一右扶簪缨在铜镜前坐下 ,服侍她拆簪卸珥。
一头乌油油的长发垂落下来。
簪缨的头皮松快了,随意挽在身后,又换下那五重纱衣,换上一件家常缃云纱宽松襦裙,终于舒服地轻叹一声。
阿芜拧了只帕子给娘子擦脸,簪缨接过擦了,顺带抹了几下薄汗微沁的脖颈,转头问春堇:
“方才过园子,你可看清那果园里的役人大概多少?”
之前在青州时,春堇作为簪缨的心腹女使帮着打理过账目,心思眼界与从前玉烛殿里的那个小宫女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她闻言便说:
“奴婢留意了,光是看见的,至少有一二百人,洛阳不愧为天子都城,单是这一座寺院的园子,竟比咱们青州住的鸢坞里的园子还大些。”
簪缨蹙眉思忖,“那白马寺收容的役户,至少要以千计了。我记得佛寺的僧人本就不输税不征兵,这一僧之身,又有十人供应差使。”
一寺如此,洛阳城内佛寺如云,加在一起,得有多少不入黄册的佚名庶民?
一城如此,整个北朝又会有多少?
“娘子莫忘了还有良田。”
春堇提醒一声,此处里里外外都是她们的人,不担心隔墙有耳,“听说北魏帝还在时,礼佛甚笃,用金粉筑佛像,还下旨将郊外上等的田地庄子分给洛阳各大佛寺,令其自产。奴婢粗略算过,这些地方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上万亩。”
“照这么说,这些佛老爷和官老爷也差不离了。”阿芜听得啧舌,“这么多土地分给和尚种,那百姓种什么?”
簪缨眯紧了桃花眼,没有作声。
她心里有了数,不再谈此事,让春堇领人去小院里的庖厨看一看。
她名义上是在寺中斋戒,为谨慎起见,她这一行人与外面五百武僧的食膳,还是要自己人单开一灶来做,食材向庙里借取。
左右吃的是素就行。
春堇去后,阿芜沏了壶香茶晾在案上,又洗净了寺里送来的瓜果,盛在漆木圆盘中送到娘子跟前。跟着,绿裳侍女便去里间为娘子铺床挂帐。
阿芜不如春堇姐姐灵光的脑袋里还滚着方才娘子说的话,一面忙碌着,一面扭头天真问道:
“娘子打算整治佛寺,收回寺田吗?奴婢看方丈对娘子礼敬有加的,若是产生矛盾,这些僧人会不会反口诋毁娘子的身份,说您不是佛子……”
簪缨拈起一粒晶红剔透的石榴籽噙在唇间,倚案笑道:“你以为释绪方丈白念了几十年的经,任人糊弄?他也未必真信了我的说辞,只不过现今的局势摆明洛阳要易主,他不是一饮一啄独来独往的苦行僧,能管理一座皇家寺庙的人,看起来再超凡入圣,心里的账怕是算得比咱们的掌柜还清。与其不知进退,何如顺水推舟给寺里拉拢一位靠山呢。”
在阿芜恍然大悟的表情里,簪缨咬破果皮,鲜甜的石榴汁沁人心脾,那抹天然的红在女子柔嫩的菱唇上洇开,胜过一切胭脂。
她垂下纤睫,低声自语:“释绪方丈应当明白,想要佛门真正的清流永续,蠲裁混事者、改变侈靡风是势在必行。”
他若不明白,她会帮他明白。
用过午食,簪缨便没无事了。从青州到洛阳,难得有这片刻的轻闲时光,她在竹舍里歇了个午觉缓解疲乏。
醒来后,簪缨坐在榻边听了阵前殿传来的敲磬声,猜想观白此时在做何事。
午后昙清方丈来过一回,看优昙华是否往得习惯。
进门看见的却是女子趺坐在窗下蒲团上,云袖委席,点香品茶,正漫翻着一本经书解闷。
那独一份的沉静气派,分明是到哪里都能居安下览的人君之象。
昙清心中反而气馁,杵在门扉边轻咳一声,忍不住暗示:“老衲帮了优昙华如此大忙,是不是该得些……好处呢……”
老和尚挤挤眼睛,“娘子不妨听我说,佛家好,佛家妙,佛门里有——”
簪缨抬头笑眯眯道:“自然是要谢的,我请上人给大司马讲经好不好?”
昙清方丈闻风色惮,不等簪缨说第二句,袖底生风溜之大吉。
至暮,用过晚膳后,侍女们在屋内爇烛,准备服侍娘子沐浴。
春堇在点亮窗边的烛台时,忽有一道黑影从眼前翻进来,吓掉了她手里的火绒。
来人信手一抄,把火折子撂在窗台上,神情如是进自家屋室的淡定,边向里走边问,“你家娘子在做什么呢?”
春堇尚未从大司马突然翻窗驾临的震惊中回神,簪缨闻听响动,从内室出来,正与卫觎碰个正对面。
那身卸去重甲的束腰黑衣一如窗外夜,震星慑月,傲独得可以,托衬得男人格外凛毅挺拔。
簪缨看一眼关好的正门,又呆呆地望一眼他。
卫觎已经大步走来一把将她揽进怀。
他埋头深吸了一口,有些懊丧地咬她白嫩香颈,“一股檀香味。”
在寺里,除了香火味还能有什么味?正预备去沐浴的簪缨外衣已经除下,身上的中衣细薄如纱,在男人有力的怀抱里被迫半仰起头。
她感到脖上微微一阵刺痒,心里却漫漾出丝丝的甜,也不问他为何会来,双手环住男人的腰身低哝:“你嫌弃我。”
那双嗔圆的桃花眸宛若不谙人间险恶的麋鹿,既纯真,又媚惑。
卫觎熟练地打横抱起这头撒娇的小鹿,顺手一拍她浑圆的臀,“是啊,我要检查,小娘子身上还有什么味儿?”
簪缨娇然咬住唇,才没让自己发出声。屋中的春堇和阿芜早已红着脸躲出去了,簪缨被卫觎抱到榻上,新铺的云缎褥子软,还没睡过人,她跌进去,寝衣下的雪团跟着一颤。
卫觎喉结一滚,有些遭不住了,手去探雪,人则分腿跪在她纤腰两侧去寻香唇。
高风永夜,禅室檐下宝铃锵鸣,和着前殿比丘晚课敲响的木鱼声,交织飘扬在白马寺的初夏夜里。
“不可。”簪缨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清醒了几分,连忙扭开脸,两只手捉住卫觎肆意妄为的手腕,“观白,不可在此。”
她不皈依神佛,却害怕蛊毒未解的卫观白沾染上什么冥冥业报,让他命途波折。
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她也不愿他受到丝毫损伤。
卫觎言出法随,停在那儿。
他按着簪缨的下巴颏扭回来,对上一双满含关怀与忐忑的水润眸子。
不惧祸否不怕渎神的卫十六,独独怕她露出这种担忧的神情。他弓紧悍劲的后背,生生定了片刻,一个翻身,平躺在簪缨身边。
“你,你不忙吗?”簪缨自知让他空欢喜一场,低着潮红的脸颊坐起来,烛光下,搅弄着发梢,没话找话地与他搭讪,“如何此时过来了?”
“我的事情多得很。”卫觎闭眼闷声说。
从回到宫里先应付老头子,再听人禀报城中各处动静,后又去城北大营巡阅,好不容易挤压出一个时辰的空闲过来,来之前,他还抓紧洗了个澡。
簪缨眼波轻漾,伸出两根手指揪着他的袖子摇,“观白辛苦了。观白这样辛苦,还过来找我,我今晚一定会做个香梦的。
“你莫急,只消后日,我便可以回去了。”
她说着,轻轻趴在卫觎
的胸口上,不敢撩拨太多动作,软语温香地请求:“可是我不认得去皇宫的路,到时你来接我,好不好?”
她枕住的地方传来一点很轻的震动。
卫觎无奈地笑着坐起身,在他这里,真是永远吃她这一套。
他不很温柔地搓弄几下她的耳垂,虎着脸道:“自己说的,后日。可别乐不思蜀。”
簪缨眨眼点头,心里想,凶得很呢。
“大司马就这样走了?”
片刻后,春堇进屋时还有些意外。并非她觉得大司马过来一定会同娘子发生什么,只是算算这一来一去的时间,只够两人说上几句话的功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