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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显辰这话五分恭维五分真心,崔慕之站在他身边旁观了半晌,真说心底并无震动,自不可能,但眼前这二人,一个是曾对他死缠烂打的草包县主,一个是与崔氏有旧仇的朝廷鹰犬,他无论如何赞扬不起来,目光一扫,崔慕之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岳灵修。
他沉声开口,“若是要请功,你们衙门的岳仵作也要记上一功,若非是他验明死因,这案子无论如何也查不下去,且那剖验尸体之法闻所未闻,依我看不如令他将剖尸之法编撰成册,印发成公文,送至大周各州府衙门,好令所有仵作效仿,以免别处生冤案错案。”
这话落下,岳灵修大为惊骇,扫了一眼秦缨赶忙道:“多谢崔大人好意,但小人那法子,并非……并非小人自创,小人不敢领此等功劳,请大人收回成命。”
崔慕之主管刑部司,刑部司又是核验天下刑名之地,当着谢星阑和秦缨,他愈发要做出刑部司主官的样子来,“非你自创,却是你发扬光大用在了断案之上,此番令窦煜之死真相大白,已经是功德无量,若令天下仵作都会你的法子,岂非功在千秋?”
岳灵修着急不已,这时,崔慕之又体恤道:“不仅要令天下仵作修习你的技艺,我还要将此案细细禀告给陛下,陛下惜才,你的才能能上达天听,也是对你的褒奖——”
口头赞扬也就罢了,一听崔慕之还要将此事禀告给贞元帝,岳灵修再想糊弄也稳不住了,若崔慕之真去禀告给贞元帝,那他便是犯了欺君之罪,于是岳灵修“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人恕罪,小人……小人不敢求上达天听,小人只是个身份低微的仵作,勤恳当好份内差事是应当的,实在不值得大人如此……”
一旁谢星阑和秦缨见此状,表情都有些古怪,崔慕之瞧见,还以为自己犒赏岳灵修之行抢了他们的风头,于是他愈发笃定道:“身份低微又如何?但凡能为衙门办好差事,便是罪人都能得大赦,更何况你只是贱役,你放心,衙门不会抹杀任何人的功绩,就凭你此番做为,我可令衙门除了你的贱籍,往后你也不必因此受制。”
若是自己挣的功劳,那岳灵修是求之不得,可眼下他却愈发不敢领半个赏,他以头触地,“大人明鉴,此番当真不是小人之功,小人不敢领任何赏赐,请大人收回成命吧,否则小人当真是无脸见人了……”
见他如此推辞,崔慕之也看出不妥,面色一肃道:“你到底在忌讳什么?你是衙门公差,既有此技艺,便该一展所长,也比外人插手来得名正言顺。”
他这话明晃晃地嘲讽秦缨名不正言不顺,秦缨挑了挑眉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崔慕之,她想看看崔慕之要怎么逼岳灵修领功。
岳灵修被上司的上司责问,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眼一闭,干脆道:“小人验尸的法子,是他人教授,而非小人自创,因此小人不敢领赏。”
崔慕之和周显辰都面露讶色,崔慕之连忙道:“有人教你?那法子颇为大胆,此人能教你,自然是艺高人胆大,他若无出身之忧,再能为衙门所用,那将来便是平步青云也并非不可能,你且告诉我,那人是谁?”
岳灵修冷汗盈额,“那人并无入仕之意,且她身份特殊,也不会入仕,她也不要名声,不原闹得人尽皆知后被名声牵累。”
崔慕之狐疑:“无入仕之意,却还能教你此道,足见此人有大公无私之心,若此人当真厉害,那衙门自然也不会非要令他担职,你也放心,他技艺所长远超旁人,谁也不会逼迫他为衙门办差,便是请他相助,自然也要将他奉为上宾,以礼相待。”
见崔慕之像是铁了心要找出那人,岳灵修一片心惊胆战,一边是秦缨的叮嘱,他不愿辜负,一边是崔慕之的威压,他得罪不起,他就是个人微言轻的小小仵作,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星阑见状忍不住道:“崔大人何必逼岳仵作?他不说自然有他不说的道理,难道还非要让别人为你所用才好?”
秦缨亦道:“只要有人帮衙门办差,崔大人何必非要将那人找出?”
见他二人同气连枝,崔慕之心底涌起一股子气闷,他冷声对秦缨道:“本朝女子不得问政不得入仕,你在领功与获罪之间本就只有一线之隔,此刻还要妨碍刑部吸贤纳才?你虽帮衙门破案,可你到底并非公差,你查到的,各处衙门差役费些心思也能查到,而你所说的,岳仵作也知晓,更有甚者,他当仵作多年,经验资历你皆是远不可及,你学得那些皮毛,能卖弄一次,难道还能卖弄第二次?”
秦缨听得大为无语,都这么多天了,崔慕之对她当真无半分改观,还是他以为她心思未改,觉得怎么样冷嘲热讽她,她也还能像从前那般对他痴心一片?
一旁的岳灵修本只是自愧不敢领赏,却没想到崔慕之对秦缨如此不敬,言辞之间,竟然还将秦缨贬的一文不值,他呼吸渐渐急促,待崔慕之话音刚落,心底猛地生出一股子勇气,赫然道:“大人——”
他胸膛一挺,“大人说衙门绝不抹杀任何人的功绩,还要找教授小人的高人吸贤纳才,大人说话可算话?”
崔慕之自然应是,而秦缨听见岳灵修此言,心底骤然生出一股子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刻,岳灵修朝她扫了一眼,“小人此番验尸的法子,都是云阳县主亲自教授,还请大人言出必行,为县主请功,将她奉为上宾!”
第38章 指婚
崔慕之如遭雷击般愣了住, “谁教你?”
岳灵修道:“县主,云阳县主——”
见崔慕之一脸不敢相信,他继续道:“衙门第一次验尸, 是小人技艺不精验错,将窦煜之死定为了意外烧死, 后来是县主在金吾卫发现了不对,她和谢钦使并未怪罪小人,还亲自到义庄重验尸体, 那剖验尸体的法子,正是县主教给小人的, 县主对小人倾囊相授, 而后令小人对此守口如瓶, 因此小人并未对其他人提起过。”
岳灵修说至此, 抱歉地看向秦缨,“小人此前已经得了周大人的赞赏,口头赞赏几句也就罢了, 可如今崔大人非要小人领功,小人实在愧不敢受,验出死因都是县主的功劳, 小人也实在不忍心看崔大人误会了您。”
秦缨有些无奈, 但事已至此,她也不好说什么, 岳灵修这时又对崔慕之道:“大人适才不知真相,只以为县主是卖弄皮毛, 眼下大人知道一切都是县主的功劳了, 便请大人莫要抹杀县主的功绩,像大人所言, 县主是真正的大公无私之人。”
崔慕之浑身冰凉,想到适才对秦缨的嘲弄,面上更是青红交加,他看看岳灵修,再看看秦缨,再不愿信,却也明白岳灵修没有放弃奖赏为别人争功的道理,他惊震地望向秦缨,“但是……怎么可能呢?你怎可能会这些?”
秦缨微微弯唇,“是啊,我当然不可能会这些了,在所有人眼中,我便该什么都不会,我便该继续哗众取宠,才符合我秦缨给大家的印象。”
她语气略带嘲弄,崔慕之忍不住道:“但你从前——”
秦缨轻嗤,“从前如何?我从前是胡闹妄为,但人一辈子多长,便不能换个活法?都像窦晔那般执念,早晚害人害己。”说至此她上下打量崔慕之一瞬,“崔大人入刑部当值,还管着刑部司,那崔大人可知查办刑案之时,最致命的是什么?”
崔慕之本就神魂俱惊,又被她嘲弄的五味杂陈,此刻人正发蒙,哪里答的上来,秦缨语声一肃接着道:“最致命的是一叶障目,尤其是做不到公正无私,被偏见与私心障目。”
崔慕之眼瞳轻颤,想反驳,可对上秦缨凛然无畏的眸子,却无论如何反驳不出,他想到这半月以来,因对秦缨的偏见,对她数次质疑否定,从未相信她是真的会探案,而因与谢星阑的旧怨,他更在窦氏案中指手画脚,的确都是偏见与私心作祟。
崔慕之此前还想着以侍郎身份自居,如何都是师出有名,但秦缨一言,好似将他心底遮羞布扯下,令他面庞都有些发烫,他贵为长清侯世子二十年,何曾有如此狼狈之时?
见崔慕之脸色发僵,秦缨还以为如此他便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她虽有些解气,却也不打算小事化大,于是正色道:“教的确是我教的,但我无意令谁为我请功,我虽教了,但岳仵作学得极好,也的确该受赏识。”
见岳灵修还跪着,秦缨道:“起来吧,崔大人是君子,绝不会为难你。”
岳灵修看了一眼崔慕之和周显辰,想起又不敢起,周显辰轻咳一声道:“既然事情说清楚了,县主也为你说话,便起来吧。”
岳灵修这才站起身来,而崔慕之一错不错地盯着秦缨,执着地问:“你能会这些,也一定是你背后有高人指点,你又拜了何人为师?”
秦缨牵唇,眼底却冷冰冰的,“我凭何告诉崔大人?崔大人又是用什么身份来探问?我可不是你刑部的差役。”
一旁谢星阑本来乐得见崔慕之在秦缨面前吃瘪,可见她二人对言良久,他心底无由来生出几分不忿,于是他凉声道:“崔大人刚才才说过要对教岳仵作之人以礼相待,不会这样快便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吧?”
崔慕之唇角紧的极抿,谢星阑显然早知内情,而他竟一直被蒙在鼓里,他目光在谢星阑和秦缨二人身上来回,终是看着秦缨道:“你不愿说,我自然不会强问,从前不知你擅长探案,今日……的确令人刮目。”
崔慕之艰难地道出最后六字,若是从前,能得他半分肯定,秦缨都要开心的过年一般,可眼下秦缨分明听见这话,不仅毫无反应,她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只对谢星阑道:“今夜红袖先在侯府待着,明日我送她去金吾卫,窦氏酒楼里的事还需细查。”
谢星阑应好,又往窦启光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秦缨便道:“可要去看看?”
窦启光适才面色不佳,若今夜撑不过去,窦氏便又生一桩惨事,谢星阑点头,“去看看,正好有些证供还要再问。”
谢星阑抬步,秦缨也跟了上去,他二人一走,其他亲随自然也要同去,崔慕之在似锦堂正门前茕茕孑立,一旁周显辰尴尬道:“世子,咱们呢?”
崔慕之眸色几变,“各回衙门等案子卷宗。”
周显辰大松了口气,先与崔慕之步下台阶,又招手叫上岳灵修,一行人匆匆离开了窦府。
窦启光的院子里正挤满了人,谢星阑和秦缨赶到之时,伍氏也抱着窦歆赶了过来,大人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窦歆却不知,她看着天上的星星点点道:“母亲,竹蜻蜓会飞到星星上去吗?”
伍氏轻声道:“竹蜻蜓哪能飞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窦歆道:“但是女儿见过,着好大火的那天晚上,女儿便见过,一只竹蜻蜓从小楼上,一下子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去……”
伍氏不想窦歆害怕,见她乱语也不拦阻,一旁秦缨听见这话心底微微一动,“歆儿是在何处瞧见的红蜻蜓?”
窦歆如今并不怕秦缨,她指了指远处的似锦堂,“去吃饭的时候,看见那里有飞的飞快的红蜻蜓,一下就不见了。”
伍氏听她所言,也想起一事,“十二那天晚上,我陪母亲在似锦堂操持晚膳,是她父亲抱她过来的,刚进正堂,她便要我抱,又悄悄对我说,来的路上看到一支蜻蜓从二楼飞走了,当时我只以为她白日里玩过竹蜻蜓,此时又贪玩了才说了那话……”
谢星阑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沉声道:“她看到的不是竹蜻蜓,而是窦晔从二楼射出去的带火石的飞箭,那丝火星被她当做了竹蜻蜓。”
伍氏听得脸色发白,忙搂紧了窦歆,谁能想到唯一目击窦晔行凶的,竟然是府内小小稚童?也难怪那日他们入府时,窦歆口中念叨着要看红色蓝色竹蜻蜓,他们几人面色沉郁,窦歆却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又边看天上的星子边含糊低语起来。
窦氏请的大夫来的很快,大夫入上房两炷香的功夫,消息才从里面传出来,窦启光是急怒攻心,但并无性命之忧。
如此谢星阑便放下心来,对秦缨道:“时辰不早了,我留在府中继续补查证供,你先归家。”
秦缨记挂着红袖的伤势,又得知沈珞已经返回,便也应下,又与伍氏告辞之后,秦缨带着白鸳朝府门而去。
谢星阑站在原地没动,直等到秦缨的背影消失在花林之后方才收回目光,他刚一转身,却对上了伍氏的眸子,伍氏眉目微微一垂,并不敢多言什么。
谢星阑多看了她两眼,很快朝着蒋氏和窦桐而去。
秦缨回府之时,秦璋正在正堂等她,红袖被带回府中医治,他便知道窦氏的案子破了,此刻又听秦缨说了些详细,很是唏嘘,“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亲兄弟动的手,此事虽说是窦晔之过,却也见窦老爷治家无方,嫡庶纵然有别,却也没有这样亏待庶子一家的,若真是不喜庶子,又何必纳妾室?”
秦缨欣然极了,同样是古人,秦璋的观念便要明理的多,见她牵挂着红袖,秦璋又道:“大夫给她开了方子,说大都是皮外伤,养养便可,我派了一侍婢过去帮忙照看她,你不必担心,这会儿人她人已经歇下了。”
秦缨颔首,“她差点被逼良为娼,明日我还要带她去一趟金吾卫。”
秦璋听着便叹道:“难怪窦氏的生意如此红火,却是在酒楼之下做起了这等买卖,果然一切反常,都必有妖孽。”
秦缨虽知道青楼是合法买卖,但被逼迫还是大不一样,以防万一,她将照看红袖的侍婢叫来问了几句才去歇下。
……
谢星阑离开窦氏之时已经将近子时,他带着人马返回金吾卫,又去牢里看了一眼窦晔父子,窦晔默不作声,窦文彬却有些崩溃之状,谢星阑不着急连夜审问,先令狱卒少给食水,好好磨一磨窦晔的心志。
待回到将军府已经是丑时过半,长夜已深,谢星阑却吩咐谢坚,“明日去将金吾卫这几年的大案命案卷宗找来,我要看看。”
谢坚狐疑道:“公子做什么?”
谢星阑一边更衣一边道:“随便看看罢了。”
谢坚不相信谢星阑只是随便看看,但谢星阑不说,他也不敢多问,连忙应了下来。
待躺在榻上时,谢星阑没多久便陷入了睡梦之中,这两日他入睡的极快,也再未做那心魔一般的噩梦,没有人知道他睡中惊醒,本以为又是一个无眠之夜,转眼却发现外面已经晨光微熹时的喜悦。
又是无梦的一夜,谢星阑起个大早,直奔金吾卫衙门而去。
到了衙中,大半差役都还未到值,有来得早的,见他也这般早出现在衙门里,还微微有些惊讶,等他走远之后,几句议论低低的传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