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莽直视骑首之人,眼神恍惚了一下,没人看见他嘴角一闪而过的苦涩,咂摸着:“都是爹生娘养的,还真有人长成这个模样……”
簪缨生相秾丽娇人,是天生扮不了男人的那类女子。她下城头后并非补眠,而是沐了个热汤浴,换了身简便行头,准备与这位乞活帅当面一晤。
她催动座下的汗血马驹慢慢驰近,净髻高额,神色沉静:“大帅且留步,昨夜之事,还未向大帅道声谢。”


第99章
清早, 麾下向簪缨来报说龙莽已退兵,亦未伤及所俘佃民,簪缨与沈阶商议后, 大体确定龙莽此来是有意示警。
他非但示警于蒙城, 还于此驻守一夜,是为告诉外头的人,连他乞活帅都拿不下的蒙城,旁人再想惦记, 便要掂量掂量轻重。
龙莽听簪缨一语道破, 也不扭捏,一双狼豹之目从上到下打量少女, 用他那破锣嗓子问:“你便是唐夫人的女儿?”
簪缨夹马握缰,唇间呵出细细的白气, 嗓音清亮道:“正是。不知大帅与先慈有何渊源?”
“唐氏是巨富,我这穷得叮当响的山大王哪里高攀得起,不过敬服唐夫人的为人罢了!”龙莽被这句话逗得不轻, 转而睨目揶揄, “你今年几岁, 就敢单骑出城, 也不怕我?你这跨下小马,成年了吗?”
他身后顿时响起一片大笑。
簪缨在起哄声中不为所动,笑笑回说:“我听过一句话, 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有一句,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千里神骏, 岂是一日长成之功, 正如大帅的部曲壮大至如今之势, 必也是年积岁累,费尽苦辛。”
她说话间轻抚马儿鬃毛,“说起马来,还要向大帅致个歉。昨日我的人损了贵部的坐骑,我愿献良马二十匹,以偿损失,还望大帅勿要推辞。”
江南少马,已是共识。
龙莽听了,微微动心,又见这少女说话时眼眸直视于他,不卑不亢,不像硬撑胆大的样子,冷不丁问:“樊卓真是你办掉的?”
簪缨一愣,颔首。
她道:“那厮仰仗兵权,欺男霸女。听闻大帅平生最恨妇孺之人,乃真豪杰,在此事上必然与我是同道中人,否则也不会仗义相助了。”
她看似在回答问题,其实每一句话,都在暗褒此人,有意无意地将他拉拢到自己的同一战线上。
虽则恭维,却又不放低自己的姿态,以免被对方看轻。
龙莽也不知听没听出簪缨的弦外之意,蒲扇大的手掌捋了把脸,笑了句:“你有种。”
“我早看不惯姓樊的那厮,不是没想过攻了蒙城,到底忌惮手底下几千兄弟的饭碗,没成事。此番因缘际会,我不求别的,他日女郎见了大司马,若还记着今日,便向大司马提一句我新安龙莽,杀胡灭虏但凡有用得着我们兄弟的地方,大司马尽管差遣。”
说完龙莽咧嘴又加一句:“——不要钱!”
南北两朝皆知,北府大司马已封异姓王,却依旧有人习惯称呼卫觎为大司马。
无他,王侯有种,这大司马之位却是真刀真枪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
文臣名士管这叫泥腿子,却只有出生入死的武将,对此人有骨子里的敬服。
簪缨听到此处,方才恍然——她之前想错了,龙莽来此示警不是出于与唐氏的交情,而是欲投小舅舅。
“大帅亦有驱胡之志乎?”
龙莽眸光蓦地一狠,“老子与胡虏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似被触及了心中隐痛,龙莽说完,神情明显阴沉下去,不再多言,拨马便走。
“龙帅且留步!”
簪缨方知自己竟小觑了此人,一瞬间心思电转,微笑道:“我本是个生意人,带话自然可以,还请大帅帮一个小忙。”
龙莽却沉下脸色,在马上恻恻回眸,呈狼顾之相:“我已帮了你一个,小娃娃不要得寸进尺。可莫以为我是为攀求高位,有求于你——使唤谁呢?”
簪缨被他的眼神一盯,如被冷镖洞穿心腑,顷刻发寒。
她心里很清楚,龙莽非敌,却不代表他便是友。越是这样统率一方的草莽枭雄,骨子里越恣意不驯,傲得反天。
他敬阿母,是因阿母为人强干
,膏泽广布;他敬服小舅舅,是因小舅舅战功赫赫,武威令北胡闻之丧胆。
他今回不惜得罪樊氏大族帮了她,不是为了交好于唐氏,而是他心有是非,自负本领,也欲成为那等响当当的人物。
正因如此,簪缨才不能放过拉拢此人的机会。
她出城前所有人都在极力拦阻,旁人无法理解,她千金之子,为何如此行险,要与这阴晴难料的一方霸王对面交锋。
殊不知,簪缨拥有前世的记忆,此人若真是新安王,那么他就是上一世颠覆了大晋王朝的新朝皇帝!
即便不是,听他的言谈抱负,亦不同凡响,前途必然不可限量。
簪缨要和豫州刺史打擂台,眼下最缺的便是强兵勇将,现成送上来的机会,怎能白白放过。
所以管他是不是,先结交了再说。
簪缨也知此人自负慕强,必得让他真心信服,才有谈合作的可能。
当下令身后四卫原地待命,自己轻夹马腹向前行出一丈。
那四扈卫里为首的就是王叡,紧张出一身冷汗,目光紧紧锁在女公子背影上,掌锋紧压刀柄,不敢稍离。
簪缨及近龙莽的坐骑,清楚看见他肩上大刀的寒锋,说不紧张是假,手心紧紧拉住缰绳,笑意不改:“小女岂敢驱使大帅,只因大帅为我得罪了州郡豪族,心中有愧。大帅此去恐遭报复,不如与蒙城兵合一处,彻底解决了后顾之忧。”
龙莽半背半侧着身位,踞马扛刀,姿态倨傲,不以为然道:“眼下是蒙城在困局里,我他妈的怕个屁?小小年纪心眼不少,求人就求人,说得关门趟火干甚!”
他火气说来就来,忽调转马头向簪缨直冲而来,恶劣地狞笑:“给你三分颜色,马都没骑稳的小娃娃,就配和爷爷讨价还价了?”
那匹纯黑色的高大骊马来势汹汹,在距离簪缨的汗血马面门一尺处堪堪停下,马蹄高扬,鸣声如龙吟。
汗血驹到底没上过战场,被惊得向后倒仰,后头四骑解救不及,心道一声糟了,女公子定得摔下马来!
城头上,正紧张地关注局势的杜掌柜啊呀一声,险些晕倒。沈阶失声道:“女君小心!”
刹那之间,簪缨转腕反缠一圈缰绳在手上,牢牢扯住马缰。
在马儿倒仰的一瞬,她双腿使力夹住马腹,凭借柔韧的腰肢随之后仰,双臀不离马鞍。
也就在汗血马前蹄扬起的同时,一抹白影贴着马腹遽然扑出,快若闪电虚光,张嘴咬向龙莽握刀的手腕。
龙莽反应却也不慢,缩臂以刀背去搪。
白狼老当益壮,灵活地绕过半个刀身,以一个绝妙角度以头狠撞龙莽小臂,一跃落地,回护簪缨身边。
正值簪缨御马稳稳落地,鬓丝微散,气未喘匀便道:“如此配是不配!”
四卫打马上前,呈圆形将女郎护在中央。
龙莽还有点没从那突现的白物儿上反应过来,只觉手臂被这一撞,酸麻难当,险些握刀不住。
他以一手马上斩|马|刀的本领成名,往常一刀在手,何尝在这上头吃过亏?定睛只见,那头白狼绿眸冷寒精矍,而少女目光中的神采竟与白狼不遑多让。
龙莽再向她秀腕扫一眼,微微眯眸。
他对这胆量不浅的女子不由有几分刮目。
“老大!”
乞活兵众见大帅被袭,磨刀霍霍。
龙莽摆了摆手,豹目盯着簪缨寻思几许,终又露出那种浑不吝的痞笑,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道:“成,想我怎么帮你?”
簪缨轻舒一口气,摆手出列,与这位桀骜不驯的龙大帅错马交谈数语。
城楼上,沈阶见状,松开满是汗水的掌心。
没人知晓簪缨
与龙莽之间交涉了什么,只知二者话毕后,龙莽二话不说便领兵而去,簪缨亦拨马回头。
她对王首领道声无事了,回驾城中。
经过城门口时,那几十个佃农打扮的汉子已被解了绑,见簪缨便拜。
为首者是一膀阔腰粗,面相朴实的男子,脸上挨了几记乌青,一口乡音明显:“乌龙与手拜见女公子,多谢女公子救济恩德。”
簪缨马不停蹄,扫过一眼,眸色清绝:“昨夜形势使然,众位莫放在心上。”
话音未落,马已入城,绝尘不染,唯余一缕暗香飘远。
乌龙与手起身怔怔望着那道清影,呢喃道:“岂敢……女郎救小人全家于水火,小人愿效死力……”
簪缨在驿馆前一下马,便将双手随意背在身后。
白狼安然跟随在侧。
进了大门,早有掌事与将领迎候,询问她安好。
簪缨一一回说无事,经过一间偏房外,却见傅则安神色急切地站在台阶上,一见她就道:“你怎能去和杀人不眨眼的兵痞碰面!可受伤没有?”
簪缨眉心轻扬。
她想了想,才明白那种恍惚感从何而来。
——自与傅氏决裂后,她已有好久没听到傅则安用这种兄长作派的语调跟自己说话了。
傅则安急是真急,还想上前来查看她一番,奈何被两个兵卫看得紧,行动受限,走不过来。
簪缨不理他,径回室内。
不一时,杜掌柜也从阙楼回来了,一进门便眼泪涟涟,连道后怕。簪缨同样耐着眉眼安抚。
沈阶落了一步在后头,望着那张被一袭窄瘦黑衣映衬的清俊雪靥,目光掠过女郎背在身后的手。
再抬眼,视线恰与簪缨交错。
后者目光明亮如珠,微微摇头,又轻道了句:“后夜子时。”
沈阶便垂了眸,咽下堵在喉头的关切,帮着劝了杜掌柜几句,将人劝走了。
屋里安静下来,簪缨原地定了两息,这才轻轻咬住唇,唤出春堇,将微微发颤的两手从背后拿出。
“小娘子!”
春堇一见簪缨的手腕上和掌心里,那几道子刺目的血痕伤口,几乎惊叫起来。


第100章
先前收缰驭马时情形紧急, 簪缨将马缰缠在自己腕子上,也不记得用了多大力气,才勉强没让自己摔下马背。
当时粗糙的麻索在皮肉上扯过, 簪缨只感觉一片火辣辣的烫,高度紧张之下, 反而不知疼。
这会儿放松下来,始有豆大的冷汗从簪缨额角渗出。
“莫声张。”她动了下粉白的唇角, 对春堇道,“皮肉伤, 姊姊帮我上些药便好了。”
簪缨看出龙莽是个崇尚强者之人, 自己虽不强, 也不能让人小觑去。
所幸这一手震住了他,说服龙莽愿意出手合作。
簪缨唤来狼, 暂且没法抚摸它,便呢声轻道:“都是你的功劳。”
说到底,她还是仗了小舅舅的势。
不过,谁让他是自己人呢, 不就是给她狐假虎威的?
春堇见小娘子一脸平和淡定,不由想起那日小娘子目睹了死人坑,回来后连续吐了三日, 少食多梦, 却也是像今日这般,不许她告诉旁人,不诉一声苦。
春堇不由得眼眶发酸, 连忙低下头, 默默剪开小娘子束紧的袖口, 给她血肉模糊的伤口清洗上药。
......
龙莽带人围蒙城不成, 偃旗而去。
谁知消停了两天,在第三日子夜,乞活大军忽然卷土重来。
蒙城因前一次守备成功,正是警惕松懈之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乞活军势如破竹,破城而入。
消息很快传到了寿阳刺史府。
刘樟早已在等待这一天,战报一来,他见上头写道,乞活贼攻破城池后,胆大包天占据了蒙城,剿俘官兵,宜昌公主更是生死不知。
这位豫州刺史的心情又是忐忑又是兴奋,面上斥一声“无耻匪类”,即刻下达指令,着令距离蒙城不远的灵璧将军孙坤,带兵剿匪。
却说那孙坤世代为将种门庭,坐镇于灵璧,养兵蓄锐,也是一方军阀。
他与蒙城的樊卓一向不对付,只是碍于其家世,往常奈何不得。
此前猝闻樊卓死讯,孙坤已觉惊奇,待接到刺史手令,孙坤看后啼笑皆非:“一群匪类,平常做些蟊贼勾当也罢了,竟敢公然占据城池,挟持公主,为非做歹,眼里还有圣上天子,还有我孙某人吗?!”
灵璧大营中的军师岳鹏有些疑虑,从旁提醒:“将军向与樊氏龃龉,刺史却让将军去剿匪,会否有何不妥?”
孙坤自负一笑,“能有何不妥?放眼阳平郡,除了本将军帐下精兵,何来勇锐之师,除了孙某,何人敢与那群悍匪掰掰手腕?不过是樊卓一死,刺史无能人可用,也有求到我头上的一天!”
他志得意满,即刻命人去探听蒙城虚实。
探子回报说:乞活贼霸占蒙城后在城内横行无忌,花天酒地,一片污糟。
孙坤轻蔑一笑,心道到底是匪,此时他们骤得富贵,正是松驰挥霍之时,必无防备。立即点兵向蒙城进发,拟欲一逞英豪。
此时的蒙城,确实如灵璧探子所见的那般。
街头巷陌劣马飞驰,马背上是卷着刀嗷嗷鬼叫的汉子,酒肆饭馆坐无虚席,歪七倒八的是一个个摔盅砸碗的疯子酒鬼,家家闭户,人人心慌。
龙莽和簪缨坐在临街的一座观景高楼里,望着窗外景象,虽说事情是他龙莽应承下的,此时看着,也觉糟心。
他麻挲一把脸轻叹:“真成土匪了。小娃娃,为了你口中的‘小忙’,乞活的名声都要毁在我手里了。”
簪缨淡然弯唇,“我做买卖童叟无欺,事后大帅所得必超所值。”
龙莽哼哼一声,不答腔,反瞥簪缨手腕。
她此日穿的是大袖襦衣,遮住了手背,乞活帅挑起眉,意
味深长问:“好了?”
簪缨难得在心里骂了一声,收起淡笑,亦不答腔。
龙莽见她这个模样,越发想逗她,“我有个妹妹……”
话才开头,这时候隼报送来,簪缨展纸一看,目透明光:“鱼上钩了。”
龙莽闻声收心,抹了把脸站起。这一站,气势立马不同,向窗下的长街吼道:“别他妈耍了,来活了!”
孙坤倾巢出动,气势旦旦而来,不止为了立功,还因听说接掌蒙城的宜昌公主,是位有财有貌的无双佳人。
虽说她今日落在贼匪手里,必是给糟蹋了,但美人何辜,他去英雄救美,献上些殷勤也是好的。
谁知才在城外列开阵势,孙坤部曲就被四面埋伏的伏兵一拥而上。
孙坤脑子懵登的空当,麾下阵脚已乱,一骑黑马勇猛无匹地陷阵,手挥长刀,冲他而来,孙坤力不能敌,当场被擒。
首领被制,余众很快溃不成军。
这场声势浩大的奔袭,不出半日,便草草收场。
当孙坤悲愤无比地被捆成粽子提入城中,看清了一位容貌姣艳的少女同擒他的人站在一处,很快反应过来。
他自诩英雄一世,一朝毁在女子与小人之手,不可思议地叫道:“宜昌公主,你竟和土匪合伙!你、你、卿本佳人,奈何从贼啊!”
簪缨听起来好笑,“谁为兵,谁为贼,还不好说。”
她转头施令,“王首领,如今灵璧已空,速速领人去搜查,看看彼城军营中,可有州府与这位孙将军的信件往来。”
她此时的身份还是“公主”,一旦找出信件,证明孙坤是受了刘刺史的指使来攻蒙城,她便可以反咬一口,指认刘樟对她意图不轨。
物证有了,而龙莽此前收了人钱财买她性命,更是实打实的人证。
那对府君夫妇算来算去,却万万不会想到,乞活帅会临阵倒戈。
只要她将这桩事的前因后果往京中一报,到时候无论是刘樟,还是樊氏世族,就都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簪缨令人将孙坤暂且收押。
龙莽则归拢部下,清点伤员,将所俘的灵璧官兵甲胄装备全部搜刮过来,簪缨看在眼里,没有言声。
乞活军就地在城中休整了一夜。
到了次日,王叡果然从灵璧城孙坤的住所,找到了刘樟的亲笔信。那信尾之处,有“事关绝密,览后即焚”八个字。
然而孙坤听从军师之言,留了个心眼,提防刺史拿他做文章,并未烧信,秘密地保管起来。如此反倒成全了簪缨,拿到了二者互通消息的证据。
龙莽见这里没他的事,便要带兵撤走。走之前不忘跟簪缨提醒一句:“莫忘了,跟大司马提一提乞活。还有许我的粮,我的马,可不要差账。”
簪缨目光微微闪动,没有应诺,反唤住他:“大帅且慢。大帅是真心想入北府军?又如何确定我便能说动大司马?”
龙莽心道这不是废话么,好歹看在这几日与簪缨共事,观感不错的份上,没有粗鲁地带出脏字儿,只说:“你同大司马两家是世交,情同舅甥,这层关系大晋还有谁不知道?就是大司马为替你出气,断去废太子一臂的事,也传——”
他说到断臂二字,神色忽变,话音顿止,不再说了。
簪缨慢吞吞地说:“其实若想杀北胡,何用舍近求远,我现有一法,大帅可以参详参详。”
龙莽本已要走了,闻声问:“什么?”
簪缨轻敛一袖,不急不徐道:“如今灵璧已空,成了无主之城。大帅与其回濉水,何如就此占了灵璧?待豫州换了青天,我会想办法让此事过了明路,此后大帅便可在城中经营,岂不好?”
“我要灵璧干什么?给
你看家护院?等会儿,”龙莽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眉心骤然一折,直直盯着簪缨。
“你,从打一开始,就没想过替我引荐给大司马。”
他的声音已经沉了下去。
簪缨与之对视,却笑了,水亮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不让须眉的锋芒。
她当然没想过,从一开始就没想过。
小舅舅手底下不缺能人,她缺;小舅舅为了她能让出救命药,她也可为他以命相酬,但却不能只为他而活,她也有自己的事想作为。
簪缨仰起秀颈,注视龙莽道:“我从扬州一路行来,见京畿之地国泰民康,而一出徐淮,便渐有小队胡骑袭扰边鄙田庄之事,屡禁难止,百姓深受其害,豫州境内,尤为严重。
“豫州的乱象,大帅在此扎根多年,必也深知。既然官府不作为,那么我来。
“我身边幕僚出一主意,可招募民间武装力量,统一管理,再小股分队,分散驻守至每一个郡县田庄,仿斥侯军制,在各地之间设置负责联络的探子,一地有胡兵入境,则火速报信,四邻来援,最大程度保护百姓与田粮。”
这便是小舅舅常年驻扎前线无暇分出精力去做,而她恰恰力所能做的事。
簪缨见龙莽沉吟不语,像是听了进去,继续游说:“这个办法没什么高明的,就是琐碎,麻烦,费时,费钱。但我有钱,”
龙莽忽然笑出一声。
簪缨眼神却十分认真,“我有钱,只要龙大帅愿意同唐氏共襄此事,你要马给马,要钱给钱,我见贵部所用的铠甲刀器多是战场淘汰之物,甲多薄脆,刀多卷刃,我可以为乞活军全部换新,便是打造出一支精锐之师也不在话下。如此,对抗胡骑便是如虎添翼。”
龙莽眉间的戾气不觉涣散,使劲揉搓两下鼻子,没吭声。
簪缨却不觉敛起眉峰,“我知道,大帅自负勇武,窝在乡野许会觉得屈才。可大帅既口口声声言有杀胡之志,难道抵御入侵乡里的胡兵,就不算杀胡了?”
龙莽被问得心中一震。
再看这女子言语果决,哪里是之前求他办事时诚挚示好的姿态,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龙莽终于捋清了前因后果,郁闷地发现,这就是个小骗子。
可他满肚子火气偏偏发不出来,因为他心里跃跃欲试,竟有几分意动。
隐隐的,也对她的这份决断生出几分欣赏。
“朝廷会眼睁睁放任乞活如此坐大?”半晌,他沉声问。
簪缨很快接口:“此事交由我解决。我虽商户,在朝中还有一二人说得上话。”
龙莽嗤笑一声,“往常听说‘囊中有钱不如朝中有友’,你够豪横,两样都有。”
他话锋一转,“可我怎么信你,怎么确定你用我不是一如刘樟用孙坤,无事拿我当刀使,有事把我推出去了事?”
他盯着那张无辜纯丽充满迷惑性的脸,心里还是过不去被摆了一道的郁闷,故意恶狠狠地碾牙:“毕竟你可会骗人得很。”
簪缨微愣,她是诚心招揽乞活兵,还真没反过来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过她很快表明态度:“若有条件,你提,都可以商量。”
龙莽道:“灵璧归我。”
簪缨点头,“这是说好的。”
龙莽:“蒙城也归我。”
簪缨想了想,她在此城暂留,要这座城却没用,若龙莽能好生管辖起来,不再发生樊卓治下之事,能者多劳,未为不可。便又点头,道:“好。”
“叫声大哥。”
簪缨一下子愣住。
她不知他是怎么拐到这句话上的,只当是草莽枭雄惯爱混说笑,她的脸皮已不像从前那样薄了,叫他一声,也不会掉块皮肉,
当场便大大方方道:“大哥。”
龙莽哈哈大笑,“不是这个叫法,我的意思是,你我结义,结成异姓兄妹。如此一来,我才信你不会背地坑我!”
簪缨一时失语。
龙莽等了等,见她不啧声,了然一哼:“是了,你出身富贵人家,哪里看得上我这泥腿子。令慈唐夫人是曾与皇后拜过姊妹的人,我哪里配和小唐娘子攀亲扯故!”
簪缨哭笑不得,语调微微甜腻,“龙兄,你的脾气怎的说来就来?我本商籍女,发过誓这一世都不入士族,又有何高贵之处?”
资助乞活军和资助北府军不同,后者她可以放一万个心,但是对于乞活军,她急需这支队伍助力不假,却也担心他们坐大之后,野心膨胀,生出什么异心变故,叫她弄巧成拙。
结拜为兄妹……倒是一个比歃血盟誓更牢靠的办法。
根据这一次的合作,她对龙莽的为人也摸出几分根底,他虽不拘小节,却是个大节无亏,义字当头之人。
簪缨想定了便定了,一点不拖泥带水,“好,小妹愿认龙帅为义兄,此后同舟共济,绝不悖离。”
龙莽眉头一挑,看着她,“你真想好了?”
簪缨嫣然一笑:“是啊。这下子义兄不走了吧,也不怕我坑你了吧?我这便去告诉杜伯伯,请他准备好香烛,好向我阿父阿母焚香告知此事……嗯,再选定吉日,与义兄正式结拜,何如?”
龙莽听她顷刻间便思绪清晰地安排妥当,大乐,自然说好。
杜掌柜闻听此事,猝然一惊,劝小娘子慎重一些为是。
然而簪缨坚持,他无奈何,就按小娘子的吩咐准备了下去。
其后,这消息又不知被哪个碎嘴的故意透露给了傅则安。
受监于偏房中的白发郎君听后,眼波苦晦,沉默许久,轻声吐出两字:“也好。”
不管他人惊异也好,不乐也罢,龙莽却是许久没有过的高兴。晚膳与簪缨同案共食,为照顾小女娘的感受,不可一顿无酒的乞活帅破天荒没有饮酒,不住笑道:
“好,真好,我又有妹子了。往后我便叫你阿奴,听说南人都是如此称呼小辈。”
簪缨嘴里的饭险些噎住,忙道:“不要。”
她怕龙莽多心,又赶忙绞尽脑汁地解释,“这个……大哥的祖籍在洛阳新安,我祖上是长安人,皆可算是北人,不用如此称呼……平常就可。”
“那也成。”龙莽随得她,又想起一事,自说自话,“不过这样一来,大司马岂非长了我一辈,也成了我舅舅?”
“咳、咳咳!”
簪缨终究没逃过这顿呛咳,头埋得快要落进碗里,羊皮靴里的脚趾抠地,小声道,“也许以后是平辈呢……”
龙莽没听清她咕哝什么,只是目光扫过她的耳尖,粗手大脚的汉子也不懂,“白日被风掃着了?耳朵怎么红成这样。”
-
饭后无事,兄妹二人辞后,各去歇息了。
却在将要就寝时分,忽有传讯兵飞奔入驿馆,向簪缨禀报:“城外有一股队伍疾进而来,大约数百轻骑,穿的是豫州军服色,猛驰之中队脚犹齐肃非常。”
簪缨披氅惊起。隔壁房间,龙莽也听得消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披甲出来。
“想是豫州本部援兵,见孙坤败,又来夜袭。不知死活的东西,坏了老子好心情!阿——妹子别怕,大哥这便出城退敌。”
打夜战是乞活军的拿手戏,龙莽迅速召集部下,再度奔出城去。王叡携兵从旁策应。
簪缨不放心,也上城头观战。
冬日昼短,是时天色已黑。便见对面快马驰来,人数虽不足千,却隐含肃杀之气,势不可当。
王叡仓促之间来
不及准备绊马索,便令步兵在城外空旷处倒插枪矛,略略抵挡头一拨的冲马攻势。
然待敌方及近,王叡借着火光,紧盯为首那兜鍪覆面之人,惊了两惊,不敢确认,又努力认了两认,猛然高喊道:“止战!止战!自己人!自己人!”
意为停攻的鸣金锣声连连敲响,对方的战马正至城下。
王叡部下的北府兵自然令行禁止,然而龙莽的人却是杂牌军,不听军号,龙莽就看见抢先冲锋的兄弟被对手掀下马去,气血上涌,哪里停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