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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是容易的事么,唐氏也不是傻的,能看不出其中根底?傅簪缨连一国储君都看不上,又能看上太子的表弟了?
再说,大司马还在京里杵着呢。
小庾氏是真怕那尊佛啊,想当初,他一十五岁少年,手里既没兵又没权,就能硬生生将庾氏满门逼入绝境,她夫君为此,丢了爵位,还险些与她离绝!
而如今,他本事大涨,是既有兵、又有权、又有通天的脾气。听说为了让病中的傅娘子吃上一口冰盏子,他亲自下楼玄,一骑奔西市,领兵十万的大将军踏了鸡毛蒜皮的凡俗地,那得是把人护成了什么样?
就这,小庾氏哪里还敢肖想有的没的,嫌她儿命太长吗?
庾氏冷冷道:“往日求本宫办事时满口殷勤,而今不过略提一提,又未定下,你便左推右托起来。初一,王家在乐游苑办宴,便令阿愉兄妹同去,只是叫阿愉先认一认那丫头,心中存个形影,那卫家竖子就能吃了你不成?”
这般语气,明显已是动怒了。小庾氏不敢再辩驳,却是腹诽:往常为着一个傅簪缨,防外男防得洪水猛兽一般,阿愉还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呢,七岁后就没见过那丫头的面了。现下倒又有说辞。
心中虽不满,面上还要关怀太子几句,“听说太子的头疾这几日又犯了,没根没由的,究竟是什么缘故?”
一提起此事,庾氏便心疼,她若能知道病因,倒还好了,偏偏整座太医署的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她的焕儿受苦,真比疼在她身上还要难受。
庾皇后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若知晓何处有良医,便荐进来瞧瞧吧。”
消息传到新蕤园里,杜掌柜一听便警惕起来,提醒小娘子提防庾氏姐妹弄鬼。
簪缨对此心里有数,点了点头。却另想起一事,也须提前提防。
她向杜掌柜要来一张南朝的堪舆图,在案上铺展开。
别的都可学,可望着那些弯来绕去的曲线,她真是一点也看不明白,只得问道:“杜伯伯,颖东谯郡在何处?”
杜掌柜经过这几日,对于小娘子上进求学的态度已然明了,但听她脱口便道出一个不曾踏足的地方,仍觉惊奇。
点指,往羊皮地图上淮水与颖水交界点的正北方一指。
“便是这里,小娘子何有此问?”
簪缨唔了一声,不好说是因她前世听得那场波及半壁江山的流民帅起义,正是从这里暴发的,避重就轻地抱过狼,揉揉狼柔软的鬃毛,含糊道:
“烦劳伯伯帮我找人打听,此地是否有一个叫乌龙与手的人,若有,探听清楚他的身份底细,家中人口,且让人好生盯着。”
两年后皇帝山陵崩,李景焕登基与世家内斗,正是这个人最先在淮北纠集了一万多流民,自立为王。因这名字十分特别,又是春堇的老乡,所以春堇在萝芷殿里念叨过几次,簪缨才得以记住。
然而更多的细节,她却不知了,只能先去找有无此人。
杜掌柜见小娘子不愿说,便不问了,一口应下。簪缨想了想又道:“新安……地图上可有这个地方吗?”
杜掌柜奇道,“那是北朝洛阳的一个县,小娘子在那里也有人要找吗?”
在北朝!簪缨也愣住了,心内咚咚跳了两下,点头道:“有。”
“不过尚不知是何人,请杜伯伯派人帮我留意,那个县里是否有比较……特别的人事或新闻。”
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我糊涂了,那里是北朝……”
她连京城的北门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异想天开到北朝去打探消息,真当是自己家门口了。
杜掌柜眨眨眼,“倒是不难,唐宝在那边经营着马场,我遣人去递消息,可为娘子效力。”
他的语气过于轻描淡写,就仿佛说的是遣人出门卖两张索饼,这回轮到簪缨惊讶了,“不难吗?”
杜掌柜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这南北两朝最大的蓄牧马场,是在谁的名下。”
经此一点,簪缨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贩马起家。
两朝最大的马场,竟是姓唐!
簪缨却未如杜掌柜预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缩紧了手指,左手下意识压住右臂。
这些遍及南北的产业,都是外祖与阿母留下来的,她却像个喂一块饴糖张一回口的孩童,无知地惊奇着,却不见全貌。
对唐氏了解得越多一分,她便为过去的自己不值一分。然而,眼下却非沉湎过去的时候,簪缨道了声好,托杜掌柜帮她留意这两处。
关于前世的兵变,她记得的线索也只有这么多了。她不知这一世的走向会否和前世一样,但过去的经历至少让她懂得一个道理:怀金过市,必须要有自保之力。
不论是太平还是动乱,唐家富可敌国的巨财都足以引人意动。
前世那个兵临城下点名索要她的新安王,到底是何人,到底为财,还是为人,是想胁迫她,还是想……救出她,簪缨至今不知。
既然不知,能做的准备自然越多越好。
可准备做完后,人又是止不住想把事情往好的方面考虑的。
新安王……
小舅舅……
这两个一直在心里打弯的念头忽地串成一条线,簪缨被自己惊了一跳。
她偷偷瞄了杜掌柜一眼,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往鬼画符似的地图上扫两眼,“这个,京口,在哪里呀?”
杜掌柜瞧了瞧小娘子扑闪的睫毛,提笔往京城的东北角画了个圈,“大司马驻扎的军府,便在此地。”
簪缨心事被戳破,揪着狼耳朵避开视线,小声嘟哝:“伯伯你笑什么?”
“我?我一直就在笑呀。”杜掌柜往常也不这么促狭,但小娘子可能不知,她此刻的模样就像个想偷糖吃的小孩子,让人特别想逗一逗。
他学着簪缨的语气说话,簪缨反而不窘了,清澈的眼神直望着红笔圈起来的尺寸之地。“大司马领的兵,真有十万之多?”
杜掌柜:“官数是这些,加上麾下的流民帅与佣兵,远远不止。”
簪缨便长长舒了口气。
仿佛听见大司马统兵数多,依恃势众,是她今日以来听到的最好一个消息。
但很快,她眼中的光彩又微微黯了,问出那件疑惑许久的事:“第一次见面,他穿狐裘,伯伯,我小舅舅……受过伤吗?”
杜掌柜听后,也收敛起笑意,“小娘子,不曾听过那个传闻吗?”
簪缨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什么传闻?”
——北府卫公,征,染恶疾,每逢既望,经脉寒伤,戾怒无常,生人勿近。近,则嗜血虐杀方止。
既望,便是每月的十六日,每逢既望,便是每到十六他就会发病,一月一次,一年十二次。
簪缨同他在西山行宫上相遇的那晚,正是十六。
簪缨不知自己听到这句话后,是如何一种心情。她只以为那日小舅舅是偶尔不适,才会在夏日烤火穿裘,毕竟他第二日便好了,全然与常人无异。
怎会是,每月发作一次。
寒伤。嗜血。虐杀。
“不是的。”她不知是在与谁争辩,只知狼在她手下低呜一声,是颈毛被揪得疼了。“小舅舅不嗜杀,也不戾怒,他一点都不凶。传闻不真。”
她便是见证。
杜掌柜轻叹一声,大抵只有小娘子会觉得大司马“一点也不凶”,不过有一句他是认同的,他也不信这种离谱的传言。
簪缨紧接着问:“能治么?”
声音里没了预事规划的从容,有种没处依着的惶然。
这却不是杜掌柜能够回答得出来的了。
……
月半中天,屋里燃着烛。
簪缨和衣枕在枕上,双臂犹高举着那张地图在双目上方,盯着那个红圈瞧。
小舅舅为她做了这么多事,他送她的马球杆还在墙上挂着,她却从未了解过小舅舅身染宿疾的痛苦。
有她这样做甥姪的吗。
簪缨气不过地敲了下自己的头,羊皮图打下来砸在脸上。她索性翻了个身,支肘趴在榻上,指尖有些忧乱地在柔软的缎褥上划弄。
良久反应过来,自己写的是“觎”字。
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告诉她的,觊觎的觎。
覦,笔画竟也是十六笔。
“十六……”
“叫我?”一声沁着月凉的低语惊破了夜,烛光薰照的屏风上,映出一道嶙峋傲岸的剪影。
第32章
簪缨的心蓦地一跳, 以为自己听错,慌忙趿着细舄下榻。
抬眼便见那道比墨还浓的影子映在芰荷屏风上,颀而肃, 长袖底摆犹微微晃动未止。
“小、小舅舅?”
簪缨踩着绣舄窘住,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变出来的,满脑子只是自己方才说的那两字,必被他听了去。
还记得他拜访顾公时, 自称十六,或是小字也未可知, 簪缨由耳到颈,腾地红透。
“我、我非有意冒撞尊长……”
“无妨, 许你没大没小。”
男人声音低缓, 替那礼数过重的小女娘匀稳气息,隔着屏风道:“听说昨日太子来过, 放心不下, 来看你一眼。你且歇吧, 我这便走。”
“小舅舅, ”簪缨连忙叫他,踩着地衣往前蹭了两步, 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幸而钗环未卸,襦裾皆算整洁,软声道,“我还睡不着。”
这是不愿让他走的意思。
白日里,她才从杜掌柜那里听说了他的伤情, 一腹疑云雾水都堆在那里, 且忧且愁。不期相见, 总得见上一面、说几句话才好。
卫觎却道,“夜深,不合体统。”
簪缨奇怪他为何突然腐板起来,哝哝着:“舅父夜探,不就是来看我么,这里再不是皇宫禁苑,我再不是什么人,想见谁都成,怎么就不体统……”
谁知卫觎耳力好,这一叨咕,直接道:“我走了。”屏风上的影子随即消失。
簪缨潋潋的大眼睛里水光一闪,懊恼自己话多,唤一声小舅舅,趋步追出。
才绕过屏风,却见卫觎就站在光照不到的门槛内,高大的身影好整以暇,低头看着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簪缨方急得抿住的唇角立刻惊喜上扬。
随即明白过来,她又绷住小脸,“我不是小孩子了。”
“生气了吗?”
卫觎负手歪头,作样子往她脸上瞧了一眼。
簪缨将面上的欣喜藏藏好,说没有,比手请来客入室。
见立在门边的春堇神色诧而惶恐,她便知小舅舅不是从正门大张旗鼓来的,否则这时候,杜伯伯早该过来寒暄了。便也不欲惊动众人,吩咐春堇送来小几与茶具。
而后,她自己搬了两副席垫放在敞阔的地板上,扶着卫觎坐在里侧的位置,自己背着门趺坐于对面。待茶水上齐,她不经意抬眼,视线对上一对薄得惊心的唇,又忙向外道:“将门关上吧。”
春堇依言关上门扉,透过窗纸望着室内烛光,才觉有些不对。
片刻之前,一道萧萧黑影如一只捕食的乌鹫,从挨着高墙而生的冠树上落下来时,她险些惊叫出声,随即看清,来人却是大司马。
她不及开口,只被大司马一眼扫过,竟战栗腿软,不敢发声。
可这会儿小娘子却吩咐她关门,如此闷热的夏夜,有什么事需得关起门来说?
疑惑的不止春堇一人,寝内,卫觎垂睫瞧着对面的小女娘将斟好的茶汤奉来,鼻尖沁出晶莹莹的一粒汗,问她:“你不热吗?”
同一时间簪缨问道:“小舅舅冷不冷?”
卫觎看了眼她的神情,了然,扯动唇角:“我热。”
簪缨忙又让春堇将门敞开。
卫觎微吁,倒叩指节在案上轻敲一下,阻止了小孩儿的一通瞎忙。“可是从杜掌柜那处听了什么话?不必放在心上,舅父不碍的。”
簪缨静了下来。
半晌,词穷一般低问:“疼么?”
那轻细的声音仿佛是害怕声高一点,便会牵动他体内的伤情。
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担忧之貌浑不作伪。卫觎眉心轻舒,摇头。
他今日确实就是来看她一眼的。此前虽决定了放手让她去闯,虽也知杜掌柜是个妥当人,虽也将亲卫派遣在侧,但听闻东宫竖子犹然纠缠不休,心便不悦。
昨日没来,是去了江乘顾家,今日入夜无睡意,兴之所至,便下山过来瞧一眼。
一眼的事,并不想惊动阖府,谁知一来,便绊住了脚。
还被人当成瓷娃娃似的照料了一遍。
既然她留客,卫觎起身道:“换个位置。”
他让簪缨坐到里侧去,擦肩之时弯腰抄起一物,拂袖而跽,手中便多了一样东西,随意在案上摊开。
“为何画我京口?”
原来那张被簪缨参详了一晚上的地图,之前在她翻身时带到了地上,她也未留意。
卫觎是随意的动作,随意的口吻,可落到簪缨身上,这洞若观火的姿态无端便渗出一丝压迫感。
她一整晚的郁结便被这一句岔开了,心中想,小舅舅又非妖怪,总不会通过一个圈儿,便洞悉她来历有异,拥有前世的记忆吧……
可也下意识心虚,顾左右而言他:“小舅舅,你是如何进府的,我方才都没听到通报……”
卫觎纵许地瞧着她,“明日让人给府上外墙加高一尺。”
簪缨“啊”一声,转转眼,又想起一事来,身子微微前倾,语气兴奋了些:“小舅舅,我想到要如何同王家打交道了。”于是便将之前的想法与他通说了一遍。
末了,很在意地观察卫觎表情,“我想的对么?”
那双桃花微潋的眼眸在凝着一个人时,既挚且纯,仿佛能一眼看到你的底里,暧暧灯影,更将少女浓密的长睫揉弄出一点迷朦的痕迹。
卫觎丹田一燥。
他一想到阿奴从前便用这般眼神看着李景焕,凭空陡生怒火。
男人即刻敛住了睫,扣指,淡嗯一声。
一刹那的功夫,他神色恢复如常,慢慢重复她的话,“非我求人,要人求我。”而后拖长腔子,“兵势三昧已得,阿奴了不得。”
簪缨晓得小舅舅是在哄她,不过见他不反对她去赴王家举办的宴会,便知不碍。
殊不知,在卫觎眼里,他有生之年,淮水之南,她无论想做什么都是不碍的。
他淡淡看着羊皮地图上那个鲜红的圆圈儿,也不再问什么,懒散地出了会神。
两相无言,唯余茗香。卫觎以为逗留的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将走,簪缨忽又开口:“小舅舅,外头——是什么样子的?”
她的目光,不知何时也投到了两人之间的那张小小地图上。
卫觎失笑,“你是真的不困吗?”
簪缨认真摇头。
卫觎的身势便沉了回去。盯着地图神游了一会儿,忽扬袖并指摘下她鬓间的珠花,拧下一粒洁白的珍珠,按在地图上红笔圈就的位置,“京口。”
又紧临京口西南方放下一珠,“钟山。”
又在钟山西南二指处放下一珠,“东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