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说一句话,便有意无意地瞟簪缨一眼。
自打簪缨进殿,小庾氏便一直冷眼打量着她。见这小女娘眸光清纯,颊颜胜雪,连厚重的额鬓都压不住那份儿娇媚。才短短几个月不见,啧,身段也出落得越发玲珑,那巴掌宽的绦带一束,甚至错觉会折伤她的盈盈细腰。
这样玉软花柔的小娘子,小庾氏平生真没见过第二个。
再想想自家那个样样比不过的鲁莽闺女,心里可不就不平衡了么。
簪缨察觉小庾氏的目光,一想便明白过来。这小庾氏嫁的是江夏崔县侯,生女崔馨,年少时曾做她的伴读,在宫里住过一段日子。
不过后来簪缨发觉崔馨总爱往李景焕身边凑,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便有些不受用。
那时候人小,什么心思都挂在脸上,是以还不等她说什么,皇后便看出了端倪,做主让崔馨出宫去了。
簪缨当时颇为感念,心想皇后竟疼她至此,连外甥女都可以靠边站,从此愈加敬爱皇后,百般孝顺。
殊不知,庾皇后只不过是晓得太子瞧不上崔馨,与其做无用功,还不如顺水推舟挣一份孺慕之情。
前世簪缨笑崔馨痴,却堪不破,她才是那个被哄耍得团团转的痴人。
方才小庾氏的言下之意,无非是说她的女儿如今能嫁入不纳妾的好人家,可以一世一双人,而她傅簪缨哪怕做了太子妃,也要与他人共同分享丈夫。
仗着她天真听不出弦外音,酸溜溜地影射一番。
“阿缨,想什么这样出神?”
庾皇后终于开口,一双似能将人看个通透的深邃眼眸落在簪缨身上。
语气却柔:“可是昨夜没休息好,还是中了暑气?这样恹恹的。”
她明知片刻前,太子带着其他女娘去过玉烛殿,却半句不提此节,轻描淡写,就将问题归拢到簪缨自己身子娇弱上头。
簪缨目光转向上首,看着庾氏浮在面皮上的那层笑容。
已忘了是何时养成的习性,每当庾氏露出这种捉摸不透的神情,明明笑着,眼底却一片沉寂,小小的她便莫名感到不安,她便要仰头去猜,母后娘娘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猜不透便惶恐,便要绞尽脑汁,不停地说好多讨巧的话,直到母后嘴边的笑意爬到眼角了,小阿缨才能悄悄松一口气。
待到长大些,大到读什么书见什么人,小到穿什么衣梳什么发,都由庾氏做主。
她略表现出些许不愿,庾氏便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她,温柔询问:
“阿缨当真不喜母后的安排吗?”
簪缨不知自己喜不喜欢,只是每当这时,埋藏在幼时的不安记忆便会苏醒,像一团不知所来的黑雾,将她整个人吞食进去。
她害怕母后失望,于是点头。
人人都说皇后视她如亲女,把她养得很好。
回首向来,是啊,皇后将她规
训得太好了。
“好”到前世她烧伤之后,明知她已咽不下任何大补之物,流水一样的人参燕窝还是日日不绝地送到萝芷殿;
“好”到弥留之际,簪缨仅剩的心愿便是离开皇宫,不愿到死都被困在这个囚笼,皇后却借着心疼她身体之名,不肯松口。
恶心事,尽被她做了,好贤名,尽被她得了。
就是这样一张画皮。
簪缨曾真心实意,尊她敬她,视为母亲。
一点冷寂的火光曳过簪缨眼底,瞳中只剩余烬的黑。
她慢吞吞道:“天确实有些暑热。方才并非出神,是瞧着那床镶翠围屏的边角鎏金,仿佛有些脱色了。”
皇后向来以节俭示人,显阳宫里的好东西,大半都是簪缨孝敬来的。
庾氏闻言微微一顿,小庾氏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去,不走心的夸赞再次溜出嘴边:“到底缨儿心细,这般细务都体贴得到,怨不得娘娘疼你。”
而后她话风一转,“既然屏风已旧,娘娘,不妨赏予妾身吧……下个月刘家便要上京来,两家会亲,总是体面些方好看相。”
庾皇后闻言,不由蹙起两道精心描画的长眉。她心中虽厌烦庶妹的市侩小器,但念在她已是庾氏在京的唯一一门亲眷,还是道:
“你看得上眼,本宫遣人给你送去就是了,什么好物,也值当巴巴地开口讨。”
这些话,她们都不避着簪缨,只因知道这床屏风前脚送出,簪缨随后又会献上更好的来。一贯都是如此。
簪缨垂低曲翘的长睫,看似乖顺,实则为了掩住眸底波澜。
她半点不奇怪小庾氏的眼皮子为何这么浅,这件秘辛,还是前世她迁入萝芷苑后,听底下的小黄门闲来无事嚼闲话才得知的。
原来卫皇后在世时,庾氏在江东不过是二等士族,后来卫皇后病逝,庾淑妃上位,颍川庾家才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只是关于卫皇后的病因,宫里一直讳莫如深。谁知就在众人都渐渐淡忘之时,卫皇后的胞弟突然向庾氏发难,揭发庾皇后的大兄庾安侯和二兄庾刺史封山占泽、草菅人命之罪。
听说那卫郎君戾气泼天,庾氏本支四个兄弟,个个咬出事来,甚还提枪夜闯显阳宫,枪刃直逼庾皇后,闹得晋廷险些翻天。
皇帝许是压不住,许是不想压,最终庾氏本支的近百男丁,到底收押的收押,流放的流放,死在徒往岭南途中者不计其数。
之后卫郎君事了拂衣去,出京从军,追随大将军祖松之北讨匈奴,短短几年时间,统领八万北府军,坐镇京口,得封三公之一的大司马。
反观庾氏家族,在建康日渐寥落,空为外戚,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人丁了。
这些令人震惊的旧年掌故、门阀恩怨,簪缨过去在宫里生活这么久,从上到下没有一人与她说起过。
与阿母义结金兰的,是卫皇后。
与阿母定下幼童亲的也是卫皇后。
卫娘娘膝下无子,殁后,簪缨方被转到继后庾氏膝下抚养。
可惜五岁之前的事簪缨通通都记不起来,她人生最初的记忆,像一根铁签深深楔进脑子里的,便是她将来要做李景焕的太子妃。
可她与庾氏的儿子有半文钱的关系吗?
唐家的财富,又与庾氏、与整个李氏皇朝有何关系?
——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簪缨被愚弄了一世方懂。
漆案上的博山香炉吞云吐雾,袅袅升腾的雾缕,雪白清幽,却压不下心头火气。簪缨不想再看庾氏姐妹二人的嘴脸,坐了不一时,推托身乏,起身辞出。
该明白的心里都明白了,但如今她人在宫禁,怀揣巨财,身边又全是皇后的耳目,她不能轻举妄动,以免重蹈前世孤
掌难鸣的复辙。
只有等到及笄宴上。
前世太子与傅妆雪在假山后幽会,她还一门心思地为其遮掩,这一回,她不会那么傻了。
——便让所有来宾当面看一看太子的丑行,待眼见为实,舆论四起,她便可以全身而退。
好在,也等不了几日了。
簪缨一走,乜着她背影远去的小庾氏便眯起眼。
“娘娘,”小庾氏倾身低语,“妾身方才冷眼瞧着,这小女娘今日可有些不像样,面上一直淡淡的。莫不是……临近及笄,她自忖身价不同,便做张做致起来了?”
庾皇后回想傅簪缨方才的模样,虽有些呆蔫,却也是年年暑伏时的老令儿了。她向后靠着隐囊,没什么表情地问陆媪:
“她这阵子可曾见过什么人,听过什么闲话,又或读了什么闲书?”
陆媪忙道:“娘娘放心,小娘子没有会见过外客,入眼的书简奴婢都检查过,近来温习的还是《孝经》、《女诫》。”
“这便是了。”
庾皇后听罢舒心一笑,指尖点点小庾氏,“鹧奴你啊,性子还是这般躁。”
凤尾花汁染就的鲜红蔻丹,极衬那张雍容华贵的面孔。
她悠悠地笑:“你可知,本宫为何从不养狗?”


第4章
簪缨回到玉烛殿时,太子已经走了。
她半句也没过问,时至晌午,平静地用午食,吃了多半碗紫绀米粥,一个裹蒸,配的是鸭肉羹和莼菜笋丁。
撤席时春堇喜道:“今日小女君的胃口好,多用了不少呢。”
簪缨的食量一向小,每餐不过三盏盘,夸张些说,连入口的米粒都有数的。
不是她挑嘴,是一吃多了,心口便不受用。
但上一世流连病榻的那几百个日子,让簪缨深刻地明白一个道理,没有什么比一副好体魄更要紧。
那种生不如死又无能为力的滋味,留给她的阴影太深了。
她不要自己的身体再这样弱下去。
能自己掌握的东西,通通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饭后,女使秋葵在净室备好了沐桶,簪缨也道不必。
秋葵惊异地看向春堇,小娘子每逢出汗必要汤沐,夏天尤其如此,一日三浴也是有的。今日天气炎热,何以竟破例了?
“身上也不觉怎么热,撤下去。”簪缨挽起大袖,略松开腰上的绦带,细柔的指头捏住丝帕,轻拭刘海下闷出的薄汗。
后背多少还是感觉有些黏的,但簪缨想,必是她从前活得太娇的缘故。想阿母从前舟车奔劳地去各地谈生意,难不成也一日三沐吗?
眼下有比洗沐更重要的事情,她唤了声春堇姊姊,“过去杜掌柜贡进宫来多少东西,都是由姊姊过手入库的吧,列张单子来,我想瞧瞧。”
连午觉也不歇了?春堇闹不清小女君的心思,今日从清晨起来,她便隐约觉得小女君有些不一样。
放在从前,像这些中馈庶务,皇后娘娘不曾教,小女君也不感兴趣,是半句也不过问的。
不过凡是小女君的吩咐,她皆不违背,应了声喏,着手去统计数目。
这一统计不要紧,原来簪缨入宫十二年,杜掌柜身为唐氏商号在京城的首席大查柜,每一季献给小主子的用物都极为可观。
从衣食日用到赏玩玉瓷,再到文房之物闲玩之器,只有想不到的,没有杜掌柜寻不来的。
直到向晚,熊形青瓷灯槃的油膏都添了两添,春堇的单子还没有列完。
在她右手边写满字迹的竹简,已经从书案这头铺展到那一头,余者堆委在地。
簪缨让春堇且歇下,到次日,她在窗下啜着菊花饮子,命仆从先将竹简上罗列出来的有一样算一样,通收到箱子里。
期间陆媪过来,见殿里翻箱倒箧的,先唬了一跳,弄清状况后诧然揶揄:“小娘子还未及笄,便等不及要将嫁妆搬到东宫去了。”
待她转身看到排在耳室的五口红漆大箱,敞开的箱口皆般般堆满,什么紫毫金砚,牙梳宝镜,凤履蝶钗,云锦翠玉,随手拿出一样都是不俗之物,又不由得咋舌。
簪缨撂下盏子,清软的嗓儿慢慢吐出话音:“我自幼失父失母不假,论到备嫁,却也有人替我张罗,没有上赶子自备,惹人说嘴的。不过是些随常戴的玩的,傅姆从来教我尊卑有序,谨言慎行,今日倒以身作则?”
陆媪听得老脸一热,自讨了个没趣。
心里讪讪想:便是一门公卿之室的嫡出娘子,怕也不拿出这等份量的嫁妆。而如此令人眼热的家当,啧,在人家眼里只不过是随常用的玩的。
这边的风吹草动,没一时就传到了显阳宫。
庾皇后听后没当回事,反问陆媪:“太子是不是自昨日离开玉烛殿,就没再去过了?”
陆媪道是,随即反应过来,“娘娘的意思,傅小娘子是在使小性儿呢?”
“还能如何,左右这点子出息。”
庾皇后挑逗着笼架上的鹩哥,无奈地想,这孩子头脑不随唐素,也不随
她那死在边关、虽无足智到底有几分愚勇的阿父,真是一根朽木。
她也不想想,大晋的太子,将来要承继大业,彪炳青史,岂能终日温存小意,围着个女人打转?
不过自己要的不就是一根朽木吗。
“随她去。”庾皇后眼底闪过一抹微芒,她一手调理出的人,再扑腾,还能翻出自己的手掌心不成?
及笄过后,一切也该尘埃落定了。
接下来几日,簪缨闭门不出,一门心思录入玉烛殿内所有姓唐的物件。
春堇记心出众,哪怕是几年前的一对耳珠,一双银箸,她也能记清是何年何节送入宫中,又放置在何处。最终拾掇齐整,足足装满了八只红木箱。
这还不算多年来簪缨孝敬到帝后宫中的。至于东宫,更不必说,太子喜欢孤品字画与佳笔好砚,还有她往日打的香囊印绶、做的茶饼香篆,巴巴送去的何能斗量?
坐在一下子空旷许多的寝殿中,簪缨轻衣缓带,静听窗外鸣蝉嘶嘶。
听着听着,突然就笑了。
她如今才算明白,杜掌柜这些年坚持提供她在宫中所需的衣食用度,从来不动宫中分例的原因。
这是一条退路,也是为她准备的底气——她这十年吃的喝的,穿的拿的,所费皆是自家银钱,她,不欠这宫里一分一毫。
反而是唐家,倒贴了半座内宫的人。
“小女君,您……怎么了?”春堇立在席旁,只见小娘子往日那双罥烟含春的眉眼,陷入一种孤簌的寒寂中,虽说在笑,神情却比谁都苍凉。
她的心都不由跟着往下坠了一坠。
簪缨下意识摩挲右臂,“春堇姊姊,你愿意一直跟着我吗?”
春堇愣了,她本就是受皇后娘娘之命,一直照料小女君的,不消多言会一直跟随主子呀。随即,她联想到这两日小女君身上的不同寻常,心里突地一跳,望向簪缨。
很快,春堇跪下道:“奴婢愿一直追随小娘子。”
若非女君求情,她如今已经烂在永巷了,尸骨有无人收都不知道。
她不是不知恩的人,这份恩情她一直铭记着,哪怕粉身碎骨,也当回报。
簪缨想起了前世,最后陪在自己身边的便是春堇。
她何尝不清楚,春堇和秋葵、陆媪她们一样,都是皇后挑选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只有这个姊姊,会在太医为她割下腐肉时,忍不住避开视线默默流泪。
在那座荒苑里,只有春堇会问她,小女君疼不疼?
疼啊。
簪缨扶起春堇,屈身以大礼相拜:“如此,阿缨有一事欲托付阿姊,恳请阿姊为我周全。”
簪缨的生辰在五月十六,就这么足不出门到了五月十五,她坐得稳,东宫里却有人坐不住了。
“她今日还是没来?”
李景焕年前接掌了吏部,监理官吏定品、复勘、陟黜等事,这日他从衙署回宫,看着与早起离开时别无二样的空空案几,脚步一顿。
东宫内侍李荐,一眼便瞧出太子神色不豫,屏着呼吸摇头。
自从初八那日从玉烛殿回来,太子殿下每一天都要问一遍同样的问题。
但傅小娘子没来,就是没来。
“回殿下,不止东宫这边没来,听闻连中斋那儿,傅娘子也多日不曾去向陛下请安了。陛下以为傅娘子中了暑气,遣原公公去探望,结果,结果傅小娘子隔着门敷衍了两句话,面都没露……”
李荐觑着太子的面色,一声小似一声。
那位原公公,可是东西六宫大总管,陛下的心腹宠宦,连他都吃了闭门羹,这在往常是从来没有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