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焕双膝剧痛如折,强撑着自己站直站稳,侧目哑道:“陛下还未废太子,亦未禁我足。孤要出宫去石子冈,你不放心,跟随便是。”
禁卫岂敢自做主张,忙差人回禀陛下。
殿里头静了半晌,依旧没有传出什么谕旨。禁卫见陛下态度无可无不可的,便明白了,点了一队人随太子出宫,名为保护,实为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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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在山峦,给寺外这片环绕三面的连绵山冈染上一层紫金色的尖芒。
破庙内,夕阳普照不进,一片阴森气氛。
庾灵鸿两眼空洞地靠在一丛草垛上,望着那老媪端上的一盆杂质明显的粗麦饭,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她心如死灰,刹那萌生出一死了之的念头。
就在这时,庾灵鸿听闻外头传来一阵车轮辚辚的响动。
庾灵鸿内心一动,眼底浮现希望之色,连忙扶墙起身踉跄走到寺门口。
那耳背媪奴不明所以,自顾自念叨:“娘娘要解手?屋里便是了……”
庙门口有禁军把守着不得出,庾氏顾不上埋怨,目光灼灼地盯向那辆车马,却在看清车外随扈之人时,如坠冰窟。
唐氏的杜掌柜,她在唐氏进献凤冠入宫时,见过许多次。
马车止在尸黎密寺前,一道素发及腰的清丽身影走下马车,正是身披月兰色观音兜披风的簪缨。
下车后,簪缨环望四面荒草,没急着走向寺庙,而是在夕阳下先轻轻吸了一口野外新鲜的气息。
不管怎么说,这里空气还是不错的,地方也旷大安静。
在春堇和阿芜的陪伴下,簪缨俏步如莲,趟过狭窄的草径来到庙前,对上庾灵鸿吃人一般的震动表情,雪肤乌发的女子浅淡一笑。
“皇后娘娘没想到是我吗,您以为是谁呢。”
昨日,宫里来人抚问传召,簪缨没有兴趣进宫去安慰一个被爱子伤了心的糊涂老翁。今个却不惜乘车颠簸一路出城来到这里。
就为亲眼看一看庾氏画地为牢的模样。
抬眸看几眼庙里的情景,簪缨仿佛想起一件有
趣之事,颊露梨涡:“当初我愿修葺这座败庙,请皇后娘娘舒舒服服地住进来,太子却推行筹钱敲钟的名堂,未肯松口。也罢,到底是做儿子的一片孝心,皇后娘娘留在这里,也算多年付出有了回报,该当欣慰了。”
“对了,昨晚娘娘休息得好不好?”
庾灵鸿耳听这片多年来听惯了的吴侬软语,竟觉无比刺耳,抖手怒指簪缨:“是你!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她恨到极点,欲扑上前去掐死这个笑容碍眼的小贱种,却被庙门两侧的禁军叉戟阻拦。
冰冷的铁器外,空有一只手爪探出空隙,指甲皮肤是冻得青紫的颜色,再不复日日以珍珠香膏滋养的白皙柔滑。
风气微微掠动簪缨的衣袖,她就立在寺门半丈外,神态清沉容雅,不退一步。
冷眼看够了庾氏最后的挣扎,簪缨摊开自己的掌心,低头看了看。
夕晖沉沉,将上头的掌纹氲染出几道斑驳的影。
她用很平静的语声问:“当年你用软尺打我时,没想到会有今日么;你让我饿肚子,雷雨夜把我独自关在无灯的房间里,没想过会有今日么;你哄我喝下那碗药,抹去阿母留给我仅有的回忆时,不曾意料到会有今日吗?”
“你,你都记得了……”庾氏打了个寒颤。
继而,这个女人目中呈现破罐破摔的狠色,癫狂大笑起来:“你记起来又如何!傅簪缨,告诉你,你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也知道你小时候有多么乖乖听我的话吧,就差没长出一条尾巴对着我晃!你就是天生的贱命,你要记,就记得一辈子,你是怎么被本宫调教得团团转,就算本宫死了,你也是个骨头轻贱的玩意儿,这辈子你都休想忘了这一点!”
春堇与阿芜同时露出愤怒的表情。簪缨听了这话,淡淡握拢掌心。
她的黛色双眉柔软无峰,气质却像这片山,有着无人得见亦自开自得的澹静包容。
“其实,你若一开始便拿我当女儿来教养,未必会有今日果报。只是你不敢啊,你生怕教好了我,会有旁人觊觎,怕我的心便不在宫里。说到底,是你对自己的儿子没信心,觉得他配不上我,留不住我,才会出此下策。”
她好似自言自语着,仰头想了想,瓷白的脸颊笑色浅浅:“当然,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心境平和,不因庾氏口出恶言而动摇半分,庾氏的痛脚却被簪缨一语刺中,顷刻失去理智,浑身发抖地喝道:“你胡说八道!呵,昨日没有毒死你又如何,你还不知吧,你五岁喝下的那碗药,根本无药可治,你三十岁后就会白发落齿,变得丑陋无比地衰老死去!”
庾灵鸿越说越疯,早已失去一朝国母当有的淑仪,面色狰狞如市井泼妇,“系狗当系颈,我只恨往日反系其尾——”
庾灵鸿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她望着簪缨身后,两只瞳孔突然惊恐地颤抖起来。
荒草道外,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缯车,不知何时来的李景焕一步一磕绊走到近前,脸色苍幽若魅,没有一滴血色 。
簪缨侧了侧余光,如见陌路。
她今日来此,只是想亲眼看看庾氏的下场,算是给前世的自己一个交代。她知道,庾灵鸿余生的日日夜夜,只会委顿在此,感受着从云端跌入泥沼的痛不欲生,慢慢化为一具枯骨。
她抬起指尖微拢披风,是时候该回去。
“母后……你说什么?”
李景焕那一双瞳仁,却黑沉如一片深渊。
郊外最后一点天光暗下去,四野冷风起。
“不,焕儿,我……”
再狠毒的人,面对自己子女时,总是希望隐藏住身上不好的一面。庾氏嗫嚅之时,李景焕已咬牙上前攥住她的腕子,冲力之大,竟短暂地搪开了挡
在门口的铁戟,刃锋划开他掌缘,鲜血直流。
李景焕感受不到疼痛,声音前所未有地绝望,“你拿她当——”
那个字,他心头百颤,道不出口。
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道洁白的身影。
原来长公主说的没错,他什么都不知道!阿缨遭受过的一切,出自他生母之手,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解药呢?”
李景焕往前揪着庾氏低吼,“你给她下了什么?你怎能如此狠毒!解药呢!”
庾氏颤着唇注视这个眼神视她如仇敌的年轻儿郎、她亲生的孩儿,怔忡半晌,又哭又笑:“你不问母后这一夜是如何过的,只问这个么……好,好,好儿子,告诉你,没有解药,她只有等死!怎么样,你要杀了我为这贱人报仇吗!”
李景焕牙底生生咬出血丝,攥在手里的一圈骨肉慢慢缩紧,却又无能为力。
簪缨看够了这场无聊戏码,只在听到“没有解药”几字时,不由又想起那味熬了十六个时辰的药,晦黯地出了会神。
暮色四合,她转头对侍女道:“咱们回吧。”
“阿缨别走!”
李景焕闻声慌张回头,像害怕丢掉什么至重之宝一般跑到她身边,因跪了一个昼夜,滴水未沾,站立不稳,一下子摔在女子脚下。
他爬不起来,便死死握住她的一截裙裾。
望见裙底微露的绣舄尖尖,李景焕终于泪眼模糊。
“对不住……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负你。阿缨别怕,我定能找到解药救你。”
时至如今,这样不值钱的悔恨,已经不能在簪缨心里激起半分涟漪了。
她眼望高山,蹙眉只道:“你不是负了我。”
“我是傀儡,你如蒙童。你根本连事情全貌也不知,一直活在别人给你编织的梦里。你连辜负二字,都配不上。”
她前世被庾灵鸿当成傀儡养了十五年。
李景焕觉得她木讷无趣,呆板寻常,这些话,原可以当她的面说的,他若早说出来,说不定一语棒喝,她就醒了。
可,他不能说她这个木头样的人,内里也是空空荡荡的。
李景焕,我用心腔子里锥出的血,爱过你一回了。
我半分也没有欠你的。
至于你欠我的,我要你还。但你所还再多,依旧配不上我曾经付出的一切。所以我不稀罕。
簪缨维持着最后一分教养,没有直接上脚把人踹开。春堇阿芜都是头回遇到这种情况,前者胆子大,弯下身去掰李景焕拉扯小娘子裙裾的手。
李景焕却死死不肯松手,双眼血红地仰望簪缨,只求她再看自己一眼。
而他心里,未尝不比任何人都清楚。
阿缨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阿缨,对不住,对不住……”他反复呢喃的,仿佛只剩下这句最无用的话。
“我有无说过不准再叫我名字!”泥人还有三分火气,何况簪缨早已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面团了,忍无可忍,就要一脚跺下。
突而。
一阵啸风掠过她耳侧,一只玄铁长箭自高处飞射贯入李景焕的肩头。
如同天外飞来的一箭,力透肩骨,将李景焕整个人带翻,钉入地面,染红一片草稞。
簪缨回首,定睛只见山岗上出现一道冷峻傲岸的身影,高高踞坐在一匹白玉骏马上,左手挽繁弓,右手挥龙渊,铠甲猎猎,英姿勃发。
这一幕,逆着光,在漫山荒草与暗昧黄昏的映衬下,俨成一幅令人入目难忘的嚣悍剪影。
簪缨一怔过后,心咚咚地跳起来,笃定地喊出一声:“小舅舅!”搴裙朝他跑去。
她虽看不大清那人的面容,但她知道,
是他回来了,一定是他回来了!
奔跑在郊野间的少女,哪里还有什么片刻前的镇静从容,什么淡定气派,她眉眼间的冷漠一霎全部化了,只像个雀跃孩童,能跑多快就向前跑多快。
她知道那个人在那里是不会消失的,可她也无法理解自己如此急切是为着什么,只知晚风高高地扬起了她的披风,少女系在身后的长发一抛一落随着身形起舞,宛如一条流动的柔滑元锦。
山上之人的嘴唇动了动,相隔甚远,听不到声音,仿佛是说不要跑。
而后他劲利地一抖马辔,直从陡峭山坡俯冲而下,迎向那跑得不管不顾的女孩。
白裙上山陂。
白马下高冈。
相距还有三丈有余时,穿甲的男人压腰在飞驰快马上跃落地面,马停人未停,抛弓朝着簪缨步履稳健地走来。
心情激动的小女娘估错距离,一时刹不住脚,向前兜头扑去,啊地一声。
男人张臂稳稳接住她。
温暖的手心按上冰冷铁铠,柔软青丝拂过强悍结实的臂膀。
簪缨呼出一口热气,仰头近看那张脸,眸光璀璨,像夺了满银河的星斗藏在眼底。
男人微微低头,长而浓郁的睫宇落在女孩脸上。
走时犹是夏末,他来不及等她的身体恢复过来,而今已入深秋,方才瞧她那几步跑得又稳又快,当是无碍了吧。
“跑什么。”


第76章
簪缨脸上因跑动泛起绯红的晕泽, 下意识扳住他的手臂,仰头连声问:“小舅舅,仗打完了吗?你受伤没有?”
“不, 不对……”李景焕捂着肩头,吃力地凝视这个突然出现在城郊的人, 既疑且惊。
“你不可能回来的……北伐未定, 你此时该在许昌、或新野、无论如何你断不可能此时回京来……”
西山日暮的旷野,昏昧将黑,这个宛从天降的男人一对剑眸却锐利生光。
此人自然正是卫觎, 他侧目乜去一眼,没有理会流血失色的李景焕, 扶稳簪缨站定,溢着漆深光海的眼眸注视她有一会儿。
故意慢声问:“怎么不问我打胜没有?”
簪缨自是相信小舅舅绝不会吃败仗的。
这段时日她零零散散地接收从北边传回的消息,每收一封战报,就让沈阶细致地分析给她听, 每一次, 她都努力让自己听懂得多一些。然而对于一个最初连地图也看不明白的小女娘来说,那些复杂的行军路线地域争夺兵力对阵,簪缨还是难以概其大略。
所知既笼统, 簪缨自然便不知卫觎此时回到建康,意味着多大的反常。
她只觉得小舅舅越慢吞吞的, 越疑心有事瞒她, 二人阔别近两月,她半分疏远都无, 急得来回翻看他的袖管, “到底受伤没有呀!”
可惜卫觎袖口被玄铁护腕紧束, 不是衣冠士族的飘衣大袖, 否则簪缨全然便似一个缠着远游而归的大人翻袖找糖的小孩子。
“打完了。没受伤。”
见她乱乱的,卫觎眼里有些笑影,神情中蕴出一点好耐性。
想抬手为她整理跑散的鬓发,指尖微动,克制住了。
他不露痕迹地退开半步,回避鼻尖那缕钻心的暗香。
男人向破庙方向瞥视一眼,峻丽的眸子微眯,“你心里的仇,报完了吗?”
当日在新蕤园屋檐下,有一大一小并肩听雨,他曾承诺过,放手让她先报,不会插手。
簪缨听问,慢慢静了下来,眸光澄静地与卫觎对视,点头。
“尽兴了吗?”
簪缨回想起小舅舅离京后,她从暗中推动佛教风气、与王丞相达成共识,再到收集护国寺罪证,逆转信众想法,吓疯老和尚,联合内侍,算计太子,办花宴,除庾氏……
种种这些,自然有因缘际会与许多人的配合才能完成,但那种放开手脚去作为的感觉——
簪缨又认真点头。她很喜欢。
卫觎却道:“就这样子?”
沉浸在成就感中的簪缨微愣,一下睁圆了眸子,怕他觉得自己心慈手软不高明,忙给自己辩驳,急得脚尖都踮起来:
“庾氏余生都不会再离开这里,她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前半生的谋划是如何毁于一旦。死固然容易,我,我要她生不如死。”
女孩努力做出的凶狠神态,溶开了卫觎紧绷的唇线。
他道了声好,下一刻,那片无声笑意凝成比此前更冷的一淬冰雪,踏前一步,左右压了压颈子。
“你报完了,轮到我了。”
二人谈话旁若无人。
李景焕好不容易挣扎坐起,那根铁箭还牢牢搠进他肩骨,失血过多让他目光涣散,在卫觎一步步踏近中,仍陷在不可思议里:“你没去攻打洛阳,这说不通……”
李景焕忽然打个寒颤,仿佛意识到一件极可怕之事,瞳孔颤动:“——你出征的目的根本不是北伐!卫觎,你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去打北朝,你把整个南北两朝都骗了!”
簪缨在这片崩溃撕裂的喊声里,诧然望向身前的高大身影。
卫觎步履不停,卸下护腕随手抛到没踝的草丛,活动了
几下腕子,上下薄唇如刀轻碰,“给个亮。”
一声令下,昏暗的三面山岗上顿时竖起无数道火把,层层叠叠的牙旗玄甲满布山头。
不计其数的精兵,不计其数的火光,顷刻照得这片郊野亮如白昼,同时又逼仄威压。
尸黎密寺方远十里内,灯火通明,一草一木纤毫毕现。
这一天卫觎已等了很久,若待会儿看不清庾氏母子的每一个表情,该是何等可惜。
卫觎双手拧上绿沉槊,经过李景焕身侧,睥睨下望:
“我离京前说过,叫你乖乖躺两个月,否则,我必杀你。”
他仰头看了看低垂天幕中被火油薰暗的半枚月亮,“今日仿佛并不到两月,所以,太子准备好了吗?”
簪缨仰头痴痴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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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大司马班师回朝的消息如风偃草,在京畿内外引起轩然大波。
即便已经入夜,太学里留下直宿的四五位学究,仍万分震憾地掌灯议论:
“七月时大司马力主北伐,人人都以为他兴师动众,不惜搬空国库,目标必是北朝都城洛阳!可刚得知的战报细情,北府兵打下鹿邑后并未西进许昌、不,或者说领兵打鹿邑的并非卫大司马,是有人头覆兜鍪,提着那杆绿沉槊顶替了他!而那个时候的大司马,带领一队轻骑去奇袭了睢阳!”
另一位出身世家的五经博士,急急抓来一张南北舆图,语气激动道:“那么荆州出兵新野根本便是障眼法!大司马他是让北朝误以为他会集中兵力攻下洛阳,故而兵囤洛阳,而大司马的实际目标,却是趁着北朝其他州郡空虚,割下与洛阳西线对望的一半兖州——只要攻下这一半中原北州,再留重兵驻守经营,便可与其麾下统领的京口、广陵、徐州连成一片,那我朝的疆域无形中便等同扩大了一个州,与北朝临界对峙,胜算便更大了!”
——“所以大司马不是想毕其功于一役,不能鲸吞,便蚕食,不能豪夺,便巧取。他织了张通天大网,骗过了所有人……”
——“大司马这是欺君。将举国玩弄于股掌,乖张太甚了!”
——“非也,兵者诡道,若不瞒过自己人,当初不让朝野吵得天翻地覆,如何能让北朝君臣都相信大司马铁了心要打洛阳,又如何令北魏将领放松警惕?”
众博士经吏围在灯下争论不休,屋舍角落的一张书案后,却有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轻人,独自安静地守着一盏油灯。
听到那些说辞,白发郎君面色平淡安和,没有丝毫意外,低头继续写他剩下的半章《讨庾檄文》。
庾皇后已然被废,余生不会再有复起之机。
但她对簪缨做过的那些事,傅则安不会让它就这样算了。
他弥补不了阿缨什么,也知道阿缨不喜欢他的嘴脸,那么,他便只能让庾灵鸿的罪行代代刻于青史之上,遗臭万年。
就如同夏暮之时,朝野为是否该出兵北伐吵得不可开交,傅则安作为少数敏锐察觉到卫觎真正意图的人,无法多做什么,也不过是帮忙怂恿太学生,去御前大闹一场。
好让卫觎的这场戏更为逼真。
他腕下生神,落笔不辍,历数庾氏不仁不德的词藻通俗上口,典故比兴,文质并存。
傅氏长孙本就以文才出名,即使如今沦为九等婢品小吏,即使早生华发落人笑柄,也不妨碍他文思如泉。
只不过在听到那些博士们小声议论:“这一战后,不是大晋的疆域扩大了,是他大司马的地盘扩大了,自此后,大司马只怕要横行晋室,他的权焰,还有谁能压伏得住?”傅则安微微失神。
很快他又继续落笔写下去,心中想,这个问题很简单,阿缨站在哪一边,他便陪她站在哪一边。

不过阿缨不许他再唤她阿缨了。
今后,他只能唤那名曾经最信赖喜欢他这个兄长的女郎,一声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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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埭卫府,管家轻山得到消息后飞快回报老爷。
一间朴素空旷的寝室内,卫崔嵬捏着手中薄薄一张纸,沉默了半晌,嘿然轻笑:“哪有师旅比捷报更早回来的,吾儿带兵,前所未有啊。”
仔细听他语气,一分埋怨之外是十足十的骄傲。
管家也分外高兴,“郎君凯旋却未入城,先去了西山石子冈,听说今日下午缨小娘子才过去,想是放心不下吧。”
卫崔嵬眼里浮现温暖笑意,低头凑进灯光,又将那张短短三四行字迹,却载定北府兵占得东面兖州,直抵陈留郡,兵陈黄河南线的捷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他真的做到了。”
老人曾与簪缨说起过,他并不看好晋军在此时北伐中原,直攻洛阳。
当时卫崔嵬心里有一句“除非”,没有说出口。
阿觎做到了那个除非。
他并非像世人所想所唾那般,贪功冒进,非要在而立之年以前,宁掷一国之财力物力,用来为己扬名,立不世战功不可。
他示人以假象,暗中苦心布局,是要为大晋争一步稳中取进的棋着。
有了这向北一步,即便京中接下来会因易储暂时乱一乱,君臣却也可以松一口气,不用担心北朝趁虚而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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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乘县,顾氏别业。
顾沅与次子顾徊秉烛对坐,二人之间横亘着一张舆图。北府兵回城的消息,是傍晚时他的门生几十里加急送来的,这会儿已是夜深,想到愤慨处,老顾公不知第几次拍案骂道:
“竖子连老夫都骗过了!我说呢,他脸皮何时变得那么厚,明知我不赞同北伐,还三番五次上门来赶着与我吵辩。原是为了激将,逼着我忍不住不得不进宫去当廷反对他,让南北都知道,大晋朝起了内讧。”
年近四十的顾徊面相儒雅,身着自家仆婢缝制的针脚粗糙的葛布袍,坐在对面摸鼻子忍笑,“大人名望深重,十六深知这一点,只消激您出面,北朝便会以为我朝臣心不齐是真的,十六铁了心要打这场仗也是真的,方会囤兵聚洛,十六才有剑行偏锋的机会啊。”
说到这里,顾二郎轻轻喟叹,“不到两个月,五十日,死伤不过三千,就兵不血刃打下了北朝半个老巢。事先说出去,谁能信?”
话说回来,若事先讲明,此事也不会成了。
顾沅眼里闪过一抹赞赏,随即,又默默看向案上的地图。
灯影在老人疏朗的眉峰上染出一点暗影,顾二郎仿佛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一同看向那地图。
“十六亲手打下的疆域,不会放任朝廷另派监察史入驻治理。那么扬州、徐州、兖州,都将在他治下,未来说不定还有意联合青州的堡主豪强。
“雄踞三州之主,一个大司马,装不下他了吧。”
顾沅垂眸轻叹:“大晋要出一位封疆裂土的异姓王了。”
父子俩心中都有未出口的一问:若有一日,连一个王位也满足不了这个悍勇无前的年轻人了呢?
-
皇宫,太极西殿,一座澄光摇曳的九枝鎏金灯燃烧了一夜。
才服下一剂舒肝补血汤药的李豫听闻晋军捷报,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
“十六若是朕的孩儿,该有多好……”
“李景焕还在石子冈吗?”
这第一句,在龙榻前服侍的原璁是死也不敢接口的,后一个问题他却知晓,听皇上连名带姓地称呼太子,咽了口唾沫,小心回言:
“太子尚未回城。敢问陛下,是否……派些禁卫军去迎回太子
?”
眼下局势,连他这个当奴才的都看得真:大司马在离京前尚敢打伤太子,而今得胜还朝,就是晋朝第一大功臣,想对付太子还不更加肆无忌惮。
他凯旋后不先进京述职,却直接带兵去了石子冈,为的什么?那里有谁?不都是明摆着的事。
大司马若在今夜一举除去庾氏母子,也不过是杀了一个庶人加上半个待废太子,朝野上下,又有谁敢声讨他?
可倘若皇帝发话派兵去接回太子,兴许大司马还会看在陛下的份儿上,网开一面。
李豫搭在锦被上的手指松了又紧,最终一语未发。
三个儿子中,他从前最是疼爱焕儿不假,对他寄予的期望最深也不假。然而希望有多大,一朝被背叛,失望与痛苦就会有多大。
是李氏欠卫氏的。李豫在心里默念,是朕欠阿卫的。
-
石子冈破庙外,除了秋野的晚风拂草声,便是火油毕剥燃烧的声音。
五千精兵齐举火把照出的光有多亮可想而知,卫觎在说完那句话后,并未马上动手,而是唤来林锐,向后道:“先送女郎回城。”
簪缨如梦初醒,立即三两步上前道:“我要在。”
卫觎眼里没了之前的温和纵容,漆森一片,冷峻侧颔如刀削的岩壁,只有极熟悉他的人,才知那是大将军冲锋或动怒时的眼神。
可他的声音却仍很轻柔:“会见血光。”
“我不怕。”簪缨目光执拗,坚持仰梗着脖颈,“他们的下场,我要亲眼看着。”
她已经依她的能力做了她所能做的,也许在小舅舅眼里,依旧不够狠不够看,算不得什么。那么她便留下来,见证他的复仇。
卫觎转身看她一眼。
见血光,是委婉的说法,她不会想知道他能使出的手段有多脏,就像这孩子总错觉他是个很好的人。殊不知,他也有阴暗狠毒的一面,或者说那才是他的底色,一旦显露,只会被人视为恶煞,避之唯恐不及。
这个极力证明自己很勇敢的女娘,还是太过柔软了。
可就是这么柔软的人,提出的每一个请求,从五岁到十五岁,他一如既往地没法子拒绝。
即便代价是让她看到自己丑恶的一面。
“真的要留下?”
簪缨用力点点头。
卫觎便令亲卫抬来一副行军胡榻,两人动作利落地锄平一块四方草地,放置好床具,四周又有兵卒高举火把照明,请女公子落座观瞧。
簪缨初时还不好意思,犹豫一下,也便坦然坐了上去。
另一旁,中箭半倒的李景焕心如死灰地望向那被火光映得玉颊红彤的女子,她的目光由始至终追随卫觎,不曾施舍他一眼,他便自嘲地笑了,面对眼前受辱一幕,没有求饶,反而冷冷直视卫觎,挺直胸膛。
卫觎出人意料没有动他,提槊走到寺门前。“我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里头的庾灵鸿,“听说,你很喜欢养狗?”
门边禁军不约而同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腿肚莫名发软,犹豫着该不该撤戟。
庾灵鸿一步步后退,脸上的每一块皮肉都发着抖,仿佛想起了当年他在显阳宫内留下那道枪痕的样子。
“你、你要做什么……”
不等她话音落下,一道修长槊杆笔直撞开长戟,捅进寺门内,快出残影地连点四下,便戳穿庾灵鸿的两只手腕与两只脚踝。
庾灵鸿惨叫一声倒地,四个血窟窿出现在她身上,汩汩不断淌出大片鲜红。
那种疼,不是肢断骨折的疼,而是被精准挑断四根筋脉,浑身都像被抽去支撑,钻风沃雪的酸疼难忍。
庾灵鸿生来养尊处优
,如何忍受得住这种抽筋之痛,呻吟哭泣中,模糊地听见卫觎说:
“喜欢养狗是吗,那你就做一条狗吧,余生就这样在地上趴着。想要便溺也简单,吠两声,我的人便晓得了。当然,娘娘身份如此贵重,该打一条纯金狗链,烙在你脖子上,才算对得起你。总而言之,狗怎么爬,你便怎么爬,狗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卫觎的语气平静无澜,没有一个字蕴含杀机,可越是如此,寺门外那些从宫里来的禁军以及随太子而来的守卫听着越觉得胆寒。
他口吻越静,众人越觉得阎王点生死簿也不过如此,冷汗涔涔,不敢妄动。
端坐胡床上的簪缨,眸子里氤出水光,被风吹起涟漪。
卫觎依旧无神色,又一槊,在嚎啕的庾灵鸿后腰轻轻击碎一块骨头,使唤百斤兵械如使一片鸿羽,不重一分,也不浅一寸,庾灵鸿瞬间发出不类生人的一声凄厉哀嚎。
卫觎吩咐:“在此处,给她植一条狗尾,种进血肉里。用最好的金疮药,千万莫叫死了。”
就在这时,槊尾忽而微沉。
却是李景焕被母亲的嘶喊声激得血目欲眦,平白生出一股悍勇,忍着身上的伤起身奔上前抱住槊杆。
“卫觎,你要杀便杀我,不要如此折磨她……”
未及弱冠的狼狈太子没了素日老成的风度,泪珠如血。
“她、她对阿缨做的,罪不容赦,可你这样做与母亲此前又有何异,阿缨还在看着,你莫要如此……想要出气,就杀我吧!”
李景焕内心被剧烈的痛苦煎熬着,一方面,他恨不得亲手杀死伤害阿缨的人为她报仇,可另一方面,这个罪魁祸首偏偏是他的母亲。他心里痛恨庾灵鸿,恨她心性扭曲,欺瞒得他苦,恨她生下了自己,恨自己的血脉里流着她的血!
可要他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如此惨无人道地折磨,他又万万做不到。
卫觎很快帮李景焕了结了这份痛苦。
不见他如何动作,槊头一刹掉转,照着李景焕中箭的位置轻描淡写捅了进去,再随意向外一扯。
一条手臂,便生生从李景焕肩头撕裂!
“啊!啊!!啊!!!”
大喊出声的却是庾灵鸿,她目睹孩儿断臂,如癫如狂,不顾己身之痛奋力往外爬行,摸到那条腐朽的木槛,凄哭之音响彻山谷:
“你杀我,杀我吧!不要伤害我的焕儿!你恨的无非是我,求你杀了我吧!”
而倒在地上抽搐的李景焕,全身被喷射之血染透,咻咻急喘,已经连哭叫都没力气。
卫觎立在火光之下,袍角染血,侧眸冷道:“错了,狗岂会口吐人言。”
“要求我,就好好求。”
庾氏痛不欲生,牙齿咬出满嘴鲜血,含泪道:“汪,汪。”
卫觎高声问:“听得见吗?”
满山遍野一刹响起健硕儿郎的齐吼声:“听不见!听不见!”
如此场景,如此吼叫,在暗夜的山野,格外透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兽性。簪缨听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忍不住抖着手站起来,手心里满是汗水。
她下意识向那变得有点陌生的背影蹭去一步。也仅是一步。
明知都被她看在眼里,卫觎未回头,只瞥视庾灵鸿,“我的人听不见。”
庾灵鸿在这一刻,想死的心都不足以形容五内悲愤。可为了焕儿,她喉咙嘶裂地大声吠叫:“汪!汪!汪汪汪!”
一声一泪,杜鹃啼血。
在户籍最贱的兵丁面前,曾经高居云端的六宫之主,最后一分可怜的尊严也被狠狠碾在脚下。
谁说唯死才恐怖,只要卫觎愿意,他可以让一副人身,便是一座活地狱。
“很好。”
卫觎似乎满意了,收槊而立,微垂的眼睫在鼻梁两侧打下浓重阴影,与敞开庙门里正对着他的一尊泥胎怒目罗汉,姿态何其接近。
“记牢了,庾灵鸿唯有一种死法,便是等着你的好儿子哪一天看不下去,亲手用刀子捅进你心脏,帮你解脱痛苦,否则,我保你长命百岁,日日做狗。至于太子殿下,从此刻开始,你可以考虑是容忍生母受尽折磨,还是亲手弑母了。
“千万都别想着自杀,谁先死,剩下的那个,只会长久地活着,体验百倍于今日的屈辱。”
他非但要让他们感受生的痛苦,连他们唯一的死法也写定。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敢伤阿奴,就是这个下场。
“你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