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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行宫,她曾问葛神医,小舅舅最迟还能撑多久。
犹记得当时葛先生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意外与惊吓。
葛清营只告诉她:坏消息是,当年祖将军从中毒到薨逝不过五年,坏消息中的好消息是,卫觎体内羯人盅的份量比祖将军轻些。
言下之意,他亦说不准卫觎能坚持多久,这个折磨人心的蛊毒完全是因人的意志力而异。
他被人称为神医,也不能真的起死回生,只用这样的话来宽慰簪缨了。
离京这日,又是十六。
清早,簪缨这次要带走的杜掌柜、任娘子、从大市借调的吕掌柜、越掌柜、沈阶、檀顺、护卫二十、影卫十人,加上女使春堇、阿芜,以及她用惯的两个婢子、一位女医、一名掌外姑姑,齐聚内外两堂。
春堇捧着一套崭新的雪色羽缎襦衫,配十样锦莲花抱腰,梨花白垂绦长裙,至内寝,请小娘子更衣。
妆镜前,身着一袭纯白中衣的簪缨粉黛尚未施妍,一双桃花眸的眼尾天然柔媚而上翘,容眸流盼,神姿清发。
她看见那套白色裳服,淡淡说道:“今日想穿红衣。”
城东驿亭的官道上,两千玄甲骑兵齐跨在战马之上,列成长方队阵,密密压压地几乎填满了整条驿道,威压整肃,不闻一声杂响。
领头那一骑却未穿甲胄,而是一袭帝释青褒衣长袍,玉带勒腰,广袖拂辔,飘飏若仙。
然而却无一人敢小觑他周身散发的威凛。
此人正是卫觎。
此处所指惧怕者,不是卫觎的那些嫡系亲兵,而是指挤在驿亭下的那些衣冠大臣。
上一次卫觎出征,是带着漫天非议走的,没有一个官员来此相送。而今时今日,卫觎可谓以计代战一当万,以最小的伤亡拿下了北朝半壁,又加封为竟陵王,权势无可复加。
故而,朝中的文武官员纵使是捏着鼻子、抖着腿肚子也不敢不来恭送。
只是竟陵王一身威煞寒气太过震慑,没人敢近前就是了。
忽而不知谁轻呼一声,城中方向有一名红衣女子骑马而来。
那马是汗血宝马,骨相神骏,马上的人则一身大红裙衫,头戴莲花玉冠,飘绽的裙摆如同火中红莲摇曳耀眼。
闺中年轻的女郎,少有能压住如此艳红之色的,然而穿在她身上,红衣雪肤乌发,交相映衬,只让人觉得红者愈媚,白者愈莹,而黑者愈净。
蛾眉曼睩,靡颜腻理,好似天外之来,美艳不可方物。
爱美修容乃南朝一大风气,亭下之人一时皆看得呆了。
直至二千精骑齐下马,动静惊天憾地,才惊醒了这些目光僭越之辈,连忙收回视线。
身着红裳的簪缨旁若无人,催马缓驰至卫觎身边。
自那日他从行宫领回了她,他自己也宿在新蕤园,却因连日军事繁忙,早出晚归的,一则簪缨也有自己的事,所以直至今朝,簪缨迎着耀面的晨熙,方能好好地看一看他。
从簪缨出现伊始卫觎便一直在看着她。
哪怕此时,她骑马与他并肩,卫觎的视线也没离开过少女脸颊半瞬。
以往只见她穿素色衣服,宛如濯濯清莲,常看常新,没想到她穿红会好看如厮。
簪缨两世为人,今日
却是头一遭穿红色衣装,旁人的眼光她都不在意,小舅舅要看,她便大大方方展示给他。
簪缨冲他一笑。
是女子长开后的婉静端方,活色生香。
只是她刚笑到一半,瞅见卫觎身上衣饰,皱起眉头。她深深看卫觎一眼,随即向他探出一只手去,状似牵手的姿态。
卫觎微顿,明知她要做什么,还是配合地伸出手。
怕她够不着从马上崴下来,还不露痕迹地夹马向她坐骑靠近一些。
冰冷的指尖被温热碰上的一刹,卫觎心里还想着:阿奴了不得,都会单手执缰了。
眸底漫上些笑影,那点为数不多只给她的温暖便从嗓音里带了出来,“不妨事。”
簪缨确认了她的猜测,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信他的话才怪,转头问林锐,“将军的衣裘呢?”
今日是十六,簪缨已经知道他每月发作是在十五月圆之夜,次日的寒冷,是前夜压制燥火遗留的余症。
从前他都不遮掩的,所以今日特意不穿裘,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只能是怕她看见后伤心。
这不是欲盖弥彰?
林锐为难地看向卫觎,向来说一不二的大将军这会儿反倒悠闲起来,老神在在踞着马鞍,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可那位红衣小女娘瞪着自己的眼神却越来越凶了。
“莫看他,看着我说!”一声娇叱。
卫觎霎了下眼睫,不阻拦,不啧声。
林锐骤然福至心灵,连忙取来狐裘呈给大将军。
卫觎看簪缨一眼,接过披裹在身。
在簪缨身后一箭地外,骑青驴的沈阶与骑白马的檀顺,望见这一幕,前者垂眸神色如常,后者莫名感到一丝无由来的威胁。
这个小插曲之后,两路汇合的人马便该出发了。然而当簪缨的视线无意中看向驿亭,忽然发现一道眼熟的身影。
她愣了一下,踩镫下马,下来后才想起扬着脸问卫觎,“小舅舅,可否等我片刻?”
这会儿倒又软声软气,不似刚刚那个厉害的管家婆了。
卫觎的余光随意瞟进道旁亭子里,道了声:“不急。”
簪缨便走向驿亭,那些看见这个貌美少女朝自己走来的朝官们,蓦地自惭形秽,涣然失神,主动地让出一条道路。
却见众人后头,有一担搁在地上的竹筏,竹床上躺着一个半残之人。
簪缨目不斜视,来到竹床近前,蹲下身道:“褚先生,你怎也来了?”
褚阿良望着这名美丽的少女,只觉自己丑陋的身影映在那双清眸之中都是一种亵渎。然而,簪缨的神色里全无嫌弃,反而亲切含笑,褚阿良又释然一笑。
他拱手道:“小人听说女郎要远行,就想替郎主过来亲眼看一看。祝女郎一路顺风,平安喜乐。”
簪缨笑着答应,见他气色比上一次见时好了许多,放下心来。又叙几语,便返身回到队伍。
她可不想让几千人等着她一个,便加快步伐。偏却天不遂人愿,簪缨余光扫到长亭边缘的一道身影,不由又驻了驻。
她看见了傅则安。
那头白发太过显眼,簪缨便是想忽略也不成。
在她的印象里,傅则安是个无论何时都气度昂扬风姿翩翩的佳公子,然而眼前这素衫男子,沉静得像一潭死水,比照从前俨然换了个人。
傅则安见她看向自己,喜出望外,忙走出几步,给自己解释:“……我,我拟编一部《山水志》,陛下已许我出京采风,是以今日也要出城。”
簪缨对他这个人,对他做的事都无甚兴趣,仅是一顿之后,不置可否,转头离去。
傅则安望着那道背景,黯然失落。
就
在簪缨欲上马之时,突听官道后传来一阵滚滚车轮之声,一辆紫帷宽辕画壁车辚辚驶近,其后跟随的仪仗足有半里之长,却是长公主李蕴的车驾。
众臣连忙见礼。
这位风韵犹存的公主殿下勒令停车,轻掀车帷,望着对面比她这边壮观百倍的阵仗,目光锁定簪缨,笑晏晏道:
“真是奇了,你不会真想跟着那个闷葫芦去军镇找罪受吧?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正巧,本宫要去会稽郡赏红枫泡温汤,你跟着我走吧。”
她这话里也不知有几分是逗趣,几分是找事。
反正惹得长裘及镫的卫觎冷冷地瞥过去一眼。
簪缨反而言笑自若,大抵是这段时间与长公主打过几回交道,摸索出了经验,不硬不软道:
“多谢殿下记挂,却不敢叨扰殿下雅兴,便借殿下同日出城这股顺风,讨一分好运吧。”
李蕴没脾气地笑哼一声,伸手隔空点她,“甭哄我了,就你嘴甜。”
这里正说着,前方忽起一阵烟尘,驿道上诸人但觉大地震动,如有上千只马蹄踏尘而来。
卫觎眉头才皱,前方的斥候就疾驰回报,“大将军!是蜀王……”
斥候话音未落,迎面的招招旌旗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旗帜少说也有五六百展,上竖一个斗大的蜀字。
当先一骑,金甲红披铁兜鍪,身量拔群悍烈,正是蜀亲王李翦。
“蜀王殿下怎么突然回京了?”
“外地藩王无召入京,还带着这些兵甲,这是……”
连长公主也微微心惊,推开车门,遥望这位经年不见的皇兄。
她看不出名堂,又不由望向一旁与蜀王隐成对峙之势的卫觎,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江山怕是真要生乱了。
一个两个当王的,都这么带兵肆意践踏京畿之地,视皇权为无物……
在所有人的惊诧之中,蜀王策马单出一骑,行至簪缨身前两丈处,下马,望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娘。
沉傲面色看不出喜怒。
“女公子便是成忠公与唐夫人之后?女公子救治家慈有功,本王感念甚深。本王此次入京,为的便是接太妃回蜀颐养天年,还请女公子同去,居座上之宾。如若不弃,本王认你做义女,旁的拿不出手,一个食禄千邑的郡主之尊还是给得起的。”
簪缨微微愣神,这位如风突袭过境的王爷,气场好强势,似乎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啊。
正在这时,第三拨人马风尘仆仆地从吴地来到京城,正赶上这场热闹。
一见挤挤挨挨满地兵甲,几无下脚之地,来人吓了一大跳:“揍是弄啥嘞!阿缨,俺的好大外外!一听你要出城舅就来接你嘞,终于想通了是不,走,跟舅回三吴吃香喝辣去!——呀,这身衣裳真俊嘞!”
“舅父?”
簪缨唤出一声,既有别后重逢的欣喜,又有些哭笑不得——要不要这么巧,各路神仙都赶到一起来了?
檀棣的大嗓门刚消停,站在这位三吴首富身旁的檀依上前一步,望着簪缨。
他眸中闪过惊艳之色,唇角蕴含着一如既往的温润。
“上回说好的,有机会便去吴地看看。阿缨,我来接你。”
这个少年郎君独有的温润笑意,总让簪缨有些羞赧气短。
她迟迟地点了下头。
环顾四周,众目睽睽皆在看她。
在这种混乱时候,她却下意识看向小舅舅。
卫觎的耐心早已经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森冷地扫过这一圈不速之客,掌心在马鞭上拧了拧,寒意却不上脸,在马背上平静地对簪缨伸出一只手。
他一个字都未吐露,那深邃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在说:
跟我走。
第83章
帝寝之中, 素幔静垂,淡淡的苦药味伴着几声失力的咳嗽,回荡在这间雕饰华丽却气息冰冷的殿宇。
“那孩子……是今日离开吧?”
李豫脚踩白罗袜, 抚膝坐在龙榻边沿,后背微佝, 询问原璁。
听原璁轻轻回了声是,李豫目光虚渺了一会儿, 忽然低问:“你还记不记得, 她从前给朕打的络子?”
原公公顿了一下躬身问:“陛下问的是哪一条?”
“是啊, ”李豫一下子笑了出来, “那孩子帮我打过许多条络带,明黄的, 玄朱的,缀珠子的, 系玉佩的, 七宝结的, 如意纹的……朕从没见过这么实心眼的小女娘, 她一人所做,就比后宫妃嫔公主加在一起还多。”
他像个上了年纪的老翁絮絮念着, 眼望空旷的寝殿,滞默半晌, 声音疲惫:“ 朕原本想好好待她的……”
原璁眼观鼻鼻观心,陛下的这些话,他听着便是, 不好插嘴。
李豫知道这老奴一向机谨慎言, 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动听的话, 这座宫里, 没有谁比簪缨更会哄他的开心。
也是在遭到枕边之人、宠爱之子的欺瞒后,身边无人的李豫才后知后觉谁是真正地待他好。
可是太晚了。
“去东宫看看。”
原璁闻言微微吃惊。
而今新太子已立,不过因为废太子断臂之伤过重,皇上念着最后一点父子情分,暂时未命他从东宫移出,是以东宫里如今住着的同,还是李景焕,太子则暂住梁贵妃的毓宁宫。
陛下说去东宫,那么要去看的便是废太子了。
原璁不敢耽搁,吩咐底下人准备龙辇。到了东宫外,李豫不让人跟着,原璁等内侍便留在殿门外。
小内监焉瞳随干爹侍奉陛下左右,恭送陛下入殿后,他转头望着东方的天空,失落地叹息一口气。
后脑勺忽然被不轻不重地扫了一巴掌,原璁顾忌着里头,压低声音提点:“前番你小子给平嫔暗中报信,没被牵连进夺嫡之变就是万幸,还敢胡思乱想!怎么着,还惦记着那位贵人离京会带着你?”
“焉瞳不敢。”小内监委屈地揉揉脑瓜。他从未有过如此非分之想,能略微为傅小娘子出些力,他已十分满足了。
只是一想到那位心肠极好的小娘子今后不在京里了,终归让人神伤啊……
李豫来到东宫,没有提前派人通知,走入内殿时,李景焕正半靠在隐囊上服药。
见父皇前来,李景焕眸光闪烁,吃力地下榻跪拜。
都说见面三分情,别看李豫不见他时眼不见为净,这一旦见了面,毕竟是自己的骨血,难免心疼,免了他的礼。
李景焕却执意跪在李豫面前,他的左臂齐肩而断,裹着厚厚的纱带,整个人形销骨立,唇生青髭,哑声道:
“父皇终于肯见一见不肖儿臣了……儿臣,自知罪无可恕,不配再为李氏子孙,废疾待死之身,唯有三愿未了,请父皇允准。”
李豫见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长子萧索如槁木死灰一般,悲从中来,“你说罢。”
李景焕道:“其一,恳求父皇集皇家之力给阿缨寻找解药,她……小时被阿母下了蛊毒,寿命不永,孩儿祈求父皇遣人寻药,不要让她出事。”
李豫意外地看了李景焕一眼,继而又因此子不合时宜的深情,联想到自己身上,愈发百感交集。
“你不知道吗,长公主告诉朕阿缨的毒已解了。她而今无事。”
“当真?!”李景焕原本一直低着头,闻听此言,猛地抬眼,枯涸的目光迸出光亮,连声音都呕哑哽咽,“好,真好……”
他连道几声好,如遇一件天大喜事,在喜悦中沉浸良久
,方又道:“第二事,孩儿自请废为庶人,出宫在石子冈上结庐而居,阿母做下的孽事,孩儿应当去守,求父皇准许。”
即便他什么都改变不了,亲眼目睹母亲的惨状不过是两相折磨,可是他不愿像前世一样再次逃避。
是他该领受的,他便去。
皇帝应了。
“最后一事。”李景焕抬起头,目泛水光,如迷失的幼麋轻声恳求:“父皇,求您不要再服丹,那药对你的龙体当真不好,就当孩儿求您了……”
李豫不悦地蹙了下眉,真是不明白了,他当初便是因此事失了帝心,此时竟还敢再提。
那道家延年益寿的丹药,为何到他嘴里就成了洪水猛兽,如此排斥?
他耷着眼不置可否,只是轻抚了一下李景焕头颅,喟叹:“为何就如此着急呢,只要再等等,这江山如何不是你的?朕教过你许多次,当忍则忍,朕虽一直寄望你将来能压胜世家,然哪怕,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暂且做不到,只要龙椅上的人姓李,总会有机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