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收回目光,一眼看到谢星阑得了消息,正站在不远处候着,看见她和方君然同来,他似乎也有些疑惑,秦缨便加快步伐,走近道:“刚到衙门外,碰见了方大人。”
方君然从袖中拿出一卷文书,“后日要审定卢氏之案,这是这几日核验下来,还有需要金吾卫解释之处——”
扫了一眼秦缨,方君然道:“谢大人如今又有新案在身,那便叫下属处置,今日之内命人送去大理寺便可,我就不在此等着了。”
谢星阑接过文书,“方大人放心,会尽早送去。”
方君然得了此言,又利落道:“不知韩钦使可在?我有别的案子要与他商议一二。”
谢星阑便道:“在西边衙门,谢坚,送方大人过去。”
谢坚应声带路,方君然对秦缨拱了拱手,秦缨牵唇,“方大人好走——”
方君然转身离去,待已走出十多步,秦缨目光还落在方君然身上,谢星阑在旁微微眯眸,“你何时与方君然如此熟络了?”
秦缨视线一转看向谢星阑,“不算熟络,只是刚才碰到了,中秋宫宴多亏他进言我才被封了司案使,自然要道谢的,这个方大人不苟言笑,倒有些意思。”
谢星阑“嗯”了一声,“是有些意思,他就差将‘铁面无私’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他转身带秦缨入堂中,秦缨走在他身边道:“适才我问了他卢氏的案子如何判罚,看他的意思,还是力主严刑峻法的,如此震慑朝野是无错,但他寒门出身,便不怕世家贵胄挟私报复?”
谢星阑道:“如今天下承平,陛下正需要与世家抗衡的纯臣,他便是陛下看中的人选之一,有陛下护着,只要他不出格,世家暂且动不了他。不过,圣心难测,其他人都会为自己留后路,唯独他似未想到这一点,这两年的作风激进铁腕,并不给自己留余地。”
秦缨道:“如今的世道,为百姓请命的确正需要这样的朝官。”
谢星阑眼瞳微深,转了话头,“你昨日入宫可顺遂?”
秦缨神思一紧,忙将昨夜去云韶府所见道来,最终无奈道:“玲珑出宫已经八年,应该是这八年之间和韦家有了交情。”
谢星阑令秦缨落座,而后缓声道:“昨日我见到了韦崇,问起双喜班,韦崇言辞谨慎,只说是三四年前喜欢上了杂耍之技,看了几家班子的表演,最终喜欢上了双喜班的几样绝技,尤其是玲珑传授给徒弟的绳伎和杆伎,来往得多了,便也知道了玲珑的义举,因此才相助一二,并无别的关系。”
秦缨蹙眉,“可能相信?”
谢星阑沉吟道:“半信半疑,白日我也见到了赵景志的堂叔,那堂叔说赵景志在老家考了几次秋闱了,却都未高中,秀才便算是到头了,又因家贫,没法子继续苦读,因此才投奔他们,到京城是想靠着秀才的身份谋个前程,可谁知京城中秀才根本不算什么,一开始找了个私塾令他做教书先生,可他自己学问不佳,没多久被辞退,后来他又写诗文拿去卖,却也无人看得上,是没办法了,才因他明算尚可,去做了账房先生,玲珑给月钱大方,他便在双喜班一干三年。”
谢星阑又道:“他如今已经二十五岁,他堂叔本想给他说亲事,但前后说了三门亲,都被他拒绝,两次是因对方商户女,还有一次是因为对方比他大了半岁,他们老家有个说法,女子比男子年岁大的,娶回家中颇不吉利。”
秦缨眉头紧拧,“那我看他独身最好,莫要祸害了别的姑娘。”
谢星阑牵唇,“他自视甚高,虽然给茹娘送过胭脂水粉,但他多半不会娶茹娘为妻,茹娘也是聪明人,她不会在赵景志身上浪费功夫。”
秦缨点了点头,“不错,茹娘灵慧,应当能看出赵景志的品性,但赵景志极重钱财,银子失窃还是难已定论,只是偷银子的人,不一定是凶手,凶手也不一定偷银子,这双喜班必定还有何故事是我们不知的。”
秦缨话音刚落,谢坚从外快步而入,“公子,谢咏派人来报,说今日玲珑又出门了,说的是给茹娘采买治丧之物,谢咏带人跟了一段,发现她去的是西市方向,但城中丧葬铺子最多之地应该在东市那边才对,眼下谢咏还带人跟着,不知最终要去何处。”
谢星阑和秦缨对视一眼,谢星阑道:“等消息。”
此时时辰尚早,谢咏带着人跟着,一有消息自会来报,而秦缨亦想知道玲珑在这个关头为何撒谎,等待最为磨人,秦缨想到冯昀,便问起了冯孟良的案子,谢星阑朝外扫了一眼,低声道:“冯孟良和冯暄受伤不轻,前夜我未明说,眼下二人在牢里关着,我已命人暗自送了吃食与药,性命是无碍,但要再等上几日。”
秦缨眉眼微沉道:“那该如何证明他们与贪墨的案子无关呢?”
“也算简单,只需要查清楚舞弊的银两数额,以及这些银子到底经了哪些人的手便可。”谢星阑语声泰然,“眼下还有一个最主要的舞弊士子还未抓住,此人便是最关键的人证,韩歧未抓到那人,于是捏造了证物和证词想将有牵扯的人都拖入局中。”
秦缨心弦微紧,“此案是他查办,他都不曾抓到,那你如何找到此人?”
谢星阑缓声道:“我已知晓他的下落,不出五日便会有消息,韩歧也并非是抓不到,此人是他有意放走——”
秦缨不解道:“此人是何人?”
“是原文州刺史的外侄,与韩歧很有些渊源,东窗事发之后,此人遁走,家人虽都被下狱,但当事人一直潜逃在外。”
见谢星阑一清二楚,秦缨有些惊讶,“京城距离文州千里之遥,你这样快便能知道那人下落?”
见秦缨质疑,谢星阑唇角微紧,但这时,秦缨忽生了然之色,放轻声音道:“我记得外头传言,说年初你有一阵子不争任何差事,莫非你面上未争这差事,但私底下也派了人去文州查探?你是想抓韩歧的把柄?”
谢星阑落在膝头的指节微紧,索性认了,“确是如此。”
秦缨轻啧道:“那岂非没有遇到冯昀,你也会发现这案子有差错?”
谢星阑点头,“不错。”
秦缨一时慨叹起来,谢星阑看似选了不同之路,但在暗处,却仍然早早私查了文州贪墨案,这令她心底生出一丝不安。
见秦缨神色不对,谢星阑凝眸,“怎么?有何不妥?”
秦缨扯了扯唇角,“我只是在想,冯昀若知道你早晚能发现他父亲是被冤枉,也不必吃那般多苦头了,不过这世上没有早知道。”
谢星阑不知如何接这话,秦缨却问起了冯昀来,谢星阑不愿多说文州贪墨案的具体情形,便自然而然将话头落在了冯昀身上。
二人正说着,外头谢坚忽然禀告道:“公子,谢咏亲自回来了!”
此言落下,谢星阑剑眉顿皱,不多时,谢咏一脸薄汗地走了进来,“公子,玲珑班主今日去了城东天茗茶肆,她是与一个中年男人有约,属下起初觉得那人面熟,但未认出身份,待盯了片刻,属下才想起来在何处见过他——”
谢星阑沉声:“何处?”
“在中秋宫宴的宣武门外。”谢咏喘了口气,“若属下没记错,当时此人随侍在文川长公主的车架旁。”


第93章 迷障
“文川公主的车架?”
秦缨蹙眉, “是文川公主的侍从?”
谢咏不甚确定,“或许是。”
谢星阑这时微微眯眸,“不一定是文川公主, 有可能是驸马,绮娘说过, 韦尚书宴客之时驸马萧扬也曾在场,且萧扬十分喜欢流月的绳伎,而韦崇则欣赏丽娘的乐舞, 那侍从虽然站在公主车架旁,但不一定就是公主的近侍。”
秦缨也想到此处, “韦尚书府常常宴客, 这萧驸马本来不打眼, 但玲珑在此关头私见, 还对衙门多有遮掩,其中必有古怪,得想法子确定与玲珑私见之人的身份, 再查一查萧驸马去韦家的频次。”
谢星阑立刻吩咐道:“让我们的人盯着那人,再派人去韦家,暗自从下人口中探问探问。”
谢咏应是而出, 秦缨蹙眉道:“茹娘是玲珑半路收的徒弟, 还是少时被拐卖入京的,她的死, 怎会与公主府和驸马扯上干系?还是说玲珑此行与茹娘之死关系不大,她们本就有私交, 只是刚好撞在了这个当口, 而这份私交有何隐秘,因此要对我们撒谎?”
秦缨说的皆有可能, 眼下线索太少,实难断定,谢星阑道:“看来还得走一趟双喜班,片刻之后,玲珑就该回去了。”
秦缨也起身,“我与你同去。”
二人一同离开正堂,沿着廊道出衙门之时,秦缨往方君然去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道:“昨夜出宫之时,正看到韩歧离宫,他面色不善,像得了陛下斥责。”
谢星阑微微牵唇:“文州的案子前期他办得好看,得了陛下奖赏,但他贪功,此番不止抓了冯孟良一家,还有两家也被牵扯进来,我只令御史台递了一份弹劾折子,陛下便发觉他藏了私心,许是因此得了训斥。”
秦缨心底一直悬着冯家的冤情,但见谢星阑尽在掌握,自然也令她心中微安,二人出门,各自上车马,很快往双喜班的大宅去。
时近午时,天穹乌云层叠,秋风亦凉飕飕的,等到了双喜班时,一问门口的金吾卫武侯,便得知玲珑尚未归来。
谢星阑和秦缨一同进了宅门,双喜班众人得了消息,玲珑不在,只有黄谦和流月从内院迎了出来,此前黄谦见着他们多有殷勤讨好,可今日他的表情却有些古怪,自然是因去青楼之行被金吾卫调查出来之故。
二人行了礼,黄谦干巴巴道:“班主出门为茹娘采办治丧之物了,只怕午后才回来,因后日便要去韦尚书府上耍演,其他人这会儿都在练功。”
谢星阑点头,“先去灵棚看看。”
黄谦和流月在旁带路,秦缨扫了一眼流月道:“流月姑娘可还要演绳伎?”
流月应是,黄谦便道:“但凡去韦尚书府,流月、茹娘、丽娘三人是一定要上场的,此番茹娘出了事,只剩下她们二人支撑台面。”
秦缨想起一事,“韦家知道茹娘出事,可曾更改戏法?”
黄谦去看流月,流月凝眸摇头,“不曾,韦家公子还是要看一剑穿心,这两日万铭和丽娘在加紧演练,以保不出差错。”
黄谦淡淡道:“茹娘在这戏法中不需要技法,又有什么好练的?”
流月不甚赞同,“这戏法多有危险,她得与万铭配合,否则出了事如何是好?”
想到茹娘便是在戏法之中身亡,黄谦一时噤声,待一行人走到了灵棚所在的场院,便见仍然是绮娘带着几个小童跪在棺椁前的蒲团上,而一位着袈裟的僧人正在棺椁周围走动念经,谢星阑扬眉,“这是在做法事?”
流月应是,“是相国寺的慧能师父,已经做了一个时辰了,很快便结束。”
既有法事,秦缨几个也不便靠近,他们站在院场中,目光一扫便能看到流月三人住的小院,秦缨这时退后两步,正好从月洞门中看到了西厢丽娘所住的屋阁,从她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一小半正门,却也能瞧出门扉紧闭,窗棂上也无人影。
秦缨问道:“丽娘这几日病可好了?”
流月摇头,“未见好,整日养着,一天三次药不断,除了和万铭练习那戏法,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也越发消沉了,许是因茹娘身亡的缘故,她身体本就不好,经此番折腾,只怕要养上半月才好,幸好后日的戏法只需她说话便可。”
流月性子文静,言辞亦温文悦耳,秦缨想到昨日去云韶府看到的册子,忍不住道:“听闻姑娘的母亲也是云韶府宫人,还是玲珑班主亲自教导出来的,姑娘母亲从前在宫中可是叫妙影?”
流月本看着远处做法的高僧,此刻面色一变看过来,“县主怎知?”
秦缨心知自己猜得不错,便道:“昨日入宫听人说起了当年梨园教坊盛况,说在玲珑班主之后,有个叫妙影的伎人得了玲珑班主的教导,十分擅长绳伎,而流月姑娘禀赋极高,我便想着莫非是母女传承,眼下看来竟是真的,子女当真会遗传父母的禀赋。”
流月眉眼间笼上两分轻愁,“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母亲的技艺都靠师父教导,只可惜她到底比不上师父,身体也不好,最终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云韶府宫人众多,你母亲已算出类拔萃了,我听闻丽娘的母亲也是宫中旧人,你可知她母亲是谁?你们二人的母亲也是旧识?”
秦缨问得私隐,与案子亦无关,但见她并无县主架子,人也亲和,流月便当话家常一般道:“丽娘的母亲姓张,宫中时名叫莲香,也是师父手下的女弟子,她和我母亲是认识的,只是我母亲病故的更早,她们出宫的年份不同,一个回了老家,一个留在京城,后来再未相见过。”
丽娘和流月父母皆是早逝,可算得上同病相怜,因此流月说起丽娘母女,语气之中也带了几分怜悯,秦缨叹道:“她们虽未见过,但你和丽娘也算续了她们的姐妹情谊。”
流月亦是叹然,“她们二人命途皆是坎坷,我与丽娘也全靠师父照应,我倒是还好,但丽娘体弱多病,不仅是师父,便是我也替她担忧。”
秦缨想到丽娘羸弱的模样,也有些同情,“她胃脏上的病需得慢慢调养,若未曾恶化,便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正说着,不远处的法事已做完了,绮娘正起身向僧人师父道谢,流月看着茹娘的棺椁轻声道:“南下时茹娘替丽娘寻了个方子,已令她调养了小半年了,倒是有些好转,胃脏上的病重在一日三餐,在吃食上茹娘替丽娘费了不少心思,这一点便是我也难比得上她的细心,如今茹娘身死,丽娘虽未表现出来,但心底必定悲痛。”
秦缨又扫了一眼小院内紧闭的西厢房门,叹了口气,朝着灵棚走去,做法事的师父被送走,绮娘迎上来行礼,谢星阑和秦缨一同上了炷香。
绮娘眼巴巴地看着谢星阑,“大人,可找到谋害我师父的凶手了?”
绮娘目光殷切,因熬夜守灵,年轻稚气的她眼下浮着一抹青黑,人也显得憔悴了几分,谢星阑肃然道:“还未查到,衙门正在各处寻找线索,若有消息,必定告知于你。”
流月走到绮娘身边抚了抚她发顶做安慰,绮娘哑声道:“我还是想不出谁会谋害我师父,若非那日班子帷帐里没进过外人,我都要怀疑是郡王府的人——”
黄谦面色微变,喝止道:“绮娘,不可胡言。”
绮娘不自在地低下头去,秦缨忙道:“没事,你说的我们都明白。”她扫了一眼祭台,只看到祭台之上除了常见的两样果物,还有两道现做的祭菜,秦缨正要问这祭菜可有何说法,这时谢坚从外快步而来,“公子,班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