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跟丁鞭在校场那边马上对槊,挥霍完满身气力才罢休,身上那件黑色军伍劲服沾着尘土,前襟后背皆被汗水湿透。
薄薄的布料贴在他身上,勾勒出男子精壮健硕的上身。
簪缨与葛神医不由停步,卫觎亦未上前,一双漆利的剑目陌然注视二人,身上流泻出的杀伐之气还未完全消散。
雄兽在一逞血气刚勇之后,筋疲力尽之前的那一刻,是最危险的。
葛清营心里陡地一惊,他直觉卫觎在这一刻,不认人了。
簪缨清邃的目光对上那双赤光隐现的眼眸,慢慢走过去。在距他还剩两三步时,她停下来,仰头与始终未动的卫觎对视,在那双冷沉的目光注视下,一点点地拉起他的手。
柔软的触感像一汪温泉,卫觎指尖动了一下,长睫轻霎,眼里的冷意如寒潮褪,反手握住她。
“怎么逛到这里了?”
簪缨便笑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弯着眼睛问:“丁将军没受伤吧?”
“不问我,关心旁的人?”卫觎恢复了慵散低靡的腔调,随手捏了下她耳垂。
经过葛清营身边时,他还颔了下首。
“我知道小舅舅不会受伤,只有你力压别人的份。”簪缨理直气壮回答。
卫觎唇角动了动,微扬下颏,矜持得一本正经。
直至二人走远了,葛清营提在嗓子眼的那口气才尽吐出来。
他望着那对身高相差一头有余的璧人背影,不由得想,也许卫大司马同祖大将军的区别便在于,他幸运地有个红颜知己在身边,不必独自强忍那种可怕的噩魇吧……
没几日,贾光献火急火燎地到王家登门拜访。
说是他膝下的三郎与人发生冲突,被下了大狱,请王承帮忙想想法子。
原是孙家的五郎孙彬一向有文词俊茂、风尘表物的美誉,在洛水宴后,一朝被提拔成礼部侍郎,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连从前把他压住一头的贾氏子弟都不放在眼里了。
贾氏子弟个个眼高于顶,过惯了被人追捧的日子,自然不服,醉酒之下,贾三郎便与孙侍郎的马车别了苗头,家奴们当街大打出手。
结果贾家的豪奴出手失准,将孙侍郎的腿骨踢断了。
这放在从前,根本不算个事,就算踢的是孙家嫡系儿孙,在洛阳贾氏面前,孙氏除了自认倒霉也不敢啧声。
坏就坏在如今京畿巡卫换了人,不认世家,当场便将闹事者尽数捉捕,先下大牢,还要择日上堂审理,按律处置。
哪怕往前倒数一百年,这洛阳的律法都是世家定的,从来刑不上大夫,除了谋逆大案,何曾有门阀中人入狱过堂的先例?
贾氏家主道:“我这两日亲身奔走,想寻人情将不肖子捞出来,谁想那刑部衙门如今密不透风,卫大司马手底的禁军比他们打仗还要固若金汤,
铁面无私,先前的很多门路皆不成了。”
这还不算完,有司随即出告示鼓励百姓,知道世家豪族有何欺良压善罪行的,尽可向衙门举报揭发,如今洛阳换主,主君必定替百姓伸冤昭雪,让他们不必害怕报复。
王承听后神色阴翳。
他自诩豪门大族,治家有方,出不了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可若真要刮地三尺锱铢必较地查,谁家又禁得住查?
他此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此前宫里提拔小世家子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先手。
如今这豁然变脸,才是杀招!
此时他再想撺动京城名流说卫觎名统不正,也只会被解释为心虚攻讦,会被百姓的人心所向淹没。
“有人告状吗?”他忍不住问。
“眼下尚无,都在观望真假,没几个敢做那出头鸟的。”贾光献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王承,“可人心如水,未尝不在蠢蠢欲动。我只怕,世家这艘船要被掀翻了……”
第150章 “我惹阿奴生气了。给……
王承内心大震, 送走贾光献后,他在书房茫然半晌,终于意识到强撑无益, 即令家人递帖送入宫省。
他要去拜见主君。
卫大司马也好, 唐娘子也罢, 到眼下地步,他也挑不得了,无论是谁接见他,只要听他陈情便好。
“事贵应机,经略须早。早先白送的机会他不要,眼下再想拣起来,晚了。”
王承求见的消息禀至东宫时,簪缨正与卫觎乘凉在厦殿的花窗下,共看一卷淮南舆图。
闻言,娇慵窝在卫觎怀里的女郎动都懒得动,揪了粒葡萄,随口吩咐:
“让傅思危或成慎渊,随便去一个接见此人就是了。”
洛阳名门能跻身前列的位置就那么多, 一个萝卜一个坑, 太原王氏早先仗着自家根基想囤积居奇, 讨价还价,那就别怪别人先到先得。
每个阶层都有自己的利益需求, 二等世家想出头,一等世家看不过, 加上年轻人血气方刚,发生冲突是早晚之事。簪缨等的就是这个脓痈的破口。
北朝王氏终究生活在承平殷富的年景里太久了,心机觉悟还比不上固守江东的南朝王氏, 到此时才反应过来大势已去,等待王承的,只有被人杀价的份。
不日便是夏至,天气热,人挨人地腻在一起更热,但在清凉阁躲闲的两位主子仿佛不觉,前胸贴着后背,谁也不离对方。
二人皆只穿着里头的一件单衣,下着洒腿绫裤。簪缨赤足,才洗完的长发任其披垂,半干不湿地晾在卫觎臂弯上,一缕缕带着清凉潮湿的幽馥香气,弥散而出,混和着窗外槐香,几上果香,给这静谧的轩阁平添生色。
她舒舒服服崴靠在卫觎怀里,拿他结实的胸膛当引囊。
卫觎便从后拥着簪缨,手里展着一张羊皮舆图在她眼前。
闻听王承坐不住了,卫觎只是淡淡一笑,未放心上。
他没把北朝世家的小算盘放在眼里,着眼图上,指给簪缨看,“最迟中秋,若南朝不服,我们的军队可顺漯河而下,经兖州项城,过豫州蒙城,驻于寿春,震慑建康。”
簪缨耳边流淌着他家常闲话般的低沉嗓音,时光静好,安憩太过,竟有些午困。只是头发未干,卫觎不许她睡,簪缨便又摸了两粒井水湃的西域葡萄,一颗喂他,一颗噙在嘴里醒神,含糊地呢哝:
“寿春是南北必争的要冲,进可攻退可守,若豫州还在南朝掌中,北军万难渡江,今我们掌住此处,便是占尽先手了。”
“不错。”卫觎吃着葡萄,轻慨一声,垂下容与的目光,“当年你收拢乞活军,铺陈罗网,将豫州的军政实权攥在手里,真是再高明不过。”
簪缨一听,哪怕当年她根本没虑到这么多后手,不过是事赶事逼到了那里,不得不为,仍旧被夸得双眸弯弯。
搭在卫觎小腿上白如雪藕的脚丫,不由轻轻晃动。
卫觎余光瞥见,眸底闪过细碎的笑意,指着舆图继续道:“阿奴手中的青州水军,可做第二路水陆先锋,由琅琊国南下直捣彭城,循淮安,广陵,驻扎于长江边。届时阿奴挥师,天下侧目,你手握世之骁将,何人敢小觑,何往而不利。”
簪缨愣了愣,听他为自己安排妥善,心中浮上一种怪异的感觉,没有吭声。
卫觎摸了摸她厚密清香的头发,低头亲她发顶,道:“北朝五十万兵马,你尽可调配,到时——”
他话音未落,突然“啪”地一声,簪缨拍开他的手,霍然扭身站起。
她脚底生风地走开,口中道:“大司马不必教得我这样细,也不必托付中军,我有什么不懂随时问你便是。”
她走得飞快,又不想走出这间阁子,兜兜转转,来到一座盆栽前,见那六角青瓷花盆里的文竹长得
茂盛喜人,随手拿起旁边的竹剪,嘁叱咔嚓地修理一通。
卫觎一瞬的怔忡后,了然,动作落拓地一撑身赶到她身边。
他俯下高大的身形,顿了顿,柔声道:“我说什么了,阿奴还讲不讲道理?”
簪缨咬住唇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样,原本都好好的,突然便委屈起来。她睨目瞟他,重重点头:“我是不讲理的。”
说罢,愈发狠心地搅戳那棵可怜的竹枝,而后撂下竹剪要走。
“看砸了脚,再闹?”卫觎托住那把没放稳的竹剪,伸手把使小性儿的小孩捞回来,自是没让她走成。
他面对面地搂住这副娇小柔软的身子,又泄了气,鼻尖轻蹭她脸颊,叹笑:“我不好,惹咱们阿奴生气了。给不给哄?”
瘪着嘴的簪缨不应声。
他也不等簪缨答应,抱起她,用的是怀抱襁褓婴孩的姿势,还在臂间轻悠了几下。
两只雪足在空中轻晃,玉一样白,簪缨扭动了两下,此时始觉不好意思。
论理,她的养气功夫也不差了,刚刚却不知怎的冲劲上头,这么大的人,还耍小孩子脾气。她难为情地闭眼把脸埋进去,却嘴硬道:“我很难哄。”
“谁说的。”卫觎抱着她回到原位,盘膝而坐,打个响指,“有了,听这句——我家阿奴身上好香,卫十六一日不闻,食不知味,寝不安眠,纵使远隔十万八千里,一念此香,我必回奔。”
他越说越温情,找到女孩藏起来的鼻梁,轻刮一下。
这算是卫觎头一回见簪缨使性子,如此娇憨俏媚,爱怜得他不知怎样是好。
他低头脉脉看了她一阵,轻道:
“纵使为了这口香,簪缨,我一定把这条命留住。”
簪缨睫毛颤了颤,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等你解毒后,五感恢复正常,到时便不觉得我香了。怎么办?”
卫觎又失笑,只有她,才想得出这种古灵精怪的问题。
“那得等到时候,我细细嗅个天夜,才能论断呐。”
二人腻歪之时,递了名刺的王承在府里等得心焦如焚。
待宫里终于传来接见的消息,王承高冠具服而往,却万万没想到,接见他之人竟是年纪轻轻的傅则安。
“阁下见我,似乎有些意外?”
宫城外围的一间小小馆阁,傅则安比手请人入座,自己先行坐于对席。
竖子如此失礼,不禁令王承面色阴沉。可如今他看清局势,有求于人,不得不捏着鼻子挤笑寒暄,“想是大司马或女君……繁忙无暇?”
“主君忙不忙,某区区小臣如何得知。”傅则安淡淡将试探拨了回去,“王府君不是要谈事吗,与小臣商谈足矣。”
王承忍住怒意,拂袍落座,道:“明人不说暗话,现今南北未定,洛阳人心未附,是宜静不宜动。今日王某腆颜而来,只为请二位主君高抬贵手,给世家一条生路。”
“我君从未想过对世家赶尽杀绝。”
傅则安不急不徐地回应,“府君既是爽快之人,小臣亦不妨直言相告。我主的意思,不过四字——还利于民。
“世家门阀营私百年,占国土为自家园林,荫门客为自家差役,自今而后,便无这样的规矩了。收土地是其一,废除给客制度,是其二,至于世家子弟世代荫官,成人便可定品入仕的旧例,于寒门学子而言更不公平。不过,府君勿忧,吾主仁圣,不会刻意针对世家设卡,高门子弟想入仕也不难,察举征辟,一样可以选出真才实能者。”
“那便是要废九品,废世袭了。”王承冷声道,不由蜷紧掌心。
收回土地庄园,是断世家财孥来源,遣散门客私兵,是使世家聚不成势,再断了世家子
入仕的捷径,便相当于将士与庶、贵与贱的区分一笔抹煞。
对方说得再好听,桩桩件件,无不是在收回世家的特权。
如此一来,几十上百年后、甚至不用等到百年,世家与平民还有何区别?!
“若我——”
“蛙在井中不知天,太原王氏,也不必过于托大了。”傅则安不等他说完便打断,语气和善,“府君该听过一句话,君如器,人犹水,方圆在于器,不在于水。府君不愿,自有愿意配合的门阀,到大势所趋之时,府君回想今日,只怕悔不当初。正如今日府君回想洛水宴那日,也未尝不在后悔当时没有赴宴吧。”
“郎君好一张利口。”王承顺风顺水过了半生,是个难以受人屈折的傲脾气,闻言心血翻腾,怒极反笑,“傅郎君,我亦听说过你。你原也出身名门世家,便该为世家争利才是,何以掉头相煎?”
傅则安淡淡垂下眼皮,“浑噩半生,旧梦浮云。而今大梦已醒,自然悔悟从新。”
王承讥笑一声,上下打量他那头白发,没忍住直言道:“从新?听闻令尊好色误战,死后冒功,你嫡亲祖母的人头就是洛阳宫中人高悬于朱雀桥头上的,你的亲叔叔,现下大抵还在岭南种荔枝吧,傅郎君家破人亡了,还能坦然侍奉新主,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王某当真佩服。郎君那响亮的绰号叫什么来着?江左第一伪君子,真是好生恰当不过!”
傅则安捏了下指节。
“府君见笑了。”
他不羞不恼,含笑承当,抬眼望着王承,嘴唇轻碰,吐露一句冰冷的话语:“我病在一身,汝病在灭门。”
“你!”
王承不由起身,望着眼前这个平静的年轻人,不知为何,心头隐生惧意。
傅则安捋袖起身,“今日府君之言,某会字句不差转禀给主君。”他迈出阁门前,回首淡道,“毕竟伪君子,罗织告状不是家常便饭吗。”
他便这样离去,留下王承一人惊疑莫定。
王承神思不属地回到府邸,因那灭门二字,当夜辗转反侧,竟不成眠。
说来也巧,就在两日后,龙莽大军先于翼州檀顺与并州谢榆,自长安凯旋归来。
一套威风凛凛的猛兽肩吞铁铠,罩在龙莽悍猛魁梧的身躯上,他腰扣斩马长刀,打马自洛阳西城门的正门而入,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甲兵队伍,招摇过市。
队列末尾,还跟着几匹没精打采的瘦马,马尾上捆绑着十数名领衣衫褴褛之人,面黄肌瘦,脚步踉跄,皆是龙莽攻破陪都长安后,活捉回来的北魏遗臣。
这一幕,引来无数民庶夹道围观。
前一日得知消息的卫觎簪缨二人,备华盖仪仗,已在宫门外的御道上相候。
风尘仆仆的龙莽入阙后远远看见他们,立即下马,握拳抬臂,骑后军伍齐刷刷依令止步。
只见龙莽卸了刀,快步而行,军袍猎猎生风地赶到二人面前,不说旁的,先细细凝视簪缨容颜,嗓音一如既往地粗戛:
“近两年不见,阿妹一向可好,可让为兄好想!”
“阿兄,我都好!”簪缨声音清脆欢喜,上前把住龙莽双臂,在女郎堆里已算高挑的个子在他面前,立变娇小,喜色溢于言表,“左等右等,终于见阿兄平安凯旋,我真是高兴。”
卫觎等他们兄妹说完话,道:“辛苦了。”
“大将军揶揄我,这点儿唾手可得的战绩比起洛阳攻城战,不过是打牙祭嘛。”
话虽如此,言笑过后,龙莽还是挺身正色向卫觎行一军礼,这个曾经游荡在濉水的匪头子,经过几年的沥血杀战,也磨砺出了一身军伍肃气,把打下长安的过程同大司马简略禀报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