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好好待她的。
李景焕弯身与簪缨平视,凤目含情,软声细语:“阿缨,景焕哥哥向你保证,我与傅家二娘子绝无关系,以前没有,此后也绝不会有。”
“玉烛殿的那八口红木箱都在,本是你的家私,到何时都是你的,谁也不会动。我还为你补备了及笄礼物,阿缨这便同我回去瞧,好么?”
他若痛快承认了与傅妆雪有私,簪缨或许还高看他一眼。
听到后半句话,她便明了李景焕只听到了要宫里归还红木箱箧的话,杜伯伯和几位总管应该还没有拟完账单,尚未送到他手上。
她不费口舌,迈步便走。
目光移转间,却见前方不远处的驻道旁,杜伯伯正站在那里,双手捧着一物,默默望着这边。
簪缨忙趋步过去,李景焕下意识要拉住她,摸了个空。
待簪缨走到杜掌柜近前,才发现杜伯伯脸上挂着两道泪痕。
她一愣,很快明了:“伯伯听到了?”
她随即踮起脚尖,抬袖轻轻地为杜掌柜抹泪,小声说:“都是唬他们的。伯伯莫忧,我没事的。”
柔软的触感落在杜掌柜脸上,这位大查柜才止住的眼泪又涌出眼眶,喉咙里忍得哽哽作响。
他是在小女娘问傅则安那句,“你是否相信应誓”时过来的,他听到小女娘独自与这群人对质时想哭,看到小女娘一见他便马上卸下一身孤冷,如乳燕归巢般露出亲昵的笑容,还反过来安慰自己时,更想哭了。
他若有如此一个女儿,恨不得倾尽所有也要把她宠到天上去,别
说偏心旁的谁,便有十个儿子,也抵不过小娘子甜甜一笑。
这傅家人除了姑爷,都是些个什么东西!为了一个生母不祥的丫头片子如此作践小娘子,老的是个官迷,小的伪道学,家里还有个老而不死的贼媪,通通是鼠目寸光烂了心肠的!
杜掌柜将泪眼一收,郑重地将手中卷起的一匹素绢呈上,“小娘子,账单已经罗列好,都在这里了。”
之所以写在长绢上,是因没有那样厚的簿册。
簪缨双手接过,没法子全部展开,只捻开绢布的一角,看见了两行字。
就是这两行字,让簪缨弯眼笑了起来。
“伯伯知我。”说完这句,她潇然转身走回李景焕身边。
李景焕见阿缨去而复返,眼中所含的笑意,前所未有地明媚灵动,如菡萏之上染了莲香的晶莹琼露,不禁心神动摇。
他情不自禁地迎上去,心道事情有了转机。簪缨向他走去时仍在笑着,将那匹绢布撂到他怀里,一字字道:“你看仔细了,这上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要少。”
李景焕英朗的脸上回应出同样的笑,应声说好。
只要能哄回她,要他拿出什么东西来都可以。
他命李荐抻住绢丝一头,徐徐展开。
然而这匹布没经过裁剪,比他想象中长得多得多,待终于铺展到头,李荐已经站在距他四十尺之外的地方。
一匹四十尺长的布!
不知怎的,李景焕心神莫名有些发慌,垂眸看去。
石化当场。
只见上面用清晰的楷字写着:
汉圜底三蹄足青铜鼎一对
长乐宫旧物砗磲修补石晷两座
太庙琮式礼器四只
云母三屏柏漆镶玉幛八床
东珠赤金凤冠首饰十二副
越窑青瓷龙柄瓶具二十四套
七宝犀香等诸类香篆四十八斤
……
……
绢上所列之物,李景焕无一样不眼熟,哪里还不明白此绢的用意?
当此时刻,他所受的震撼,已经不能用悚然来形容。
他抬头看向傅簪缨,眼神陌生得如同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他一言不发,咬着牙根一步一看,一步一前,直至走到绢丝的末尾,看到了列在上面的最后两样东西。
压卷之处,相比前面种种,却是最微不足道的两样。
——春堇身契一张。
——此绢二两。
如果说李景焕一直强撑着体面,看到最后这四个字,惊极反笑,只觉荒唐至极。
此绢二两、此绢二两……她要与他清算,还用这种锱铢必较的方式侮辱他。他们之间,竟连一匹绢布也要算计分明了吗?
她才离宫一天,便被这些买卖行商的贱民影响得立场全无,是非不辨了。
“阿缨,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你疯魔了?!”
尚且逗留的傅家几人不知那布上是什么,但听见太子这句话,都怔然变色。
“怎么了?”簪缨早已收起了笑意,隔着四丈地,天真纯良地望向他,如同昔日向他请教问题一般, “是还不起吗?”
“你在皇宫里住了整整十几年,现在反过头来要算账?”
李景焕哀怒于她素丝易染,天真得轻易便受人挑唆,胡作非为至此,叹斥:“阿缨,你自幼习学礼仪闺训,却何时变得如此小气市侩,一身铜臭了!”
簪缨目中迸射出霜华:“你清高,你脱俗,那便一文钱也别欠我的。少还一文,我瞧不起你。”
鸦雀无闻的山道,鸦雀无声的马车,鸦雀无声的人。
朦昧的向晚昏光中,依稀只有
那道梨白色的身影干净得耀目,小小的身子骨,撑得纤窈笔直,大袖在风中飘摆,如振振欲破茧的蝴蝶。
“五日期限,尽够了吧。”少女嗓音无邪,“若逾期,我听说白马寺中有许多寒门抄经生,十字一文,抄得又快又好。”


第19章
簪缨说罢,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回身遥向卫觎所在的马车轻轻福身,便随杜掌柜打道回行宫。
牌楼之下, 无论是太子、副丞、傅则安还是傅妆雪, 都如石像木在原地,望着那道决然的背影,无尽的恍惚中, 还掺杂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若说昨日傅簪缨离宫之时,背影还透出几分孱白与力弱,那么今日她身上的柔质已化出隐约锋芒。
却无人知这刺从何而生, 又将刺向何处。
“没听到吗?”
久寂的马车里传出一道嗓音,“点两个人,按小娘子吩咐, 盯着傅氏女一步步走回傅府。少走一步,打断一条腿。”
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让傅则安如梦初醒, 神色惶然地向马车作揖:“请大司马高抬贵手……”
“傅则安,江离公子。卫某寡闻,原来屈原夫子赋中的香草之君是拿来比你的,真是长了见识。”
车帷下的人依旧不露面,只有一个个字音敲冰碎玉:“可惜公子未成家,令妻未有孕,否则, 该让那腹中胎儿也做个遗腹子, 方对得住尔父持节北征时还不忘风流的大好节操。”
轻描淡写的一语,讥讽了父, 恐吓了子, 又詈咒了孙, 细思之下,几近诛心。
傅则安身上汗毛倒竖,遍体恶寒。
马车自他身前驶过,经过李景焕,一刻未留。
李景焕手指紧攥着绢布木然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无视了。
他堂堂东宫君储,如今竟似不如路边的一颗草,人见人嫌。可比起卫觎素来的桀骜不恭,更令他心寒百倍的,是阿缨那声:我瞧不起你。
——“景焕哥哥真好,什么都会,什么都懂!”
——“那孤在你眼里何如?”
——“嗯,如雪中暖炭,饥时糕饼,求之盼之,中心怀之。”
——“……小馋猫,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啊,快些长大吧。”
曾经的仰望在天,变成而今的踏入尘泥。有情无情,顷刻而已。
李景焕掌攥成拳,狠狠闭了闭眼。
太子心情如何,已不在簪缨的考虑之内了。她回到行宫的南殿,进门时脚步都是轻快的。
任娘子还在旁边气愤难平,“若非方才大司马的亲卫拦我,我必当面问一问太子,何为小气市侩?何为一身铜臭?东宫又如何,当初和唐氏结亲时怎不如此说?小娘子的决策当真英明极了,他不食人间烟火,就把这些年进肚的东西都吐出来。真是不说自家桶索短,反怨别人打井深,又当又立的,作态给谁看?”
任娘子当年嫁与杜掌柜的时候,唐夫人已经仙逝了,她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唐夫人的风姿,却对此等巾帼豪杰心向往之。
听闻,唐夫人曾远渡海洋,将中原的丝绸瓷器销至天竺,也曾行至西域,与汉盘陀国王后相谈甚欢。
商人做到这个份儿上,且是生为女子身的商人做到这个境地,又岂止是区区一女子、一商户可定论的。
那些生来坐在金玉高堂上的,自以为便是尊贵高洁,既高洁,便莫要巴巴地盯着唐氏的财富,认真探究起来,还不知谁的嘴脸更市侩一等呢!
她说得痛快,杜掌柜忙提醒:“阿任。”
任氏反应过来,见簪缨一脸惊奇地望着自己,自悔在小娘子面前说了粗话,“小娘子见谅……”
却见簪缨充满兴趣地问:“任姊姊方才那句什么桶索、什么打井,是哪本书上的话?又当又立……又是何意?”
任娘子红着脸嗫嚅,“小娘子莫学,市井上的俗话,不是什么好的。”
簪缨摇摇头,“我从未听过这些,倒觉得十分畅快。姊姊,我口角笨,方才在山下本想
骂他们几句的,只是找不出词来。往后,你多教教我罢。”
方才簪缨在御道上的那番慷慨之言,任娘子是一句不落听在耳中的,心想这样的口角哪里还笨?
再一对上小娘子那双干净无尘的眼眸,她忽又心酸:小娘子活到这么大,连五铢钱也没见过,连一句坊间闲话也没听过,可见这些年在宫里,她被拘成了什么样子。
“好、好,小娘子想学什么,妇人便说什么,都依小娘子。”
任氏应口不迭,杜掌柜可不敢真让她倾囊相授,回头再带野了小娘子,在旁岔了一句:“天色近晚,小娘子外出劳累了一日,先摆饭吧,用过暮食后好好歇一歇。”
“杜伯伯。”簪缨看向他,“有件事,我想向伯伯求证。”
“——十年前,大司马可曾要带我离京,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年事……”杜掌柜有些意外,“小娘子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见簪缨摇头,杜掌柜下意识向门外东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一番点点头,“也好,小娘子既已脱离了皇宫,知道此事也没什么。”
任娘子闻言,自觉地阖门而退,簪缨便请杜掌柜入座。阁里点上了明亮的灯烛,杜掌柜跽在席上回忆道:
“那日,卫郎君,哦,如今当称大司马了,在庾皇后的寝宫划下一道枪痕后,并未直接离去,而是拐去玉烛殿抱上了小娘子你,在内廷禁卫调动之前,抢奔出宫门,跳上早已备好的马车,径向北城门去。是准备出了建康,便遁入淮南不再回来。”
杜掌柜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因为当时在宫门处接应的人,正是他。
当时卫觎与庾氏闹得正凶,卫觎几番来找他商谈,道当年与唐夫人订约的是卫氏,不是庾氏,傅家雌懦,一味依附东宫,如今簪缨无长辈做主,他便是簪缨最亲的人,请求杜掌柜协助此事。
“十六向天作保,必待阿缨如嫡亲子侄,抚她无忧长大。日后或无锦衣玉馔,必有备致关怀。我生一世,此诺必践。”
杜掌柜至今还记得少年卫郎的这句誓言。于是他动摇了。
是留小娘子在皇宫里,还是把年幼的小娘子交给自己也还是个少年的小郎君,是他做过最艰难的决定。
然而在杜防风的内心深处,更信任的一方,到底还是与东家有结义之谊的卫氏。
既然卫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被朝廷鞫罪也要带走小太子妃,那他又为何不敢冒着被天家治罪的风险,为小娘子谋一条更自由的出路?
一切准备就绪,待马车距城门口还有不到一里远时,却出了变故。
“……是我不肯走?”簪缨听到这里,手心已攥出一层紧张的汗水。
杜掌柜笑意苦涩,“小娘子开始时还很乖巧,卫郎君给你备了软垫轺车,你便乖乖地坐,他怕你害怕,自己也陪你坐在车里。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头白狼幼崽,小娘子不认得,也不知怕,喜爱地搂在怀内摩挲。
“卫郎君还给小娘子买了饴霜糖人儿,小娘子吃得慢,那糖汁子啊,都滴到了白狼背上,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团弄,雪白的鬃毛全都黏粘在一块儿,那狼崽子呜呜地低叫,被卫郎君踹一下尾巴,便窝在那里不动了,十分有灵性。”
“结果快到城门时,小娘子像是忽有所感,看着车窗外的黑夜,害怕起来,说要回家,要找太子殿下。”
若不是亲耳听闻,不会有人想到一个五岁孩子的声音,可以凄哑到那种程度。不哭,也不闹,只是是用一双含着水的大眼睛望着他们,一声声说,我要景焕哥哥。
那是一种哀求到灵魂里的眼神,仿佛没了她口中的景焕哥哥,就是没了命。
卫觎哄不住她,后头禁军追至,他不得已抱着她换乘上马,一手牢牢搂
着她软嫩的身子,一手紧握飘缨长.枪,竟是决意要与禁卫军动兵械。
懵懂的小阿缨并不懂得这一切,她听到身后传来车轮的骨碌声响,时年九岁的太子从车厢探出头喊道:“阿缨!”
小阿缨回头,目光从惊惧欲泣变成欣喜璨然,立时便扭动身子要蹦下马去。
这一下险些把杜掌柜吓得闭过气去。
幸而卫觎抱得紧,他低头,没有错过女孩儿眼神中的变化。
刀戟加身他不怕,雷霆罪责他也不怕,但女孩视太子如蜜却视他如狼的反差,像烙针一样刺在他心上。
那年女孩五岁,他也只有十五,也只是个才与家中老父决裂,执意为胞姐复仇,在宫里捅出一个天大的窟窿,不容于世的少年郎。
随行禁卫的黄门侍郎带来陛下口谕:卫郎君今日之忤逆作为,皇室可以不究,他可以离京,但要留下未来的太子妃。
卫觎充耳不闻,只垂眸看着小女孩,问了她三遍,“当真要回去?”
簪缨皆说是。
如果她哭泣吵闹,卫觎还有可能狠下心硬带她走。
可是小姑娘不哭,只是用那双半含水光半红眼眶的眸子,哀哀地望他,没见过的人,不会理解那种眼神有多可怕。
仿佛她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却依旧在哀伤。
少年最终放下了她。
……
另一厢,卫觎回到东殿。他支膝坐在行军胡床,默然拎起案几上的茶壶,给自己灌了半杯凉水。
已从亲卫口中得知山下发生之事的徐寔,见主上脸色不善,沉吟道:“将军莫虑,傅娘子既下定决心与宫里彻底了断,也算好事。”
“我知晓。”
徐寔问:“既如此,将军为何不乐?”
卫觎压住剑眉。因为他看得出,傅簪缨决绝如此,绝不是仅仅因为昨日太子与人在假山私会这一件事。
那份账单,与其说与太子置气,毋庸说针对的是整个皇宫,是对皇帝、对庾氏,皆有不满。
“她在宫里,过得不好。”
所以她才不惜用这种决然的方式,与天家对峙。
当年在城门前,小女孩哀求他的那种神情,卫觎记忆犹新,当初依赖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女孩,如今却离开得义无反顾,甚至不惜与之撕破脸皮。
如此,她得是过的多不好。
可今日一整天,少女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边,只字不提宫中事。
她都信赖地称他为舅父,却不向他诉苦。
“找人去查禁内,”卫觎冷声道,“查那些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驻守军府的权将插手内廷事,向来为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马的神色,点头,未曾反驳。而后又问:
“将军既疼小娘子,为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来?”
军师的眼睛洞若观火,见这东南两殿的主子白日一车出行,归来时却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发生。
卫觎不善地看了军师一眼,过了良久才道:“她太过纯良,我怕她吃亏,没忍住说了几句话,”拧起眉心,“把人惹恼了。”
徐寔长叹一声,他就知道会是如此。“主上啊,您当是训兵吗,还用爱之深责之切那一套。傅娘子是锦绣堆里将养出来的,莫说主上一句重话,就您一个眼锋过去,营中将士谁不胆怯,何况是位娇滴滴的小娘子?”
“不是责,也没凶她。”卫觎硬沉的声音里揉进一丝含糊。
只因她纯澈柔软的眼眸一望过来,总令他想起当年的那个小孩儿,柔软,脆弱,却又很是倔犟,不知轻重间,便难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
她是根植在他记忆里的软肋,从小到大,他何曾拿她有什么办法。
半晌,大司马捏着指节闷声问:“哄小辈,何如?”
徐寔还保留着昔日田间耕农时的习惯,双手对插着大袖,眨眨眼,“反正不应当送一头狼作生辰礼,大将军满上京打听打听,哪有……”
眼见卫觎又要虎脸,徐寔忙改口:“据我所知,心结最好别过夜。”
见对面不言语,徐寔善解人意道:“傅娘子大抵还没休息,不如我过去说项,请人过来坐一坐?”
他话音才落,卫觎已长身而起,向门口走去,没什么表情道:“上阵冲锋,吾何曾假手于人。”
话说得豪气干云,言下之意还不是三个字:我去哄。
徐寔看着年青人嘴硬的神态,神色微黯。
自祖大将军去世以后,唯有提及卫娘娘与唐夫人相关的人和事时,才能在将军的身上寻出一点销磨将尽的旧日意气。
卫觎才至山水屏风处,却听殿门上的玉环笃笃三声轻响。
他步履一顿,上前拉开门,便见穿着月襦梨裙的小女娘站在门外,身段雅俊,仰面望他。
檐廊杳杳的宫灯下,簪缨双手交叠于额前,郑重地向卫觎行一长辈礼:“阿傅回去反省了大司马的教诲,确不该轻信于人。现下我已向杜掌柜求证过,而今,可否再称大司马一声舅父?”
她不等回应,抬起头,认真地望着男子的脸,他其实生得很俊逸,也很年轻。“若大司马嫌此称呼老气,我便唤您作……小舅舅,行吗?”
眼前之人,是向她伸出过两次援手的恩人。
第一次,她无知,自己放弃了跳出火坑的机会,终也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他却不嫌寒心,依旧愿意再次出现,再次伸手。
在她凄风苦雨的时候,他是暗夜里的一盏灯,及时为她照亮一条前路。
是透过铜钱方孔看到的太阳,长视,可灼人目。
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簪缨便不说愧悔或道谢那些肤浅之言,只是拜他。
卫觎心想,原来是反省,不是气恼。
他心中却宁愿她是在闹别扭,而非反躬自省,她不需要时刻这么谨慎,在他这里,她可以肆无忌惮的。
可小女娘已然这么乖了,为之奈何。
高大的身影堵在门边,低眉细细地思索,终也只得轻道:“想叫什么,都依阿奴。”
他侧身向里让了让。待簪缨跟上来后,自然地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
这句话卫觎昨日刚见面时便问过,当时簪缨尚与他不熟,胡乱道了句,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簪缨很坦诚,定定道:“捋虎须。”
没来得及退出门外的徐寔闻听见这掷地有声的三个字,目光轻凝。
实则细想想,与皇室讨债,且出手便是一张四十尺的债契,任她再有理,再有势,皇家又岂是予取予求的软柿子,可不就是伸手去薅老虎的须子吗?
不过既有大司马在此,便用不着徐寔参谋了,他退去后,不忘将门轻轻关上。
屋内二人相对而坐,卫觎也未露出过于意外的神情,只问:“为何?”
簪缨一顿,明白他是在问自己与皇室翻脸的缘由。
前世发生的一幕幕在脑中回闪,她无从说起,也不愿说起,垂眸,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我想试探对方的底线在何处,痛击一下,看他们如何反应,我等着接招。”
声色稚嫩的小女娘,磕磕绊绊地说着对衅交锋之言,身经百战的卫觎却不轻视,又问:“虎口大张,涎腥齿利,如何应对?”
“断腕。”
簪缨毫不犹豫,睁着漆明的眼眸:“换只手,再捋。直到拔光胡须,敲断牙齿,制住利爪。”
然后看一看,在那张张牙舞爪
的画皮下,还有什么可倚仗伤人的。
她想要伤害过她的人,通通付出应有的代价。
【二更】
建康宫,式乾殿,一室灯影掩映,帝后对太子带回的消息始料未及。
“这是何意?还?还什么?”
此事给庾灵鸿的冲击过大,她姣丽的面孔因表情过于用力,显出几分刻薄之相,指着地上的那摊布,心肝发颤。
“这些年杜氏代唐家向宫中进献之物,都是他主动为之,公心为表对天家敬爱,私心却是想让缨丫头过得舒心些,说到底,为的都是他家小主子,难不成还是皇宫主动索要的?那宗室成了什么?照这绢上所列,倒是半个内库都成他们唐家的了!岂有此理,此为大不敬!又非坊间籴米买菜,一笔一笔记算得如此清楚,难说是否早有预谋!”
李豫背手立在百宝阁旁,久久未语。不防一转眼,将格子上好几件精巧的器玩与那绢布上所列的名目对上了号,沉晦地收回视线。
他问太子:“阿缨还说了什么?”
李景焕将牙关咬得腮骨棱起,再无力地放开,哑声道:“说五日之后,若不归还,便去找……白马寺的抄经生。”
帝后二人俱是一惊。
庾氏声音都抖起来:“她要干什么,她敢威胁宗室?难不成她是个债主,宫里不还东西,她便要将‘账单’广而告之惹天下人取笑吗?”
“陛下,”庾氏怒其不恭地转向皇帝,神色哀婉,“这丫头不成了……臣妾有罪,多年来细心教养培育她,怜她孤弱,怕她受屈,不成想宠着护着到头却养出一头白眼狼。妾恳请陛下下旨,这便派人将傅簪缨带回皇宫,以免事态扩大,皇家颜面有失。”
“不可强行召人。”李景焕反应过来,“母后,她只是一时……神智有失。”
庾灵鸿怒道:“吾儿还心向此外向女?”
“够了!”李豫沉沉打断庾氏的聒噪,褪下腕上的黄檀珠串捻动静心,思索应对。
下一刻,皇帝又蓦然想起,这串已经用惯的手持也是簪缨进献的,顿时憋闷不已,本想撂在一边,指腹摩挲到温润的触感,重又带回腕上。
“太子,阿缨当时说话时,大司马可也在场?”
李景焕一听此人,目光便沉了下去,“在马车中,不曾露面。”
庾氏觇察皇帝的神情,捏起嗓子怯声问:“陛下的意思,是大司马在后头撺掇缨丫头如此?”
皇帝此时却不吃她枕边风这一套了,轻哼道:“他但能硬来,何屑于此。子童夜寝于室,岂不知之?”
庾氏当即想起了寝宫朱柱上那道二尺枪痕。
这是她此生中最大的一道耻辱。
而陛下脱口便揭她的短处,显然是已经动怒,不顾情面,将这摊子事怨怪在她头上了。
庾灵鸿悲从中来,她这些年为皇帝生儿育女,兢兢业业管理后宫,却犹不及那个已死的人吗,连她胞弟如此狂逆不驯,陛下也能容忍,反观自己的兄长幼弟,而今尸骨安在?
可庾氏不能表露出分毫对陛下的不满,甚至不能有委屈。
她勉力弯起失色的唇瓣,“陛下说得是。缨娘子之事……请陛下放心,她到底在臣妾膝下长到十五岁,臣妾定在五日之内妥善解决,必不使宗室蒙羞。”
皇帝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摆摆手,“退安吧。”
庾氏道是,忍气与太子退出中斋。
才出殿门,便听背后响起黄门侍郎的声音:“摆驾毓宁宫!”
庾氏脚下一崴,险些跌倒,幸被太子扶住。
她反手扯住儿子的衣袖,夜色掩住了她的脸色,看不出是气是恐,然而那把声音,却是真切地咬牙切齿起来:“同母后回殿里好生说一说,
那丫头当时还说了什么?她是给你养的,你要振夫纲,要想法子把她笼络住!”
李景焕却摇头说不,“我这便回去整理她的东西,她既要,我便还。还尽了,孤再向她讨要,这些年我待她的心意,她又拿什么还?”
说罢径自回了东宫。
庾氏听见这赌气的话,气上加气,回到显阳宫,连摔几只杯盏,还不慎折断了精心保养的指甲。
这在端庄雅惠的皇后娘娘身上是极其罕见的,陆媪忙掺住皇后,“娘娘万莫气坏了身子。”
庾氏不知是想到皇帝去了梁妃那个狐媚那儿,还是愤于被养熟的狗崽子咬了一口,既懑怒又不解:
“为了个傅妆雪,就至于闹到这地步?眼大心空不懂事的东西,她难道以为她进了东宫,此后太子身边就不能有别人了?混账!”
陆媪小心翼翼地看了皇后娘娘一眼,斟酌着言辞:“娘娘,会不会傅娘子记起了小时候的事……”
庾氏神色一僵,摆开陆媪的手,斥道:“她五岁前都不记事,能想起什么!
随即问道:“差你彻查玉烛殿的仆婢,有何发现?”
陆媪便不敢再提那件事,答道:“回娘娘,皆查过了,都说在及笄宴前傅娘子并无异样。除了有时她与春堇独自在内室里说话,因傅娘子素来倚重她,旁人也未留意。”
“春堇,也是个吃里扒外的贱婢!”
庾氏骂了一声,眸子里精光熠烁,“她想要回贱婢的奴契,想得美!去,传本宫密谕给傅家老夫人,令她想法子给傅簪缨施压,让她家孙女收回这些幺蛾子心思,否则,傅容的死后哀荣,就别想要了!”
庾氏的近侍女官蒹葭轻道:“娘娘,婢子听说那傅娘子已与傅家决裂,傅老夫人之言,她当真会听?”
“一个孝字压死人。”庾氏刮磨着小拇指指甲的断面,唇边浮现一抹阴恻的冷笑,“前年不是出过一桩陆氏五娘因不敬后母,被一句‘忤逆亲长’逼到悬梁的事么。缨丫头,呵,已对未来夫主不贞,又对君主不忠,若再敢对嫡亲祖母不孝,纵她有卫家竖子做靠山,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了她,本宫看她还怎样活。”
“娘娘。”
这边才吩咐下去,大长秋自殿外进来,绕过满地的碎瓷片,近前低禀:“太医院的医丞方去看过郗太妃,说老太妃若再不进饮食,怕是……不好。”
庾氏眉心复又拧紧,“徽郡王妃不是进宫侍疾了吗?”
这郗太妃膝下独子便是蜀中王李境,当年,先帝曾有意立李境为太子,受世家王氏百般阻挠。
后李境见朝臣因立储之争而结党伐异,不顾民生,主动请旨离开建康,放弃储位,入了蜀城为大晋戍守西边门户,这才有了当今的上位。
如此过了近二十载安稳岁月,蜀王在长子李容芝长到十五岁时,将其送入京城,名为请皇帝为子侄赐婚,实则却是质子表忠的意思。陛下感念其忠心,便封李容芝为徽郡王,其所娶王妃,是江东豪族义兴周氏之女。
蜀王父子皆是纯孝之人,如若郗太妃真在宫中出事,且非寿终正寝,而是无病无灾地饿死,便兹事体大了。
佘公公回说郡王妃去了也不成,往日都是傅小娘子去服侍,太妃娘娘神志不清,只找傅娘子。
庾皇后听后又想砸盏子了,这一个两个的,也不知被那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都把她当成一块香饽饽。无法,只得捺下火气,亲去太妃苑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