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因地势使然,水网交织密集,不利于骑兵冲杀陷阵,因为施展不开。这也是北朝尽管拥有体魄惊人的铁骑之师,入侵中原百年,仍无法打过长江覆灭南朝的原因所在,北人不习水战,一旦进到江域作战,便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反过来讲,北府训练出骑兵上万,在京口也只能是守国门的效用居多,真要与北胡作战,只能主动北上伐敌。如此一来,便涉及后勤繁琐,战线拉长,千里调运军粮等问题。
直到卫觎打下兖州,才没了后顾之忧,全军压往北线后,这些练兵千日的大好儿郎终于有驰驱展拳的好机会。
唯一的问题是,北人不擅水战,可南人在江左的气候下待久了,到了北方凛冬之际,也会出现手足龟裂的窘状。
冻伤非伤非病,却难免影响士气与行军效率。
往常钱囊紧的时候,不可能舍本逐末,只怕就要硬扛。然如今北府军有了东家,像没娘的孩子突然有了奶,杜掌柜得知此事后,二话不说将成桶成桶的鸡油膏运入兖州。
徐文远给卫觎算过一笔帐,即使一兵耗费五十钱,二十万兵将便是一万贯的开支,这还不算唐家搭进去的运输人力。
“要多谢你们的伤药,”卫觎对他的小东家道,“还有唐氏资助的战马,边军受益匪浅。”
簪缨抿了下唇,没能因此开怀,因为她想到,这次在小舅舅身边一张熟面孔都没看到,他将他所有信重的嫡系全部布置在了边线,此举可以说是历练,但也无异于放权。
他现在就开始有意地培养接班人了。
就像当年祖将军自知积毒难返,着紧培养他接手北府一样。
簪缨知道小舅舅并未放弃寻找解药,他比任何人都想活。但同时,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不能让南朝最强大的铁骑之师断送在他手里。
这便是他不肯与自己定约的根本所在。
他如此务实,岂肯给她一个虚幻的希望,再让她失望。
簪缨都明白。
她只是有点难过。
她神思渺渺地安静了一会,垂下的目光无意识落在卫觎腰带上。
先时她还发怔,忽然醒悟那上头少了什么,抬头注视卫觎一眼,腾地站起。
女子轻柔好似没有份量的眼神,却满溢着委屈和控诉,水光欲滴不滴,最是磨人。
卫觎刹时间什么都没法子想,跟着起身道:“没扔,怕风
哨坏了,我贴身带着。”
“当真?”簪缨一瞬阴云转睛,轻挪莲步,自然而然地贴上前,“在哪呢,我看看。”
卫觎岂会让她上手,侧身道声当真,瞥开睫道:“坐下,有正事与你说。”
方才见一个眼神便能察觉对方心意的男人,此刻板正脸面,正经得有些刻意。
正,事。
簪缨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连几下,长哦一声,听话坐下。
卫觎也不看着她,气息缓缓:“我非不知胡骑小队常年袭扰农田村落,可惜一直腾不出手,其骑神出鬼没,琐碎无迹,也想不到个万全的法子。阿奴能征发民间武装力量,创建卫队,其利在民,甚为难能。
“不过乞活军最初是逐利而生,乞活乞活,乞的便是一气儿。阿奴莫看着与龙莽的交情,这么样庞然人众,良莠参差,不会白白出力,所以最开始,以利相赏是少不了的。规矩要立在前,拿钱办事,便不可祸害百姓,半途而废;
“其二,想对付胡人,哪怕是小股游兵,也需经过系统训练,否则便是枉添人命,要么舍得出马,要么舍得堆人,我这两日与你义兄商量了大略,这等细则,还需你自己取舍拿主意。”
“嗯。”簪缨拄肘在案上,捧脸看他。
“你迁来的颍东流民,也可以穿插进去。”
“嗯。”
“其实根本还在尽快击覆北朝,将胡人赶出中原。此事在我,我会——”
卫觎说到一半,终于受不住那两道灼灼视线,儇侧眉梢,敲了下桌,“在听么。”
“听着呢。”簪缨应着,眼睛不离卫觎的脸。
从前拿他当长辈,看他的视角不含旖旎,只觉他漆发丰神,俊目高鼻,侧颔线条凌朗如刀削,令人不由仰望。如今再一看,却是哪儿哪儿都入眼,皮囊万里挑一不说,又多了旁人没有的雄姿锋凛。
“真的不能亲吗?”她遗憾道。
卫觎登时被这句话说渴了,有点凶地看她一眼。
“唔,说正事、正事……”簪缨一下子坐直,“小舅舅的意思我懂得,我的意思是,想先向北府借三千人,分兵领队,帮助乞活兵和流民们整合队列,尽快掌握基本的应敌之策。”
她的神色不觉认真起来,“万事开头难,这个兵力不能省,你别心疼,定要给我。”
卫觎先没说行不行,反问了句:“当初一千人还嫌多,给我退回七成,现下张口就要三千?”
簪缨道:“当初是觉得他们乃上阵杀敌的兵,只为保护我,大材小用了。而今,”她一笑,“我知道我要做的事同样重要,自然要得。”
卫觎在少女光华内敛的眼神中,内心微微一动,道:“给。”
“还有王叡,此人不错,我用得顺手,也向大司马讨了。”
“好。”卫觎道,“我也问你借个人,龙莽,将帅之才,待豫州事完,我想带他去兖州。”
簪缨有些出乎意料,小舅舅向来眼高于顶,没想到他看中了龙莽。
她对卫觎一向予取予求,却头一次生出肉痛之感,因为她想放龙莽在豫州,亦有大用。
她笑道:“这下子阿兄高兴了,他就想跟着小舅舅去前线杀敌。”
卫觎默了下,暗暗点她:“此事须经你首肯,所以我只说借。阿奴莫忘,你资助了乞活军,是他的义妹,也是他的东家。你也是我的东家。你尽可要求我们行事,无需迁就。”
簪缨听到这个,可精神起来,俏目轻睨:“小舅舅哄我,你自己说,我要求的事你听吗?”
卫觎见她没懂,便罢了,避重就轻:“无事了。”
簪缨悻悻,也不敢当真多招惹他,起身一步三挪:“那我走了。”
卫觎垂眸

“我真走了。”
卫觎嘴角终是浮起一点无奈之意,“杜掌柜说后日是结义的良辰吉日,你若高兴,到时我为阿奴主持。”
簪缨眸中果然泛起笑意,说一言为定,这才满足去了。
结拜的前一日,龙莽找到簪缨,还有些不敢信能这么顺利:“大司马当真不反对?”
簪缨奇怪道:“这不是早已说定了吗,是我要与大哥结义,他岂会驳我?还夸赞大哥英勇来着。”
不过她也与龙莽约法三章:第一,结义后乞活军不可以倚仗唐氏的名头,肆意挥霍,欺凌弱小;第二,他和卫觎都是手里有家伙事儿的,但乞活军到何时也不可与卫觎争锋,做出与北府军对立之事。
第三嘛,簪缨还没想好,想到了再补。
龙莽听了就笑簪缨外向,认了哥哥也不向着他。这两条却也与他不谋而合,爽快应下。
于是在次日良辰,驿馆中祭牲供香,卫觎当中主持,龙莽与簪缨举香,上拜黄天下酹后土,结为异姓兄妹。
簪缨此日穿一身青绛色三绕曲裾,头发简单绾成高髻,发上戴的是卫觎的那只墨玉兽首簪。
她在每一个人生重要的日子,所戴的皆是此簪。当初及笄是,去傅氏祠堂自除名籍是,结拜认兄也是。
而每一次,小舅舅亦都陪在她身边。
走礼的过程中,她听着小舅舅沉静的念赞声,忍不住瞄了他几回。
等到礼毕,龙莽哎呀妈呀一声,抖搂裤角站起,一家人不见外道:“可算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大司马结拜呢!缨,老哥知道自己长得不周正,可也不用这么嫌弃吧。”
卫觎听到浑不吝的打趣,不动声色,深沉流转的眼波往簪缨脸上刮了一下,仿佛拿指头在脸上羞她。
簪缨耳根微红,嗔道:“阿兄!”
龙莽早看出这两人间有些形影,倒也知趣不问。没容簪缨羞窘多久,他敛起玩笑的神色,转身向卫觎抱了个拳:“大司马,妹妹,有一事我要告诉你们。”
簪缨见他神色有异,便问何事。龙莽道:“就在我第一次围蒙城那日,有个断臂男子来庄子上找到我,凤目俊脸,年在弱冠左右,自称是之前的东宫太子,说要找我合什么作……”
簪缨蓦然屏住呼吸。
卫觎亦侧目。
龙莽继续道:“我当时自然不信,只当是个疯子。可是后来捆了他,检查他断臂伤口,确是枪槊强力撕开的痕迹,又与坊间传闻对上了。”
簪缨压住颤抖的掌心问,“那人跟大哥说了什么?”
她心中想着,若那个人真是带有前世记忆的李景焕,他又不找别人,偏偏来找素不相识的龙莽,很可能说明龙莽便是前世的新安王。
可李景焕不是在建康被看禁了吗,怎会来到豫州?
龙莽看看卫觎,又看看簪缨,抹了把脸道:“他说,让我假意率乞活军投诚大司马,在帐下效力。大司马身患恶疾,活、活不过两年……届时叫我揭竿而起,攻进建康,他这李氏宗亲愿意做我手中筹码,做出禅位之象,令我名正言顺,他只要做个无忧安乐的太上皇。”


第105章
这口气着实不小。
大江南北都流传着卫觎身患怪疾, 每逢十六便暴虐嗜杀的传言。可除了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北魏君卿,谁敢诅咒他活不过两年,谁又敢公然教唆流民造反?
“饼画得不小, ”卫觎忽的低嗤一声, 轻勾住簪缨冰凉的指尖,“别信。”
他一向知道簪缨对他身体的紧张胜过他自己。
同时簪缨也去拉他的手, 仰头道:“小舅舅别信他的。”
二人目光相对,卫觎便笑了。他这条命再怎么朝不保夕, 也轮不着一个无能小儿指手划脚。
簪缨所知却比卫觎更深一层。
她联想到前世反军攻进建康宫城的光景,细看一眼义兄的脸, 藏住心绪, 又轻扯了扯卫觎的手,想到第一个疑点:
“石子冈是你的人在守, 废太子岂能逃脱?”
卫觎道:“我留的人, 只为看守着他亲手替庾氏了结, 此前不许他母子二人自尽, 此后便归队复命。哪能浪费在看管废人身上。”
算时间,就算京口那边真有消息传到兖州, 他已在来豫州的路上, 错过了也未可知。
簪缨颔首低说:“那也不必猜,当面认一认就清楚了。”她转问龙莽:“人还在吗?”
龙莽被他二人一应一和的默契看傻了, 他原本做好了阿缨质问他为何不早说的准备, 没想到阿缨分外平静,心里反而愧疚起来。
他忙点头说:“早捆起来了,现还在萧城的庄子里。你想见, 我这就提溜过来。”
顿了顿, 他坦然承认自己的私心:“妹子, 我之前不说,是对大司马小人之心了,是我不地道。你与大司马,莫怪……”
“大哥不必多言,这都没什么。”
易地而处,簪缨不觉得龙莽藏私有何不对。是人哪能不自私,尤其听到这种惊天秘闻,犹疑是再正常不过的。
她当即请兄长将那人蒙眼捆住带来。
龙莽去后,簪缨慢慢地转身面对卫觎,假装撒娇地捏住大拇指与食指,比在柔媚的眸尾旁边,“小舅舅,你可以回避一下下吗?我想自己处理。”
她不怕别的,只怕那人若真是李景焕,会泄出他是重生之人,那么她的秘密也会跟着不保。
小舅舅好像会包容她的一切,但若知道她是死后复生的,涉及怪力乱神,又会如何看待她?
簪缨不想让他看她的眼光发生变化。
“红衣小菩萨,也有避人的事吗?”卫觎捕捉到女子眉眼细微处的烂漫,忍不住逗她一句。
说罢方觉习惯成自然,今日不同往日,他不宜再这样没分寸,招她误解。
他蕴然收了笑,不问缘由,“行,你自己看着办。有事只管找我。”
簪缨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正一正发间的墨玉簪,后知后觉,“他怎么也听说那风传了……”
那个绰号出现在和尚口中,她只觉讨厌,可被卫觎嗓音低沉地这么唤,簪缨心里却沁出一股甜丝丝的羞耻。
她绣面粉润,咬唇低头。
……
李景焕被关在一间地窖里。
仲冬的菜窖阴冷潮湿,泛着一股储菜的呕味。梯顶木板盖的缝隙洒下稀薄光线,落在李景焕苍白木然的脸上。
他的头一直在疼。
自从记起前世完整的记忆,他的头疼就再也没好过,日以继夜,如锥刺骨,仿佛应验着前世他发下的那道雷殛加身的毒誓。
而这些日子一闭上眼,他眼前便是自己用刀捅进母后身体的那一幕。
血,手上都是血……
他在石子冈结庐而居的日子,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日复一日在地上爬,口中发出汪汪喊叫,那
些奉卫觎之令看守在破庙外的人,严格遵照卫觎的意思,每日只给母亲喂剩饭溲食。
他看着母后每次都含泪吃完,眼睛不敢看向他;
他看着她腰上的那条狗尾在她皮肤上不断腐烂发脓,却甩之不去。
李景焕终于意识到,卫觎的心何其恶毒。
他却也不得不承认,卫觎说的没有错,只有他能帮着母后解脱。
他实在看不下去,也忍受不了,于是就借了北府卫的刀,亲手擢入母亲的心窝。
当时那些看着他的守卫,像在看一口畜生。
没错,他是疯了,被卫觎逼疯的!母亲固然对簪缨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他亦承认,他亦不惧以命来偿,可卫觎分明可以给他们母子一个痛快,为何要用这种下作狠毒手段!
卫觎既留了自己一条残命,李景焕偏就不想死了。他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又如何,上辈子,卫觎的寿数还没活过他。
李景焕记得,前世,二十万叛军渡江兵临皇宫,提出以簪缨作交换。然簪缨死在和谈的前夜,大晋皇城终究被破。
他命人打探出了新安王的底细,知他名为龙莽,原不过是濉水一带的乞活贼首。这样的人,却目中无人地带领护卫踏入宫殿,手中长刀指向他龙袍,戛声狞笑,问他还有何遗言。
李景焕注视那个一脸狼顾之相的男人,只问了一个问题:“为何是你领北府军杀入京城,卫觎呢?”
“将死之人,问题恁多。”新安王居高临下地注视他,“告诉你这黄毛小儿也无妨,大司马对本王有知遇之恩,纳我入麾下,教战法,杀北胡。可恨他妈的贼老天,妒损英杰,大司马半年前已伤逝,只是秘不发丧,临终前此公将北府军托付在我手。我若不反了这狗屁倒灶的世道,岂对得起他?”
“秘不发丧、秘不发丧……”李景焕若哭若笑地重复,他登基以来一直惧怕的心头阴霾,食不知味寝不相安的心腹大患,竟然已经死了!
“为何讨要阿缨……”
“大司马临终前,放不下的就是这个人。逼我立重誓,定要找到此女护她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