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步跃出房门,目中无一物,只有那无前的杀意竟似打算直奔显阳宫取人头颅。
四亲卫应声拦在大将军面前,慌声叫着“将军冷静”,可卫觎除自己心间狂跳,耳中无一声。人挡在前,不知是何人,他只凭本能双手同拔左右挡他之人腰间佩刀,肘后交叉一抹。
戛杂刺耳的两道刀痕立断尉卫铁甲。
林锐心凉,不止因那一刀划开了他胸前衣料,他嘬唇一声呼哨,又四人飞身而至。
可八个人依旧无法制住卫觎——不是他们不敢下死手,对于眼下突发的状况,大将军早在落葬祖将军那日,便对他们交代过,若他也有这一日,要他们全力出手,不可手软。
他们是打不过。
还是有个人急中生智喊了声:“大将军,小娘子还在东堂,莫惊扰了她!”方令大将军身形微滞片刻。
卫觎心尖一软,倏然醒过神来。
然后,他便看见八个亲卫,跪的跪,躺的躺,龇牙咧嘴倒在他身周。
他陌生地看着眼前一幕,在阳光下摊开自己微抖的掌心。
我方才做了什么?
八个人极有默契地拍掉身上痕迹起身,笔直挺立,佯作无事。
半晌,卫觎哑声道:“伤到你们了。”
“将军,没有!”八人异口同声。
可他们身上的伤能藏,那断甲的刀痕却明晃晃就挂在那里,再深一寸,刀便入肉。
卫觎体内沸血由热到冷,沉默着一一检查过八人,拍了下最后一人的肩膀,还是沉默。
他作风历来干练,却甚至不能向他们保证一句:不会再有下一次。
徐寔捂着后腰慢慢走出来,先看了眼卫觎的神情,虽说略放下一点心,继而又生起更深的一片担忧。
当初葛神医在发现将军体内蛊毒后,第一时间为他施针,将原本不定时发作的蛊毒逼归内窍,变成每个月发作一回,至少可防可控。葛神医还说,大将军的毒比祖将军体内的轻,在寻齐那七味药前,或许能多撑几年。
只要控制好七情六欲,不可随心任性,严防此毒连续发作。
然而昨日卫觎才刚发作过一回,今日,又再复发。
这是这五年中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在他艰难地开口安慰之前,卫觎搭指在他腰上探了一下,“十六之过,文远容谅。腰椎错位了,去看军医郎。”
而后,他面色沉静步回屋内,扫见地上的三具尸体,和仅剩一气的佘信,淡淡吩咐:“将这四人跺成肉泥,装进四口酒瓮,送回显阳宫,务使庾灵鸿亲眼看到。”
不过俄顷,他又是那个冷静从容的大司马。
林锐徐出一口气,将狼哭鬼嚎的佘公公拖了出去。
“不可……”忽听一道微弱的声音道,“不可杀他。”
卫觎瞥眸,看见屋子角落被拍折了肋骨的傅则安,口角含血,艰难地想要爬起来,皱眉道:“你还没死?”
卫觎不记得自己方才做过什么,却不代表他的杀心已经消褪。
目睹了方才卫觎失控的一幕,傅则安到这
会儿,心反而冷下来,咳出一口血沫,目光冰冷。
“不可杀他,他是唯一能指认皇后的人,留着他……咳,做人证。若皇后真做过那些事,我要为小娘子讨公道,定讨到底。”
卫觎闻言,染血的鞶靴一步步走过去。
他弯下腰,直视那双执着的眼睛,冷声道:“讨公道?将皇后做过的恶心事公诸于众,让所有人都知道阿奴小时候经历过什么,让她沦为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让她余生每一日,都在旁人怜悯同情的目光中过活,是吗?”
他抬手掐住傅则安的咽喉,一点点收紧,“你只在乎自己够不够负责,作出的姿态足不足。江离公子,你别做人了,去做庾灵鸿的狗吧。”
傅则安此刻最听不得一个“狗”字,在质问声中,泪流满面,闭上眼不再挣扎。
卫觎却突然松了手。
“把人扔出府。”
“主公。”徐寔没有急着去治伤,方才他在门外看见大将军动手,虽说不赞成他妄动杀机,但傅则安看到了大将军的秘密,为保险起见,不该轻易放走。
卫觎不为所动。待一屋子的人都清理出去了,他方用手掌按住丹田,吁出一口积郁的灼息。
“伪君子,在于伪为君子。他不会说,权当给阿奴留一步棋。”
徐寔隐约察觉了什么,凝眉道:“主公,切不可陷入京城权争的泥潭,主公之志在北,不在南,大局为重,当早回京口。皇后是要追究,可东宫一动则世家乱,世家一乱则京师乱,无法急在一时……
“咱们可以将小娘子一并带走,幸而小娘子不记得小时的事,以后她跟着主公,便都好了——”
卫觎忽道,“你怎知她不记得。”
徐寔错愕,“主公不是说,小娘子她记不起五岁前的事?”
“记不起来,不代表没有察觉。”卫觎闭目,眉间突然浮出一抹浓重的怜惜,像有一蓬羽毛在心尖来回拂拭。
是泥潭啊……那么深的泥潭,无人助她,无人救她,她自己满身是伤地走了出来。
怎么就从不嚷疼呢。
“你以为,她为何追旧帐,讨蚕宫,大办丧事。”
一院之隔的东堂,簪缨补眠醒来,已是午后。听闻沈阶求见,而且已经在外厅等了大半日,她忙将人请进堂中。
沈阶进门后请女公子屏退左右,关上门后,只说了一句话。
簪缨听后沉默良久。
直到她抬眸又问:“郎君方才说什么?”
沈阶面不改色道,“小人说,小人愿辅佐女君,对付中宫与东宫。”
高高瘦瘦的青衣少年直视簪缨,很淡地一笑,“女君莫急着否认,或者在否认之前,想一想小人此前凭褚阿良几语,便定了傅氏一门的罪。女君自退婚以来,与皇室打过的交道,传出的逸闻,朝野坊间津津乐道,其中堪玩味处,实则不少。”
簪缨心中一跳,第一次细细地打量眼前之人。此前对于他仗义执言的感激,化作一种全新的心惊与审视。
那日在京兆府中听此人言辞,已知他聪明不俗。她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个掘出她藏在心底秘密的,会是这个只有两面之缘的少年。
她余光向紧闭的门扇侧了一眼,冷声问:“你胡说八道,不怕死吗?”
沈阶道,“今日身踏进这道门,小人算到自己只有两种结局:一是女君不信任小人,为不节外生枝,杀小人灭口;二是小人从此踏上以寒人之身对天家大不敬的不归路,在为女君肝脑涂地的途中,遇险丧命。左右都是个死,何惧之有?”
簪缨心潮澎湃,面色分毫不动,镇定自若:“阁下若想做官,我可想法子为你举荐,我只当没听过你今日的言语。”
沈阶摇摇头,目光深晦莫名,“小人要的,旁人给不了。”
“难道我能给?”
沈阶道:“弹冠之操,日新于砥砺,皓皓之白,岂蒙以尘埃。女君买简,便是买才,识句,便是识人。小人年虽少,然生平潦倒不得志,其中懑郁难平处,不足外人道。
“今有一人,愿以国士待我,我,亦当以国士报之。”
簪缨从未曾遇过这种书生自荐之事,仔细审视他的神色,凝思半晌,忽地问:“那日你说,‘一朝权在手,杀尽负我人’,心中是否真作此想?”
沈阶此日第一次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百密一疏,他没想到,这句一时气言竟被女郎听了去。
看着神色比自己还肃然的年轻女郎,他随即便明了,这是一次考校。
他的回答直接决定女郎信任他与否。
他习惯性地去揣摩贵人心性,以思应对。
然而,对上女子一双澄净流澈的眼眸,沈阶的满腹机心,突然没了用武之地。
少年一默,难得痞气地笑了一声。
也便挺直后背,望着女郎的眼睛,不避他的野心,不藏他的棱角,一字字道:“前半生过得太苦,少让一寸锋芒,都是对不起自己。”
簪缨目光一刹锋亮。
是啊。
前生过得太苦,这一世,她多忍一寸锋芒,都是对不起自己。
那些安枕于宫闱的至尊之人,帝后、太子,高高在上,晏居逸寝,以为她离开皇宫讨回珍宝便足够了吗?
不。
他们以为她看到他们或怨恨、或后悔、或遭受损失、或尝到教训,便出了这口气吗?
不。
他们以为她守着母亲留下的财富与他们老死不往来,远走高飞做个无忧无虑的富贵闲人安度余生,便于心足矣了吗?
不啊。
皇后故意养废她,无仁无慈,心机歹毒,贪刻无餍,不配母仪天下。
太子前世致使烽烟四起,江山大乱,国将不国,也不配为储君。
簪缨身上麻缞丧服尚著,鬓上素绢花钗尚簪,冷静的双眼如鲜冰玉凝,素雪珠丽,望向眼前为她阿父翻案的年轻书生,翩展大袖,郑重长揖。
“废皇后,黜太子,倾覆东宫,我正有此意。先生有何良策教我?”
从重生的那一刻起,她便一直在等这一天。


第48章
第一次见面, 沈阶跪在中君门前,簪缨坐在一街之隔的马车上,未曾露面,便用十金买简救他母子于水火。
第二次见面, 沈阶在乐游苑的外囿受高族子弟凌欺, 簪缨立在曲水桥亭上, 朗朗念出那句他写来无人问津的赋辞, 引得左右名士纷纷询问,此佳句出自何人之手。
第三次见面, 他看着她面无表情刺了害父仇人二十二簪。
这是他们的第四次见面, 小女娘折节下顾, 向他揖礼。
要说从出生起便一直被人踩在脚下的沈阶心中无触动,是假话, 他从那枚对他矮下一头的轻颤珠花上敛回视线, 回以一礼。
沉静道:“小人欲教女君的第一事, 便是:不必对小人如此客气。女君是用客卿, 而非请西席,小人不过是为女君出谋划策一徒尔,当不起那一‘教’字。”
簪缨一静后道:“既如此,何以称‘教我第一事’。”
沈阶会心弯弯唇角, 说是,“小人失言了。”
簪缨却不曾笑,向外道了声开门。春堇守在门廊外, 早觉得这少年来得古怪,闻声忙将门扇打开, 见无异状, 方才放心。
堂门一开, 一头白狼悠悠拖尾而来。转过沈阶身旁时,白狼长尾扫过他穿着布履的脚背,顾首,龇牙,露出寒白的一截断齿。
从沙战退伍的凶兽,自带煞相,不是一般的山野群狼可以比拟。沈阶身形微僵。
簪缨恍若未见,比手请沈阶在侧首就座,自己跽坐在正首案后,又道奉茶。
她将狼招到身边,轻抚白狼颈鬃,不轻不重道:
“阁下既不以先生自居,我便不多礼了。当日阁下京兆府敲府鸣冤,于身有恩,早先想着,等先家君的后事料理完后,再登门拜谢,不想阁下今日前来投名。既然身份换了,我心里有一桩疑问,想向阁下求证?”
沈阶颔首,“女君但问。”
簪缨看向他,“若你当日得知陈留真相时,处在和褚先生相同的境遇——我在宫里,大司马也不在京,周燮虎视眈眈,四周危险密布,一敲登闻鼓只会引来杀身之祸,你还会不会出头?”
沈阶眼里闪过一瞬惊讶。
簪缨坦然地回视。
若对方只是帮她父亲昭雪的恩人,那么簪缨论迹不论心,对他只会有感激,将来无论沈阶想要入仕为官,或扬名立事,只要他提出,她都会想法子回报他。
但如今沈阶舍了那一条看似容易的通途,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投她,她对待他的态度便不是待恩人,她首先要了解此人的心性。
沈阶只犹豫了一息,便实话实说:“不会。我会以自己的命为重,死守这个秘密,不向任何人吐露,只待时机翻转的那一日。”
“如若永无那一日,”少年抬头,眼神锋利直白,“我便一辈子都不说。”
这是他和褚阿良互相看不上眼的根本所在。他们本不是一类人。
簪缨没有意外,点头慢慢道:“所以你当日说报我青眼之恩,不尽不实。”
沈阶承认:“确实不是报恩,是投诚。愿使女君看到小人的能力,纳用小人。”
簪缨抚狼的手定住,瘦孱未消的脸上一对乌眸光采醒目,语气清淡:“所以,方才你的话也不真——你此来预计的不可能是两条死路。阁下少年英才,心有成算,不会做无把握之事;阁下事母至孝,也不可能毫无准备便抛下令堂来冒险。”
沈阶哑口无言。
簪缨露出一个不怎么真实的浅笑,“阁下是一位机致精巧的聪明人。”
她便不怎么聪明了,只不过阿父留下的注疏,也曾挑灯读过几篇。“你一来,便戳中我心底的想法,再拿大义凛然的话激我,便觉得我一定会对你
另眼相看,是吗?你觉得你挑了个好拿捏的主子,可以凭借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让我言听计从,做你登云梯,是吗?”
“沈阶。”
年轻的小女娘第一次叫他名字,直视沉默的布衣男子,一身弱质,透出强势,“我等你给我一个解释。”
麾扇园空屋,亲卫抬着水桶,进进出出清理地缝里的血迹,卫觎同军师就随意地坐在牛皮马扎上。
徐寔经主公一提点,思来想去仍觉震惊,“主公的意思,小女娘不止想讨要公道,还想……”覆灭东宫?
“灭了,才叫讨回公道。”
卫觎身上裹着长裘,不复见片刻前失控的疯狂,只有眼尾眉梢透出来一点冷餍。
“你别装相,你之前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不认为一个小女娘有那等魄力罢了。”卫觎看军师一眼,懒懒垂眸,“她的定气,比我当年强。”
徐寔被他戳破,便也笑笑。
上一次主公反问他,小娘子在乐游苑里讨要蚕宫意欲何为时,他心里确实闪过这个念头,只不过太虚无飘渺,自动便忽略了。
当年大将军十五岁灭庾氏宗族,而今小娘子十五岁又要反东宫,说出来,都是一意孤行后手不接的倒逆之事,胆气是不小,可风险也与之俱存。徐寔平生谋事,喜韬光喜稳妥喜周密,自然便不往那处想。
而且后者能不能成事,目下还要两说。
除非大司马抛下京口那头,一味陪着胡闹。
徐寔悄悄转眼看向神思不明的大将军,正思索劝说的措辞,林锐进来,向卫觎禀报了几句东堂的事。
徐寔在旁听了一耳朵,听说那个击鼓告状的寒门子来拜见小娘子,两人还闭门密谈,徐寔小心地看了主公一眼。
卫觎却没什么反应,淡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徐寔皱起眉,“大将军那日说,这位沈郎君在衙门里从容不迫,条清缕析,逼得姓周的露出马脚,应非等闲之辈。难不成,他也洞察了小娘子的心思,小娘子也肯用他?”
卫觎还是淡淡的,“随她喜欢。”
徐寔不懂了,“大将军放心在小娘子身边搁这么个不知根底的人?再说,小娘子既肯寻求外人,为何不直接来找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