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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我叫你姜娘好不好?”
簪缨哄着她说,悄悄将匕首拿开, “那以后便跟我吧。这是春堇姊姊, 我这儿还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婢女,名叫阿芜,是个顶淘气的,以后你可以和她玩儿。”
谁知姜却摇头道:“我不玩, 也不做婢女。娘子身边不缺端茶倒水的人, 我听说贵人身边都养死士, 我可不可以做那个,用这条命报答娘子?”
簪缨一时失语,心中滋味难辨。
她如何想到,当日沈阶的提议,兜兜转转,还是以这种方式成真了。
她看出这姑娘眼底的执拗,与那日柔草般的怯弱判若两人,只怕硬拒要出事,便道:“先安顿下来再说。”让春堇领了姜下去。
除了此女,簪缨途中救下的姬五娘主仆二人,也还留在驿馆内。
她打算等卫觎返回驻地后,再将人放回。
毕竟她是北朝洛阳世家女,这一路虽留了人看守,难保没听闻什么。等到诸事安定后再放人,便不碍什么大局了。
其后几日,驿馆消停无事,只等着过年。
临近年关,驿馆里的年味儿也重,任氏怜惜小娘子第一次在外过年,万事不肯将就,亲自制作椒柏酒与五辛盘,驿中的院子每日飘荡着食物混和的香气。
还有一种用蜡和雄黄糅合而成的小黑丸,学名怯鬼丸,荆楚旧俗,过年时将此物作为腰饰佩在身上,可驱邪避凶。
任氏做了不少枚分发下去,簪缨提前几日便挂在她的软罗腰带上,行走时轻轻晃动,平添几分俏意。
卫觎忙里偷闲,此日偶动兴致,画两幅神荼郁垒门神,让杜掌柜贴在大门上,取个吉利。
他这边轻裘玉立在高案上起笔,隔着半间敞厅,忽听那头的厅堂里轰然响起一片女子的笑声。
原来是阿芜抢着吃胶牙饧,被糖黏住了牙张不开嘴,急得满屋子找茶,被大家笑话不已。
卫觎听见一道清脆中含着软侬的笑音:“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子似的!”
他便低头勾了下嘴角。
原来她还好意思笑话旁人,不记得自己小时候偷偷找他讨糖吃,也是一样的没出息。
那是她乳牙刚刚开始松动的时候,素姊怕她吃坏牙,管着她不许多吃饴糖。这小豆丁人小鬼大,知道来熊他,又是撒娇拿痴,又是抱他的腿,卫觎拉不下脸,心想吃几颗能怎的,于是背着大人喂给她。
谁知小豆丁吃欢了,一颗接一颗,忘乎所以,那细白的小牙就被黏住,怎么也张不开。
小孩子不明白,以为以后再也说不出话了,指着抿住的小嘴,对他一个劲儿地呜呜呜,溜圆的眼睛里含着两泡水,只差要哭。
卫觎当时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十三岁的少年,哪里懂得带孩子,手忙脚乱地让她仰起脸,拿茶水给她冲化。这边没等弄利索,早有皇
后的耳报神把这回事报给了卫皇后,卫婉与唐素结伴而来,得知始末,哭笑不得。
到头来挨训的自然是卫觎。
小簪缨每每到这种时候,就开始认怂装乖,好像一开始是他求着她吃糖一样,一点也不明白她下次还想求他的话,就得帮他说话。
“十六可别娇惯她了,”唐夫人看得分明,玩笑说道,“若是真长歪了牙,长大后教人笑话,这个窝里横的,回头指不定还是找你哭。”
“怕什么的,谁欺负她,”少年淡淡瞟一眼装憨不看他的小丫头,“打折他的腿。”
……
“小舅舅,你在笑什么?”
耳边的呼声唤回卫觎的神思。
两边的敞厅只有一面八扇薄纱屏做隔挡,簪缨乐够了,过来瞧他在做什么。她着一身白狐绒滚襟领的红装,玉带麂靴,分外精神。
卫觎视线描摹着亭亭已玉立的女子,笔端的朱砂要滴落。
“要坏了。”簪缨眼尖,怕毁了画,连忙伸手,一滴红颜料正点在她掌心。
卫觎逐着那瓷白掌中一点红,注意力走失一瞬,忽觉厅子里的炭火烧得如此之足。
他拽回视线,好歹收了心,继续描门神。
他不理人,簪缨亦不在意,拿帕子蹭了蹭掌心,背着双手低头去瞧。
卫觎仗打得久了,少有人还想得起来他本出身世家,行书作画都是基本功,只是多年不鼓捣了。簪缨头脑里影影绰绰的,模糊地想起在她小时,仿佛也有类似的场景。
似也是元日前后,她站在桌腿及她腰高的案几旁,看着卫觎写对子还是做什么的。她嫌没人陪她玩耍,一味捣乱:
“大哥哥,别弄了,怪无趣的,你飞一个给我看看吧!”
忆及稚幼往事,簪缨嘴角含着柔润笑意,目有一汪清泓。
“大哥哥,你是何时喜欢上我的?”
她想问好久了。
至少他为她及笄时,仍是将她当小辈看待。那么是何时,因何,他对她改了心思,她哪里让他喜欢了,簪缨一直暗怀春情地想要知道。
卫觎腕下的笔锋一歪,威严怒目的门神瞬间变成了滑稽咧嘴的丑角,到底画坏了。
他瞥簪缨一看,此时他倒有点像那门神。
对视片刻,簪缨先缩了下肩,轻哝:“我不问就是了。”
在她故作无事转身的前一刻,卫觎平静道:“还有更多人会喜欢你。”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是,他不否认他的喜欢。
只是让他的阿奴有更多选择的自由。
簪缨知道卫觎喜欢自己,卫觎也知道簪缨此刻喜欢自己。
他纵容她的直率,她也理解他的克制。
这是一对两情相悦之人,在清醒地保持着一点微妙的距离。
就像他们心照不宣,一等过完年,二人又要分道扬镳,他要回他的兖州驻守边境,她该行她的商路筹措储积。
但二人绝口不言别离,只在在彼此身边时,过好每一个日子。
“可是我说,我喜欢的人是你。”簪缨的眼睛直视卫觎,一时心潮起伏,不与他玩笑了,咬唇问,“我的话,我的心,就真的这样不值得相信吗?”
卫觎呼吸发紧,随手揉了那团废纸。
本着负责之心,他恪守住心中缭乱的思绪,引导她道:“大抵你自己都未发觉,阿奴,你和檀家大郎说话的时候,会脸红,你与我相处时从不会。你年岁小,也许并不像自己以为的……”
他认真说到半途,却见簪缨无声地笑了起来。
宛如云开雨霁,一刹间所有委屈都解开了。
卫觎莫名地停住。
簪缨慢吞吞地眨眼:“小舅舅吃醋
。”
什么?荒唐——
簪缨却不管,脸上明晃晃的笑,仿佛又重复了一遍“小舅舅吃醋”这几个大字。恰逢那头有人唤她,她俏睨卫觎一眼,轻快而去。
卫觎原地立了片刻,唇角逸然一动,在无人处把那句反驳道出。
“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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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会这般到过年,不想腊月二十五傍晚,北地忽来急报,徐寔染上风寒,缠绵病榻。
徐军师是代替卫觎坐镇中军的人,他如今病倒,虽不至乱了军心,却是缺了个主心骨。
卫觎撂下信笺后,什么都没说,只看了簪缨一眼。
簪缨便知晓这一年的元日,他们无法在一起过了。当下不说挽留之言,去替小舅舅准备行装。
“用不着。”卫觎伸手将人拽回来,屋里的人知趣退下。
初掌的烛灯下,男人注视簪缨柔美生色的脸颊,一眼即休。回身,取来一副柔软羊皮上嵌着铁制箭筒般的物什,递到簪缨面前。
“这是什么?”簪缨没有见过。
“缚臂轻弩。”卫觎帮她缠到小臂上,耐心地给她演示如何使用。
“和袖箭差不多,但比袖箭威力大,我刻意减轻了材质的重量,如你臂力也可持有。”
这东西他来豫州前便已准备好,只是一直犹豫要不要给她。
理智上卫觎知道,有十影卫和精骑兵在,无事需要簪缨自己动手。况且,她一贯路见不平,三百对三千尚且不惧,有了这东西,更恐她往前冲。
可若不给她加这层保障,他不在她身边之时,只会更担心。
他的软肋是她做的,一向进退维谷。
“你放心,非至生死关头,我不会轻易动用此物。”簪缨一眼看出他忧虑,向他保证,“我很惜命的,绝不自涉险地。”
只不过方才得信时簪缨心里还没什么,此时臂弩在手,微沉的重量压着她,她才切实体会到,小舅舅真的要离开了。
她还没有帮他找到金鳞薜荔呢……
大事当前,儿女情长少。簪缨收了东西,未在卫觎房中过多逗留,让他养精蓄锐。
出了门,她过问底下人是否给大司马和他的亲随喂好了马匹,而后回房,只等明早送他离去。
春堇等人听说了大司马要急返驻地,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清寂下来。
侍女们皆看着小娘子,不知该如何劝慰。
反是簪缨神色如常,卸下发钗,任一头瀑般的长发披散而下,映烛照着镜。“我见过皇宫的新岁宴礼,夜燎晃舒光,华灯若火树,再也没那般繁丽热闹的,可那种浮华,还不如在蒙城的这段日子踏实。”
“来日还长。”
客室中,卫觎久久望着天边残月,目光深重轻渺。
将要就寝时,簪缨的屋门忽被用力地敲了几下。
原是龙莽得知消息,他原本就定了要与卫觎一道回兖州,故才从城外赶回来,和簪缨告个别。
他行事不拘小节,却也不入女子闺阁。簪缨只好现裹了大毛斗篷从屋中出来,到廊下,借着灯笼的光才看见,义兄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囊。
兄妹俩坐在廊子的栏杆上,望月分酒。
那不知什么皮做的酒囊有股不讲究的膻味,簪缨只抿了小小一口,龙莽略不在意,仰头灌进一大口,闷坐片刻,忽然道:“我原也有个妹子,十六岁,死在胡子手里。”
簪缨心尖猛跳,转头看他,“未听兄长提起过。”
“我妹子啊,塌鼻阔口,长得像我,”龙莽咧嘴一笑,“那可不就成灾难了么,她从前总愤愤不平地念叨,都是爹生娘养的,世上咋就长得出像花儿一样好看的美人,她下一回投胎,一定要投成天下第一大
美人。嘿。”
这个八尺高的壮汉,扭头端详簪缨那张小脸,眼里见泪光,“老子第一次看见你,就想起我妹子了,可惜啊,岁数对不上。那年……我还没加入乞活,出门找活儿糊口的功夫,一村子的乡亲都被胡子劫了。男的,直接杀了,女的,都祸害了。就我妹子——”
他闷声抹了把脸,簪缨动容将手放到龙莽手背上。
龙莽恨声道:“就我妹子,因长相受胡贼讥笑,他们心血来潮把她绑在树上,用烧红的刀面往她脸上烙,又把她绑在马尾巴上,活活拖行至死!”
言及此处,龙莽一身肌肉都虬结贲张,没人能想象到当他回村后找到妹妹的尸体,他眼之所见,心中是何等悲愤欲死。
那种恨!是他后来募兵图强,杀了再多胡人也无法消解的心头之恨!他发誓,余生若不能尽屠胡虏,便不配为人。
“我恨北胡,可南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龙莽转头瞪眼,“偏安江左,说白了,不过是君臣上下贪生怕死,豁不出去罢了!在那些文人心里,保存华夏衣冠要紧,贪逸享乐要紧,我们这些贱民的水深火热,倒是毫不要紧的。那日我收到樊氏钱财,听说他们要对付于你的时候,只觉可笑,这些庞大世家杀敌不行,内斗却真有两下子。”
簪缨听得心绪波动,她生于繁华,长于深宫,行路至今,也渐渐觉知如此。
她按住义兄的手,定定道:“不会永远如此的。”
“阿缨,你是好样的。”龙莽平复了一会心绪,对簪缨道,“你做的事就是多少男儿也不如,我心里服气。接下来你打算哪去?你若有意,哥还相识些青州的堡坞宗主,青州如今成了三不管的乱地,北朝常去袭扰,南朝也去征兵,当地的大姓宗族便结堡自卫,有些像乞活军,但更加排外。乱是乱,但人数势群不容小觑,像你自己说的,你有钱,又有利民之心,何妨去那儿结交几位大堡主,给自己多通条路子。”
簪缨微微一愣,在脑中快速思忖一番,还真觉得是个好提议。
龙莽又喝了口酒,带着几分醉意哼哼道:“这狗日的世道,放着蒙眼吃屁的主儿当家,老子早他妈想反了……现今,大司马兵强马壮,你钱袋充足,珠联璧合,还怕个卵!阿缨,记着,老哥永远做你的后盾,你什么不用怕。”
簪缨目光深锐一动。
她骨子里并非什么忠臣良臣,前世她被困冷宫之时,听到外起兵乱,尚且希望反军能攻进建康,夺了那对冷血狠毒的李氏父子的江山。
她对那个腐朽的朝廷,已经没有半点感情。
但是,她朝卫觎的屋舍方向看了一眼,不知他有没有休息,微微压低声音:“而今北朝犹占洛阳,据淮北,灭我家国之心不死,暗自磨刀秣马,意图一雪前耻。当此时刻,正是汉家根底存亡之际,小舅舅肩负重任,他的眼睛只能死死盯着北边,分不得心,也生不起乱。义兄可千万别在这时候撺掇小舅舅。”
龙莽放声大笑,一点不怕自己的悖逆万死之言被谁听去,那痛抒愤懑的狂笑直冲霄汉,上达天听。
他神炯的双目凝视簪缨,“傻妹子,你怎么没明白,我保的是你!!”
簪缨做梦似的看着他,呆愣好半晌。
“——娘子,娘子可歇息了吗?”
二门外忽然想起一道急切的呼声,让她如梦初醒。
杜掌柜催促任氏进院回话:“小娘子,刚刚收到寿春那边发来的信,说今日有一人到府台,答上了那三道问题,关于金鳞薜荔是何物,说得有根有底。还说如若不信,他手中正有一块,可作验证。”
“当真?!”簪缨一瞬将龙莽方才的震烁肺腑之言搁在脑后,猛然站起。
她起得太急,险些跌了,还是龙莽扶住,咕哝一句
:“什么玩意儿啊?”
簪缨一刻都等不及地去告知卫觎。
卫觎听后,也极少见地沉默了一时,也难得怔怔问了句废话:“当真?”
等他回神,才发觉女孩眸亮近乎妖冶,靥若桃红李绽,艳色灼人,激动之情远超自己。
他吐息,勾手捏一捏她的指骨,缓声安抚:“阿奴莫急莫激,明朝天亮,咱们一同去府台探个清楚。”
第110章
次日天才微亮, 簪缨梳洗已毕,卫觎延迟了行程, 二人乘车同至寿春府衙。
时值卯时三刻, 谢止尚未上职,闻听家人来报,颇觉惊奇, 整衣冠而出。
他到时, 但见二人并肩立在堂中。
卫觎身姿高拔,未氅未裘,劲装外随意系了一领坠至靴面的玄缎披风,簪缨身上则是件毳毛海棠红斗篷, 额覆貂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薄粉色的双颊似被风吹所致, 清冷的眼中有些道不明的神色。
谢止不知出了何等大事, 惹得这二位一道过来, 问向簪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