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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清营看着少女认真蹙起的弯柳黛眉,心头不禁生出几分赞赏,而后又有种与造化弄人的唏嘘,放缓声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出来吧。”
他之前想错了。
这位女公子原来并非是因为得知她用了大司马的救命药,愧疚难安,故来找他啼求的——葛清营见过很多那种病患家属,仿佛他能开几道方子就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旁人救不了的病,只要苦苦哀求他,掉够了眼泪,便能显得诚心无愧,便能让自己的心关过得去。
可这位女公子却不是,得知她的血不能入药,她一分迟疑与软弱都没有,便接着问寻药的途径。
她就只是来问问题,找办法的。
大司马舍命相救之人,品格当如是。
葛清营忽又想起,那日在这位娘子内寝的屏风外,他给卫觎把脉,从前卫觎压制在心的只有杀伐欲与酒涎欲,可那一次,葛清营却发觉卫觎丹田异常燥动——他多了一种欲。
爱欲。
想到此处,正逢簪缨问道:“我想知道,小舅舅蛊毒发作时,身上究竟是怎样个难受法,可有缓解的法子,又会否造成什么不可逆的损伤?”
葛清营望着簪缨清澈的双眸,忽然不合时宜地淡笑了一声。
簪缨细白的眉心轻动,“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女公子昏迷时,大司马也是这般巨细靡遗地盘问我关于女公子的情况。”
簪缨猝不及防地一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不是盘问先生……”
葛清营打断她的话,“女公子就不奇怪,这些关乎一朝重臣的机密要事,何以女公子发问,某便毫无保留地交代了?”
这位中年医士微叹一声,自问自答,“是因为今日一大早大司马遣人来递了话,说女公子若来问,某无需隐瞒,尽可相告。”
卫觎的原话是:“她想知道什么,便告诉她什么。”
此时殿阁外,华美庄穆的九十九层白玉长阶上,卸甲脱刀的卫觎一身轻袍缓带,一手背在身后,漫然登阶。
出了皇宫,闻禀那个很有主意的小女娘果然来了这里,他便来接人了。
守在抱厦外头的杜掌柜和徐军师,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什么,忽见卫觎的身影,欲要见礼,却被卫觎竖指在唇上随意一碰,示意噤声。
他三两步走到那扇紧闭的海棠门前,没有打断阁中的谈话,随意往墙边一靠,眼神平静地等着。
既然这些事阿奴已知道,既然以她的性格不追问个清楚无法安心,那么他的里子和面子,都扒干净给她瞧就是了。
左右是她。
所以即便露了软肋,也当不得什么。
阁子内,簪缨在葛神医那句话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对于小舅舅能看穿她所想,簪缨很早以前便知道了,可她却好像依旧低估了小舅舅对她的纵容。
直到刚刚簪缨才恍悟,她今日之所以能来到行宫,能从葛神医口中探知这些细节,不是她有魄力,而是因为小舅舅不拦着。
葛清营点到为止,没有戳破卫觎最隐秘的那道心思,顺着簪缨的问题,只与她说卫觎体内的蛊毒会将一个人的七情六欲
激发到最大,配制出解药之前无解,只能靠自身硬扛过去。
只是压抑得越深,发作时也会一次比一次更猛烈难熬。
喜怒忧思悲恐惊。
贪嗔痴恨爱恶。
哪一样濒临极限,都可能把人逼到发疯。
簪缨听后默然无语良久。
其后,她又强打精神问了几个问题,起身告辞。
少女神思闷闷地打开门扉,微风将一缕青玉色袍角拂进眼帘。
簪缨一怔,飞快地抬起头。
方才出现在旁人口中的人,眼下实打实地站在她眼前。他看起来那样强健,从容,倨傲,眉漆目明,唇红薄丹,长睫轻眨一下,眸子里全是深敛的光泽,就像驱走乌云的太阳。
簪缨的心咚咚猛跳,倒流回心房的血液融汇着呼之欲出的想念与不讲道理的委屈。
当她发现倚壁的卫觎侧头目不转睛盯着她眼皮,仿佛在研究什么时,又先脸红起来,心疑自己的肿眼泡很丑,迅速避开视线,声音发软,“我,我好了。”
打死她也说不出口“我不哭了”这种话,可一想昨晚在他面前耍泼出丑,张嘴大哭,簪缨便耳根子发热,绣鞋里的脚趾不住地往下抠。
卫觎只是含笑纵容看着她。“真好了?”
“嗯。”簪缨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恹恹垂着头,“小舅舅莫与我计较,昨晚的事,千万忘了吧……”
“还有,我听话的,昨晚所说都是气话,不会当真去西域那么凶险的地方,小舅舅莫忧。”
方才葛神医说了,长久的忧虑积在他心里,对他的身体没甚好处。
她已托他的福贪得了这许多,不能再让他劳心费神。
卫觎不动声色地眯了下眼睛。
过去恨不得把乖巧老实刻在脸上的小女娘,如今说起这种撒谎不打草稿的话,是张嘴就来了。
卫觎此刻有些信了,他的阿奴,真能用一句话把那姓释的和尚给说疯,也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和王逍平起平坐谈条件,更能当着满京贵妇的面,有条不紊地揭下庾氏姊妹的人皮。
他离开之后,她悄然成长。
可轮到在他面前,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
卫觎不以为气反而纵许地低笑一声。
“小骗子。”
簪缨耳尖一颤。
她悄悄扁了扁嘴,才不是呢。
“小骗子,才过一宿,就不认得我了?”表面像是揶揄,可卫觎唤出那个称谓的语调又极温昵,“抬头看我。”
簪缨撩动上眼皮飞快看他一眼。
随即眼珠左右游弋不定,强行转移话题:“小舅舅过来,怎不给我带盏冰酪酥?”
这是过去住在这里时,卫觎给她惯成的习惯。
奇怪得很,簪缨在见不到小舅舅的时候,满心恐慌,唯恐自己害了他,唯恐再也见不到他。可她一旦见到那张风轻云淡的神容,那些恐怖与绝望又消弥无踪了,就只想和他耍赖皮。
大抵因着,他的目光有种金石笃沉的力量,习惯主掌杀伐,不劳旁人怜悯。
就是这样的人,在簪缨说完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后,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露出来。
掌心上赫然是一盏挂水珠的雪白冰酪。
簪缨瞬间睁大眼睛。
小舅舅再神,怎么可能提前想到她会说这种无理之言,好变出这个来满足她?
她一时将难为情也忘了,迟疑一下,伸手去够。卫觎手臂往回轻缩,“琉璃盏凉,就这么吃。”
簪缨无声眨掉眼睫上的水气,就着他的手舀起顶头的樱桃,艾艾送到他唇边。
阶台下一直不敢啧声的杜掌柜与徐军师对视一眼,无声退得更远了些。
作为两个知晓内情的老家伙,他们看见这一幕的心情就如同吞下了两斤拌糖的酸角,说不清是何滋味。
杜掌柜原本仅为卫觎的身体而担忧,此刻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仿佛小娘子只有在大司马面前,才会流露出恃宠生娇的小女娘模样;大司马也只有在小娘子面前,才宛如一个神气生动的少年郎……
而徐寔闭了闭眼,反复默念葛清营告诫过的那四个字:不可动情,不可动情。
阶台朱阑边,簪缨举着那粒樱桃,终于仰头好好地正视卫觎,乌眸水亮,一字一字说:“上一回我欠你的。”
卫觎一顿,俯身叼走那粒樱桃,“不欠了。”
不,是欠的。
“不许哭。”
“……没有,才没哭呢。”
第82章
《讨庾檄文》昭告天下几日后, 废太子的诏书随即下达。朝野震动。
李景焕因对君父乖逆不恭,德容有瑕而见黜,丞相王逍上谏, “二皇子李星烺长蹈自然, 玄静守真,可立为太子。”
皇帝从之。
而后, 又晋升了太子生母萧氏为皇贵妃,赐印绶, 暂摄六宫庶务。
至于力挫北朝得胜而还的大司马,皇帝更是大封特封,先是迁卫觎为相国司马、车骑大将军,都督徐州兖州诸军事, 开大司马府,置祭酒四人,帐下司马、官骑、大车、鼓吹等例加一等。
这道新鲜出炉的晋封旨意,还没等过热乎劲,李豫又力排众议,加封大司马竟陵王爵头衔!
卫觎由此成为南朝唯一一个异姓王爵,仪仗等同宗氏同姓嗣王。增食邑三千六百五十户,赐金辂之车, 兖冕之服, 假黄钺。
黄钺乃帝王所用, 君王授权节钺,是权焰最顶炙的大臣才能享有的殊荣,也代表着替皇帝行使征伐予夺的权力。
然而那不可一世的大司马——或说是新封的竟陵王, 面都没在朝会上露一露, 接旨后也未进宫谢恩, 忙于整顿兵马,择日离京出任。
另一边的簪缨也忙着利用离开建康前的最后一段时日,处理剩下的事宜。
她先约见徽郡王夫妇,与他们说明此事,又好说歹说哄住了舍不得她的郗娘娘,亲手缝制了十几个郗太妃用惯的香料荷包,交给她身边的女官嬷嬷。
“倘若太妃娘娘再发病糊涂不认人时,便取一只安抚她老人家,庶几可以安平。”簪缨交代。
至于这乌衣巷里两幢相连的府宅,他们祖孙几人想住便继续住着,若要搬回郡王府,也随他们方便。
结果郗太妃在这里住得习惯,不愿搬走,老小孩儿似的说要给她的小娘子看屋子,等她回来。
李容芝夫妇自然听从,对簪缨感激不尽。
再者,便是与京中的朋友们饯行作别了。
譬如王三娘与谢二娘,又如那喜观斗鸭爱吃荔枝的顾家夫人。
她们听说簪缨打算离京后的反应各不相同。
性情和软的王三娘听说以后,不舍了许久,叮嘱簪缨在外衣食应时,千万照顾好自己。而生性爽利的谢既漾蹙眉沉默一阵,力劝簪缨留下,说依着簪缨而今建立起的声望,不会再有人对她不利,她留在建康必可有一番天地。
无奈易储事定,簪缨的心思便不在这里了,唯有婉谢。
白氏则直白得多,愁眉苦脸道:“怎么决定得如此突然呢,今后可再没小娘子这般合我心意的玩伴了……”
簪缨妙目轻睐:“你家顾府君,大抵早盼着我这祸害精离你远些了。”
玩笑了一句,她又道:“这也无妨,之前听夫人提起过,夫人母家在岭南经营果贸,如若方便的话,夫人可寄一封家书回去,将来我们唐氏也许前往造访。”
“如此甚好!”
白氏转忧为喜地一拍手,“小娘子出京远游,正可到我家乡去玩一玩,我一定让家里好好招待你!”
白氏天真,只以为簪缨请她联络关系是为了方便。
实际上,簪缨暂无亲赴岭南的打算,只因通往西域的商船,多自岭、广两地的渡舶口出发,唐氏的生意做得再大,在岭南地区涉猎得却不多。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她想,若有当地大商户从中搭手,唐氏遣船出海便会多出许多便利与保障。
当年她的阿母便是在出海时遇难,所以簪缨会派牢靠的掌舵与船伙计,沿海路探索西域之路,自己却对此有种天然的恐惧,不会出海。
她眼下初步的决定,离京后先到小舅舅的京口军镇停一停,若他的军纪允许,她就多扰几日
;
而后带着人去颖南,看一眼她之前安顿的那个将在未来起义的流民首,名叫乌龙与手的人,确保他不会像前世一样纠党生乱;
之后若还有空闲,就再走一趟三吴,免得檀舅父埋怨她厚此薄彼……
再然后,是向北还是向西,怎么整合资财怎么规划路线,簪缨就暂时预想不出了。
不过总而言之,她要尽快为小舅舅找到那三味药。
那日在行宫,她曾问葛神医,小舅舅最迟还能撑多久。
犹记得当时葛先生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意外与惊吓。
葛清营只告诉她:坏消息是,当年祖将军从中毒到薨逝不过五年,坏消息中的好消息是,卫觎体内羯人盅的份量比祖将军轻些。
言下之意,他亦说不准卫觎能坚持多久,这个折磨人心的蛊毒完全是因人的意志力而异。
他被人称为神医,也不能真的起死回生,只用这样的话来宽慰簪缨了。
离京这日,又是十六。
清早,簪缨这次要带走的杜掌柜、任娘子、从大市借调的吕掌柜、越掌柜、沈阶、檀顺、护卫二十、影卫十人,加上女使春堇、阿芜,以及她用惯的两个婢子、一位女医、一名掌外姑姑,齐聚内外两堂。
春堇捧着一套崭新的雪色羽缎襦衫,配十样锦莲花抱腰,梨花白垂绦长裙,至内寝,请小娘子更衣。
妆镜前,身着一袭纯白中衣的簪缨粉黛尚未施妍,一双桃花眸的眼尾天然柔媚而上翘,容眸流盼,神姿清发。
她看见那套白色裳服,淡淡说道:“今日想穿红衣。”
城东驿亭的官道上,两千玄甲骑兵齐跨在战马之上,列成长方队阵,密密压压地几乎填满了整条驿道,威压整肃,不闻一声杂响。
领头那一骑却未穿甲胄,而是一袭帝释青褒衣长袍,玉带勒腰,广袖拂辔,飘飏若仙。
然而却无一人敢小觑他周身散发的威凛。
此人正是卫觎。
此处所指惧怕者,不是卫觎的那些嫡系亲兵,而是指挤在驿亭下的那些衣冠大臣。
上一次卫觎出征,是带着漫天非议走的,没有一个官员来此相送。而今时今日,卫觎可谓以计代战一当万,以最小的伤亡拿下了北朝半壁,又加封为竟陵王,权势无可复加。
故而,朝中的文武官员纵使是捏着鼻子、抖着腿肚子也不敢不来恭送。
只是竟陵王一身威煞寒气太过震慑,没人敢近前就是了。
忽而不知谁轻呼一声,城中方向有一名红衣女子骑马而来。
那马是汗血宝马,骨相神骏,马上的人则一身大红裙衫,头戴莲花玉冠,飘绽的裙摆如同火中红莲摇曳耀眼。
闺中年轻的女郎,少有能压住如此艳红之色的,然而穿在她身上,红衣雪肤乌发,交相映衬,只让人觉得红者愈媚,白者愈莹,而黑者愈净。
蛾眉曼睩,靡颜腻理,好似天外之来,美艳不可方物。
爱美修容乃南朝一大风气,亭下之人一时皆看得呆了。
直至二千精骑齐下马,动静惊天憾地,才惊醒了这些目光僭越之辈,连忙收回视线。
身着红裳的簪缨旁若无人,催马缓驰至卫觎身边。
自那日他从行宫领回了她,他自己也宿在新蕤园,却因连日军事繁忙,早出晚归的,一则簪缨也有自己的事,所以直至今朝,簪缨迎着耀面的晨熙,方能好好地看一看他。
从簪缨出现伊始卫觎便一直在看着她。
哪怕此时,她骑马与他并肩,卫觎的视线也没离开过少女脸颊半瞬。
以往只见她穿素色衣服,宛如濯濯清莲,常看常新,没想到她穿红会好看如厮。
簪缨两世为人,今日
却是头一遭穿红色衣装,旁人的眼光她都不在意,小舅舅要看,她便大大方方展示给他。
簪缨冲他一笑。
是女子长开后的婉静端方,活色生香。
只是她刚笑到一半,瞅见卫觎身上衣饰,皱起眉头。她深深看卫觎一眼,随即向他探出一只手去,状似牵手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