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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缨越想越气,气极之外,又有一种深重的惘然。她让义兄用话套他,从李景焕的字里
行间,已然推断出,她之间一直不敢深想的那个猜测,是真。
前世的小舅舅,真的死于她之前。
因为龙莽前世与她并无交集,当时她也已身无分文,没有利用价值。龙莽点名讨要自己,只能是小舅舅临死之前托付于他。
上辈子,他们甚至都未见过面啊。
簪缨眼前的视线朦胧如雾。
她至死不知卫觎曾试图救她。
他临死还在惦念宫里的那个小豆丁。
龙莽听了李景焕不要脸的话,同样被这天潢贵胄的无耻程度震惊了。
他妹子一共让他问这人四个问题,他已问过三个,缓了缓神,接着问:“嘿,你真杀了自己亲娘?”
李景焕猝然一怔。
这个问题不在他预想之内,他心中拧劲作痛,头痛随之加剧,面上阴沉之色一闪而逝,咬牙道:“干你何事?”
同时李景焕心中隐觉奇怪,龙莽远在豫州民间,不该知晓此事……
簪缨已经站起身。
她想知道的都已得到答案,余下的,也懒得再套话了。
因为这辈子的走向已经与上辈子不同,她既然能改自己的命,也定能改了小舅舅的命。
李景焕说的那些事,通通不作数。
她走出屏风,向龙莽微一点头,厌恶地俯视李景焕一眼,便向外走。
不对……反绑双手的李景焕被蒙着眼,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忽然间,他闻到一缕隐幽的香气飘过身侧,同时头颅之痛加重百倍,如雷霹电雳,难以忍受地低呻倒地。
“阿缨,是不是阿缨……”本着一种说不出直觉,李景焕一刹坠入地狱之中。
阿缨如何会在此,若方才的话她都听见……
“姓龙的!你和阿缨——”他以头抢地,本能地向那缕香味膝行。龙莽一脚把他踩住。
咫尺之间,擦肩之近,他亦够不到女子一片裙角。
簪缨漠然而出。
“这小孬种,犯什么病呢。”龙莽叫手下把人制住看好,跟着出了耳室,问簪缨的意思,“杀不杀?”
簪缨想到李景焕关于玉玺之言,心念模糊一动,“这个人,我便交给阿兄仔细看守了。关好他,每日给他少量食水,眼布也不必摘,也不用与他交谈,保证留口气就行了。”
杀他,是过于便宜了他。
说不定有一日,他真会有点用处呢。
龙莽痛快应下,随口道了句,“只是瞧着他好像患有头疾,这么下去,估计要疯啊。”
“头疾?”簪缨模糊忆起上一世,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李景焕发了个不走心的毒誓。
“那不正好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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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觎房中,他倚窗默立,捻着手中一粒温润的东珠耳坠,微微出神。
狼拱在他膝头,用尾梢轻蹭他的腿。
“现下知道讨好主子了?”
卫觎说到一半,自觉话语含酸,莫名一会,拍拍狼头。
正这时,房门突被推开。
敢这么没规矩的也就一个人,卫觎在门响的瞬间藏起手心的东西。还未等他开口,有颗小脑袋当头撞进他怀里,人已被两条软乎乎的胳膊缠住。
“阿奴?”
“小舅舅别动,”埋在他怀里的女孩声音闷闷的,“我就抱你一会儿。”
第106章
传旨内官将卫觎身在豫州的消息带回皇宫, 朝廷震动。
唯恐卫觎滞于豫州不去,太极殿不敢延宕,三省紧急会集商讨, 还是不得已顺其心意,裁去了刘樟的官帽子。
新任的豫州刺史, 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中书省示诏, 由荆州刺史谢韬暂代, 遣其子谢止出任蒙城所在的阳平郡, 命为太守。
谢韬总督荆州军政, 对豫州事务只能遥领,而此时其子做阳平太守,却是实职。有了家族这层关系, 便意味着谢止这个官位的份量,重于州中其余五个郡太守,豫州实际上管事的一把手,便是这名才二十岁出头的谢氏二郎。
簪缨也不曾想到,来豫州赴任的会是谢止。
她随即接到了卫崔嵬寄来的书信,在信上得知, 伯祖公在朝堂上最初推荐的的确是谢二郎, 但这是虚晃一招, 他老人家深知皇帝忌惮世家, 不会让两个重州的刺史都姓谢, 真正想推举的是太傅顾沅的次子顾徊。
顾徊虽与父隐居山林多年, 却博学广洽,颇具清望, 且顾氏一心为公, 由顾二郎出使豫州, 可平衡局势。
然而王丞相极力推荐自己的门生马昶,同时规训尚在闺中的女儿侄女,似有欲与太子李星烺结两姓姻好之意。
李豫平生所忌,便是世家二字,哪里能让王氏继南朝第一世家外再成为外戚,便佯作不知此意,有意让顾徊出任豫州。
谁知就在政令下前,顾徊突然摔马伤足,不能行走,需卧榻静养。
这一摔来得离奇,皇上本就忌惮王氏,如此一来更添疑心,所以最终的人选就阴差阳错地落在谢止身上。
簪缨看完信,将信纸递给身边的卫觎。
她看其脸色,轻道:“伯公在信末,挂问你好昵。”
卫崔嵬明知卫觎在豫州,却把信寄给簪缨而不是他的亲子,怕的就是卫觎见了信不等看,就一把撕了。
卫氏父子的龃龉,源于当年卫皇后被后宫妃嫔攻讦而死时,卫崔嵬没能强硬面圣质问分明,又拦卫觎和建康几大世家硬碰,卫觎便恨他无为懦弱,不配为人父,此后孤身离京,断了父子情义。
心结年深日久,越发成了死结。
卫觎眉锋清冽,目点漆光,接信后,他忽略那一手遒逸好字,只看前段公事,看过了便随手撂下。
“谢二郎,”他语气慢腾腾的,状似不经意道,“小时与你分饼而食的那位。”
此日是腊八,中午时二人才同用过腊八粥,任氏的厨艺到家,屋里还若有似无地弥漫着赤小豆和红枣的香甜气味。
簪缨暗暗担心小舅舅和卫伯公的关系,一时没留意话中深意,道:“我倒不望是他来。且不说这个,小舅舅,卫伯公久留在京里,终究不大妥当,你可有想过,接他出来……”
她说正事时,没有那股娇鲜的小女儿情态,明眸如长空秋水,静澈清丽。
若说朝廷想以册封她作为一根风筝线,好牵制住她,那么牵着小舅舅的那根线,便是京中的卫伯公。
哪怕他父子俩再交恶,也是血浓于水,簪缨知道小舅舅并非绝情之人,否则他也不会留影卫在卫伯公身边,暗中保护他多年。
卫伯公隐世这么久,一朝主动入仕,身居中书省令的要职,无异一把双刃剑。
一方面,他是为了做皇室与小舅舅之间的缓冲,让小舅舅远在兖州,在朝里好歹有个说得上话的人,不能令朝中局面呈现一边倒的局势;另一方面,却也成了宗室与世家牵制小舅舅的筹码。
儿辈在外打仗艰辛,老父在朝中左右斡旋又如何不艰难。
卫觎神色漫淡,心道怎知他没疏通过,透过影卫传递消息,并不是难事。
是那人不服老,觉得自己还能
帮上他的忙,不肯离开。
“老头子固执。”
见簪缨实在担心,卫觎眼里的寒色褪去,低声安慰她,“没事,谁失心疯不要九族了,敢动我卫觎家人。”
那日簪缨处置废太子的事,卫觎没有过问一句。
反是簪缨主动同他说了说,卫觎便知李景焕还活着,也没说别的,只问是否需他加派人手,这一回不能再让人跑了。
簪缨信得过义兄的手腕,说不用。
一个蝼蚁样的人,在二人这里多谈两句都嫌占地方,哪里值得一提,就此揭过。
却是这几日军隼往返蒙城递信频繁。
原来北朝边境上探听到卫觎离兖,拿不准真假,派遣几支骑军小队,来打了几场试探战,皆被卫觎事先安排的守将迎头痛击回去。虽杀敌有限,可蚊子再小也是肉,打击了胡人气焰,让对方退避三舍,连日不敢再露面。
卫觎接了信,摆弄着手里的棋局,神色如常。
簪缨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到小舅舅如斯淡然的风姿,心里便像有了通天的底气,即使对战事不知,也没什么担忧了。
她侬侬地问:“那可以留到除夕吗?”
卫觎垂眸让她落子。
过了半晌,自以为将嗓音里的情愫都剔净,不露什么痕迹了,方道:“尽量陪你。”
簪缨这两日不再一味缠着他要说法,她偶表衷情还可,却不敢当真拿小舅舅易动情欲的身子开玩笑,就这么不远不近着。可听到这句话,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翘起一点。
就算他的声音里什么感情都没有,但小舅舅,你从说出来的一刻起,就已经输了呀。
小女娘手拈黑子,自信落枰,然后发现自己正中敌方圈套,被吃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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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谢止至豫州。
他舟车一路,先在豫州治所寿春落脚,不等熟悉公署,诫勉书吏,略洗风尘,换了身干净衣袍,当日便赶往蒙城去见簪缨。
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簪缨初至蒙城,碰到的是樊氏这个硬茬子,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轮到他这个外来的州官去见霸占军镇的大人物了。
他只是没想到,此人会是簪缨。
悬挂玉玦的马车到达驿馆,谢止披裘下车,由驿丞接引入内。
一路进到暖阁,他第一眼看见簪缨,便觉得这位妙龄女郎有哪里不一样了。
簪缨今日穿着一身海天霞色交领锦襦抱腰,下系同色褶裙,外罩水青褙衫,内外掩映,如明丽朝霞升出于瑟瑟海波。
她身姿舒缓而挺拔,不似在京时那样清减了,却是肌骨匀亭,恰到好处。
更引人留意的是那双柔澈如水的眼睛,澹静沉邃,明眸睐时,今人心起涟漪。
“谢府君,别来无恙否?”
簪缨见这位远道而来的郎君一袭白毳,有如琳琅珠玉,气质轩昂,主动微笑寒暄。
谢止回礼,目光向簪缨身后微扫,见她身后站的两位青年,一个青衫,一个白头,对号入座,便知这是她的两位幕僚了。
拒绝过王丞相招揽的寒士沈阶,不必说了,谢止在赴任路上,听说傅则安亲登樊氏府门,不知那条三寸之舌说了什么,令樊氏族长泣涕连连。
傅则安前脚走,樊氏族长随即便与下嫁给刘樟的女儿樊氏断绝关系,剔除族谱。
谢止到寿春的时候,那两口子正斗得乌眼青一般,闹着要和离呢。
透过他们,谢止再向屋阁深处望,却见一个身著玄墨劲服的男人,正在炭火前烤栗子吃。
闻听他至,男人未侧目,也未起身。
哪怕一身散漫气质,那只拨弄火钎的修长手掌,也像在握槊,面前几颗小小的飘香板栗,也像
他沙盘上统御的几面旗。
谢止深吸一口气,在豫州搅弄风云的这几位,算是齐聚一堂了。
“阿缨从前叫我谢二兄,如今却称府君,反倒生疏了。”
谢止对簪缨笑说,转而向卫觎揖礼,诚心道,“不知大司马亦在,止失礼。兖州事务若不急,大司马不妨留待年后再回。”
谢止很会说话,这句话明面上是客气,深意却是谢止将自己摆在主人家地位,款留卫觎这个客人。再有,便是虽则请卫觎在豫州过年,同时也意味着过完新年,便要返回他的属地。
卫觎随手抛了颗栗子过去,依旧定着身子没动,“不弥啊,不必多礼。”
轻描淡写一语,是上位者的姿态。
火中取的栗子烫手。
风华冠玉的谢止接了握在手里,表面无异,不忘道声谢。
簪缨便含笑道:“从前谢夫人怜惜小女,小女斗胆唤府君一声世兄,而今缨人在商籍,府君高升,岂可同日而语?府君一路辛苦,此来必不止为了叙旧,不妨书房议事?”
所谓议事,是谈判的美化说法了。
簪缨管治着一城的驻兵,罩着那些贫弱军眷,又拟定乞活军护卫乡田一事,想落到实处,都需经过这位新任长官的点头。
谢止入乡随俗,点头称善。
他同簪缨走出暖阁,发现只有沈阶跟着,大司马却未出来,心内有些意外:原来今日不是阿缨倚仗大司马与他交锋么……
他看向沈阶一眼,索性道:“实不相瞒,我此来,为公也为私,方便的话,不若屏退左右,你我单独谈一谈?”
簪缨对谢二郎的人品是一百二十个放心的,从前但凡游宴同席,也受过他不少照顾,即道:“好。”
她引谢止来到书房,侍女在廊外阖上了门扉。
门一关,簪缨眼尾逸出一分轻俏,若不经意道:“府君仿佛很忌惮我身边的谋士。”
“岂会。”谢止出身陈郡谢氏,华宗贵望,即使识出沈阶有几分逸材,又怎会十分放在心上。
说事前,他先从袖中取了几卷拓纸交给簪缨,说是堂姊谢既漾带给她的书法帖。
簪缨微愣,眼里的戒备浅了些,接过道:“我的字不成体统,难为二姊姊惦记。多谢。”
谢止看着少女恬美的面容,不再是先前公事公办的口吻,朗眉轻皱,流露出几分关切。“阿缨,你我可算世交,莫要见疏。你实言告我,唐氏是否已与兖州方面结盟,运送资粮?”
见她迟迟不答,谢止又道:“阿缨,听我一句劝,不可与卫观白、与兖州部走得过近,于你无益!”
同一时间,卫觎也并没闲着。
他把沈阶叫进屋里,支使傅则安出去时把门带上。
静闭的暖阁中,他将烤香的栗子一颗颗剥好,排成一排留着,之后掸了掸手,侧望青衫子一眼。
“军眷女子杀将的事,我听说了。”
沈阶头皮倏地一麻。
大司马的神情中没有一丝怒意,他却仿佛被一颗无形的巨石压住,产生跪地的冲动。
他反将背脊拔得笔直,一双狭目介然敛锋。只听卫觎接着漫不经心道:“王逍送你一个五品的治中从事,你一口回绝。有人笑你愚蠢,有人敬你风骨,我却见君有渴利疾,五品的官位不要,你所图的是什么位置?你主子柔善,你就刻意打磨她的柔善,又是想将她辅弼至什么地步?”
沈阶听他一语中的,心脏一瞬狂跳。
随即又想到,此人是卫觎,是万军取首藐视皇权的大司马,他能看出端倪,又有何意外。
他心里千帆驶过,面上平静如深潭:“回大司马,小人不敢妄为。小人曾向女郎约法三章,其中一条,便是不敢以一己
私心怂恿女郎行事……”
“你那确实不是私心,是野心。”
“我现问的也不是她,是你。”
卫觎视线定在沈阶身上,随手撂下烧红的钎子,铁声刺耳。“机会只有一次,答错了,许你留一封遗书给令堂。”
沈阶咬咬牙,道:“女郎用我。”
你既万事依她,怎可杀我。
卫觎失望一叹,眸子遽然冰冷:“还有半次。”
书房内。
簪缨听了谢止的问话,沉默小许,没有回答,反而声轻如雾:“谢世兄,你可知,我原本想过,继任的豫州刺史是谁都好,只要不是谢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