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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士舌上有龙泉,都是会往伤口上撒盐的好手,严兰生的话最扎心:“我听说女君留下断论,‘卿不知我,我不知卿’,我倒觉得女君更知你,否则那日不会察觉到你的反常,令人返回,那你的命就真没人能救了。”
沈阶今日格外沉默,压着干裂苍白的唇线,晦默着不发一言。
他现在做的事,都是从前傅则安做过的。
当时他不喜那人,厌烦他狗皮膏药般贴着女郎的姿态。谁承想风水轮流转。
严兰生说够了,还是不看他,轻踢马镫向前。
算算火候差不多,该是向女君求情的时候了。
行到半途,随军的傅则安从一个斜刺里拐出来,拦住严兰生,回头向后看了眼。
严兰生看他一眼,二骑默契地向旁策出,在离人稍远处,傅则安低声道:“你别冒尖,我去说吧。”
严兰生俊采惊艳的脸上就笑了一下。
二人心里都明白,沈阶若被弃,女君身边剩下的他们这两人,同出一氏。虽然他们自己不认亲,也无结党之私,但将来保不齐被别人叫一声傅家兄弟,独占鳌头也不见得是好事情。
可
假若严兰生去开口求情,又显得他钻营太甚,聪明过头。
傅则安说罢,见严兰生面上无可无不可的,没有反对,便转缰往前去了。
严兰生直到他行远,才转着扇柄轻轻一叹,“焉知女君不是故意如此,以察人心啊。”
傅则安催马来到簪缨的侧方,簪缨停下与卫觎的窃窃私语,把快要挨上扶翼脑袋的汗血小母马拉得离开些距离,示意他说。
卫觎看傅则安一眼,抬起扣着护腕的手臂招下一只鹰隼,打发无聊时间。
傅则安不敢同大司马与女君并行,微微落后半个身位,道:“思危以为,现天下多事,朝章紊乱,女君需要人手,沈子尚可用,女君不妨再给他一个机会。”
簪缨淡声问:“我记得你从前说过,此子孤冷狠硬——事实上你说得不错,他对人狠,对自己更狠,今日怎么反而帮他求情?”
“晏子曾有言:君所谓可,而有否焉,臣献其否,以成其可。人君兼听则明,言官直言是本分,沈阶虽一时过激,正可见其忠耿,有可取之处。”
“晏子春秋……”那还是沈阶从前教过她的,簪缨笑了一笑。
忆及旧事,她不再有惘惜之色,没什么犹豫便对傅则安道:“罢了,让你做回人情,去告诉沈蹈玉,别骑驴了,上马车,好生养着身子。再劳请葛先生为他看一看,别教人说我手底下的不是带伤便是带病,还以为唐子婴帐下风水不好。”
傅则安已经白头,胸肋间还有旧伤,一到阴天下雨便犯咳嗽;严兰生好端端的人在尹家堡挨了一刀,伤在心口;至于沈阶,好一个沈阶,对自己真下得去手,染疫加割腕,是生怕自己命长。
这几个的身子骨若不好生调养,不管是藏锋的还是不让锋芒的,将来都是桩隐患。
簪缨命令果决,傅则安心下微惊,恍然才明白女君心里只怕早有打算了……
他不多言,转缰去传话。
队末的沈阶听后,怔着神情晃了一晃。原是他身下的驴子终于到了极限,鼻啴白沫,四蹄打颤。
沈阶动作有些僵迟地下驴,抚着驴背问傅则安,“女君的话,能再给我说一遍吗?”
他们二人间交情不多,不睦不少,不过傅则安听他嗓子哑透了,像几天没喝过水的样子,不知是否物伤其类,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沈阶颔首道谢。
她叫他沈蹈玉。
此后再也不会有人用那么好听的声调,唤他一声阿玉了。
也好。
从今以后,他便只是唐子婴的幕臣。
簪缨在队首,隔了一会意味深长地感慨:“都是聪明人。”
卫觎听见,去看她侧颜,有些想把她拉到自己鞍上的冲动。发痒的掌心拧着缰绳,按捺住了,温声道:“天下英才皆为我的阿奴所用。”
簪缨道:“我有有贝字的才,无无贝字的才。英才愿佐我,是我之幸。”
她知道卫觎在委婉地安慰她,其实她没什么放不下的,亦师亦友有亦师亦友的相处方式,君臣也有君臣的方式。沈阶是可造之才,她在武德县时就想过,他若还愿意跟上,她该敲打的都敲打过了,没理由弃之不用。
他知道太多机密之事,把这样的人放到别处也不稳妥。
卫觎身后随行的谢榆隐约听到唐娘子的那句话,略一思索,心中不觉更愧。
才字有贝便是财,财字无贝便是才,唐娘子这话是谦虚自己有财无才。可她整治乱地,调配粮马,力防时疫的作为,众人历历在目,谁人又敢小觑于她?
谢榆回想起自己在山阳城外对唐娘子犯下的蠢事,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当时的自己。
唐娘子原谅了沈阶,大将军对他的态度至今还
模棱两可,那顿一百军棍的刑罚,他当时便去领了,并不是想逃避大将军亲自执刑,而是觉得自己合该挨两顿打。
可是大将军得知此事后,反而不打他了,对他不冷不热,这让谢榆怎不害怕。
谢榆痛定思痛,当即下马,屈膝跪在簪缨马前。
“娘子,山阳城外,皆是谢榆胡言妄语以下犯上,谢榆惭愧,只求娘子重重责罚。”
卫觎漫垂眼眸看着自己的参将。簪缨勒住马。
后面长长的队伍随之一停。
红衣女郎低下头,簪在鬓间的新开朱槿随着她的动作半坠不坠,摇曳生姿。不得不说卫觎的眼光独到,这样的花点缀这样的人,是风华绝代。
然她神情无喜怒,平静道:“你是大司马的人,是赏是罚与我何干。”
谢榆悲愤欲死,当着这些标下兵士的面又转跪卫觎,“大将军,谢榆真的知错了!您就是重重抡我一百棍子,一千棍子,卑职也绝无怨言!”
他知道自己当日血冲脑门说的那些话,其他还在其次,只那一句“若娘子生身父母在世”,才是令大将马齿冷的关键。
他当时真的只是怕大将军的救命药有失,没想那么多。
谢榆悔得肠子发青,恨不得唐娘子多吹吹枕边风,让大将军宁可揍死他,也别不要他。
这么些人眼睁睁看着,丁鞭见同伴实在可怜,欲上前去求情,至少别这么跪着,却听卫觎慢声问道:“还差多少军棍?”
“——一百!”谢榆眼神发亮,“几百都行,只求大将军息怒。”
丁鞭微松了一口气。
卫觎冷声冷气看着谢榆,“你顶撞女君时,不想想自己吃的是谁家粮饷,谢参将长了能耐,知道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筷子骂娘了,真给我脸上贴金。打你?那不是我自打脸上的金纸儿吗,这要是打掉了几张,我拿什么还欠人家的账,谢东德,我把你供起来吧。”
军伍中鸦默雀静,阒无人声。
大司马的嘴,可是一张能在阵前叫骂得敌将吐血三升的利口,只是他近年懒得动嘴皮子,“文武骂”的本事也不拿出来用了。今日这还算文的,谢榆已经比刀箭加身还难受,一张脸胀如猪肝,无地自容,含泪道:“将军……”
卫觎骂过了,吐出一口气,“别在这跟我唱戏,滚起来去兖州大营点兵,即刻去往晋阳。记住,只攻城池,不可伤民。”
谢榆还在愣神,簪缨反应颇快,转头道:“严兰生,随谢将军一同出征并州,随军参谋,辅佐主将,不许懈怠。”
后头的严兰生闻言同样愣了一下。
当初这二人在山阳城外各自护主,大吵一架,针尖对麦芒。簪缨是当场唯一的见证者。
此时她却做出如此安排。
严兰生随即便明白女君的用人之意,心下欣叹一声,领命,下马大大方方走过去扶起谢榆,向他一拱手,“便请将军多多关照了。”
谢榆这才后知后觉,大司马不是要赶他走,还愿意给他立如此大功的机会!
他抹了一把眼睛,暗在心中立誓,此战不克无还,他定要对得起将军的信重!
二人得令而去。
队伍经过短暂的休整,再出发时,卫觎偏头想说一句什么,簪缨已道:“我明白的。”
谢榆情急失口的原因是他一心向主,把那味药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卫觎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冷也冷了,真把人调离军伍,寒的是将士们的心。
簪缨本也没把谢榆的话放在心上。
她能理解谢榆的耿直,就像她从某种层面上看得透沈阶的孤介。
世人千面千相,各有立场,不能奢望人人之心皆顺己心,若终日身边皆是阿谀取容之人,反而危险。如何不
偏不倚如明镜鉴人,使智者尽虑,勇者尽威,佞小尽除,方是用人者的本领。
卫觎眼波轻流,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也不知手上沾有什么,在簪缨面前轻拭,“我的人惹了女君生气,我稍晚给女君赔不是。”
这话有些耳熟。
簪缨再看那只裹着卫觎修长手指的帕子,身上浑然一麻,理智之思瞬间破去,不可思议地望他一眼。
他定是故意的。
那桩勾当,只有山阳城的那一回……之后他们夜间同居一室,卫觎多有克制,虽然他亲吻揉摸的手段同样炉火娴熟,令簪缨难以招架,但至少未再动用过帕子。
簪缨却还清晰记得那一日。
头顶的日头太晒,烫红了她的耳朵,口干舌燥。
她在卫觎那种轻黏得发锐的眼神里,根本没法子不多想,身底下几乎坐不住,更怕他发现了自己的敏感,恐来取笑,偏鬓藏面,一夹马腹驰了出去。
卫觎定睛望着那双御马有力的双腿,攥皱了手中的帕子,却是笑意漫然地追上。
两匹骏马在荥阳的关道上疾策,兜了满袖清风,衣袂飞扬。
“你想到哪里去了?”仿佛只是为了让她的脸红得更好看一点,卫觎追上后,花哨地围着汗血宝马绕骑一圈,“我是说晚上摆酒宴给你赔罪。”
这里没了人,簪缨晕上胭色的眼媚如丝,摘下鬓边朱槿掷在好得意的卫觎怀中,信他才怪。
“嘿,大将军与唐娘子赛马去了。”
大司马一撤,军伍终于从那种不敢喘息的威压中缓过来,有人不怕死地轻声议论。
卫觎的近卫丁鞭,从谢榆身上吸取了言多必失的教训,默默闭紧嘴巴。
第138章
说闹是说闹, 当晚,至驿馆休息时,簪缨心里还真有些走神。
晚膳自然不是卫觎信口诌的丰盛酒馔,仍旧同军士的伙食一般, 只是多加了两道鱼羹肉脯。
卫觎用膳时未再调笑, 看似平常。
簪缨看他那副正襟淡色的模样, 反而狐疑,目光落在他握箸的手指上,胸臆间忽腾升一片羞痒难言的雾蔼,有如失楫小舟横泊在漫漫湖心上,随波飘流, 没有着落。
“饭菜不合口?”卫觎忽然出声。
簪缨心蔼惊得一散, 转开目光下意识道:“没有……”
随即省悟,始作俑者是他, 她为何忐忑不安的,便理直气壮地拿眼睛再去看他。人家倒坦然回以一笑,箸尖不那么风雅地敲了下她碗沿, “好好吃饭。”
簪缨越发闹不准他是不是故意的。
她面作平常, 用过了饭,天已不早, 撤席后,见卫觎在屋角的几案上围起沙盘, 是要推演战事的架势,簪缨扭脸唤进阿芜与阿菁,不再理他, 自去沐浴。
驿馆的沐桶是新换上的, 还是新木刨制的。
卫觎自从与簪缨会合后, 在住行衣食上不肯让她受委屈。
她在青州宵衣旰食是他没能照顾到,但到了他身边,哪怕行路仓促,每日三餐必然是应时应季的,虽与军士所用大差不差,不开小灶,卫觎也会叫人每日给阿奴添上一两道肉佐或甜点。
每至一处馆驿,他也一定让阿奴舒服地洗上热水澡。别人用过的木桶,决计不能沾她的身,所以军伍的前哨除了开路探察,还要到各个驿点打点此事。
一开始的时候,大司马的近卫惊异于沙场上大开大阖的大将军竟会亲自过问内阃沐浴之事,后来负责后勤的兵士都知道了,行路上宁可让大司马少吃两个菜,那没什么,却断断不敢短了唐娘子的香膏。
大司马会责问的!
不过今夜,簪缨连沐浴的时间都比平时长些。
直到卫觎轻敲板壁,簪缨方出浴,换好一件芙蓉色绉缎寝衣出来。
卫觎从上往下扫视而过,目光定格在那张粉颊潮润的脸上,轻柔地抱起她。“香呢。”
他记得她说过的话,她喜欢被喜欢的人亲一亲抱一抱,那是一种被珍视的感觉。所以卫觎不知何时就多了这条嗜好,喜欢堵在簪缨沐浴的净室外,从这里到床帷短短的一段路,也不让她双足沾地。
这其中当然也有别的原因——天气渐热了,浴衣越换越薄,贴在身上,越发能清晰感受到布料下的软感与热度。
还有形状。
簪缨柔顺乖巧地搂上他的脖颈,埋在他怀里睫毛轻轻簌。
半垂半卷的素帐被卫觎用后背拨开,他把人放上软枕,看着女子含娇羞闭的眼皮,低笑一声,就势一膝抵榻弓下身子,亲她的脸颊,犹豫了一下,又克制地碰了下她的唇。
只是蜻蜓点水,没敢深入。
卫觎含歉,“阿奴,今日不行。”
簪缨倏然睁开那双妩媚水润的眼眸,对上卫觎漆黑的眼睛。他抬身与她分开些,“今日我有些不好,怕伤到你。”
他们之前约定过,卫觎不瞒病状,有什么变化都坦诚告诉簪缨,以免她不知底里胡思乱想,反倒担心受怕。
簪缨不是经不住风雨的娇气人,开诚布公,反而是对彼此的信重。
簪缨果然马上正色,眼中的丝丝香媚褪去,水眸清霜凝露,半倚起来问:“从何时开始的?能坚持吗,可要去找葛先生?”
“能,别怕。”卫觎捏捏她柔软的指骨,改为支膝箕坐的姿势,瞥下长睫,散漫地自述病征,“从白天见你御马风姿,心便乱了,想看你骑在我身上……”
“卫观白,可以不说得这
样明白。”簪缨怔愣后,终于弄懂了这个人今日体内蛊毒作乱是真,人也不见得老实,冷着脸,实则是红着脸打断他。
她指着床下命令道:“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许说,什么都不许想,去冲一冲,回来打地铺好睡了。”
这是他们之前应对这种情况的办法,卫觎对簪缨有种日渐加深的占有欲与需求感,不是限制她的行止,而是夜里定要抱她同眠,方能安寝。
蛊毒发作时,只要卫觎自信不会迷失神智,哪怕打地铺也要与阿奴同屋,知道她在身边,他捱也能好捱一点。
这种作死的行径在行医多年的葛清营眼里,简称为倒行逆施。
这就好比在一匹饿狼面前放有一块香气喷喷的肉,却用五条粗壮的铁链锁住它四肢加脖颈,能看不能吃。
这种事换作寻常男子都无法忍受,何况是中有随时激人欲望蛊毒的血气强健的卫觎。
而且他的身上还没有锁链!
葛清营疑惑唐娘子也是深明大义的人,卫觎乱来,她为何也一味纵容,难不成年轻人都是如此色令智昏吗?直到他渐渐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