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翊卫拔刀相向,那便是谢星阑铁了心留人。
这简直是没把威远伯府放在眼里,赵望舒怒道:“谢星阑,你凭什么?!”
谢星阑不驯道:“就凭龙翊卫查案,皇权特许。”
赵望舒憋红了脸,卷入命案本就麻烦,若再因此事与龙翊卫起争端,传出去不好听不说,传到圣上耳边,还不知要被这奸恶之徒盖上什么帽子。
赵雨眠也有些怕,“哥哥,不然我们多留一会儿,就当是为了婉儿。”
崔晋眼看要打起来,也上前劝道:“谢钦使息怒,贤侄也莫要气恼,眼下已经十分混乱了,何至于如此——”
“我看在世伯的面子上。”赵望舒找到台阶下。
谢星阑淡哂,目光扫过赵望舒,又凉凉地掠过正安抚赵氏兄妹的崔慕之,“此案龙翊卫与京畿衙门同审。”
撂下这话,他径直朝秦缨走来。
秦缨见过许多凶徒,早练就一身不逊男子的胆气,在她的记忆里,唯独某次与一个反社会人格的爆炸杀人犯照面时,对方那阴鸷冷血,想要毁了全世界的眼神,令她心惊胆战。
此刻与谢星阑目光相撞,夏末初秋的夜,她心底诡异地一寒,他那双极好看的眼睛阴沉莫测,间或还可窥见一丝难掩的戾气。
这样的谢星阑,分明像极了原文中即将功败垂成的他,那种明知大势已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与暴戾,秦缨忐忑的想,难道因为她的到来,故事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
“县主有何发现?”
走到阶下,谢星阑静静地看着她,他语气无波无澜,威压却十足,秦缨忙提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她一边揣度他接管此案的目的,一边道:“发现了一处外伤,还有些异常,不像溺死——”
此一言出,崔晋和其他人连忙围了过来。
林氏也忍不住道:“县主如何知晓?”
秦缨回身,再度蹲在崔婉尸体一侧,“如果是溺死,因呼吸呛水,人死后,口鼻处会有蕈状泡沫,并且——”
谢星阑冷声问:“何为蕈状泡沫?”
秦缨转眸看他,四目相对,秦缨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他在原著中惨死的模样,她语声下意识缓和了些,问他:“谢钦使见过螃蟹吗?”
谢星阑被问得眼皮一跳,但秦缨已自顾自道:“便如同螃蟹吐出的泡沫一般,除此之外,死者掌心和指甲内太过干净,映月湖湖底多有污泥,若她是溺死,指甲里多少会有泥渍,而外伤——”
秦缨去触摸崔婉后脑,“后脑枕骨处有一凹陷伤,她必定是先受到袭击,而后被抛尸入水,入水之时,已经断了气。”
林氏听见这些,心底更似刀绞一般,捂着嘴巴呜咽出声。
秦缨不忍地道:“她衣裙鞋袜泡过水之后,浅表的污痕都已淡去,唯独那些颜色极深的留下了,她裙后到鞋跟磨损痕迹重,必定是被凶手拖行过,案发现场当有拖痕与血痕,凶手杀人之后,多半来不及清理。”
秦缨面色微肃,“从后脑伤处的情况来看,袭击她的凶器多半是钝器,比如圆润的卵石。”
众人匪夷所思地看着她,谢星阑眼底也闪过一丝探究,他招手叫来身后翊卫,又去看捕头赵镰,“去映月湖湖边搜,主要搜寻水流上游,也就是映月湖东侧。”
他来了半晌,虽未发一言,可朝暮阁中对话他都听着,吩咐完,他转身看向后面男男女女十多人,“虽然适才已经问过证供,但你们众人聚在一处七嘴八舌,所言皆不做数,接下来,你们需得分开供述,问什么答什么,翊卫会记录。”
崔慕之对其他人道:“我去安排笔墨。”
“慢着。”谢星阑出声拦阻,“这些杂事交给府中人去做,崔世子眼下也是嫌疑者之一,未得准许,最好不要离开伯府后花园,否则可就说不清了。”
崔慕之眉头皱紧,立刻回身盯住谢星阑,谢星阑站在阶下,亦冷冷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夜风中颇有剑拔弩张之势。
长清侯府的权势远在威远伯府之上,可谢星阑今日摆明了绝不给他们任何人面子,秦缨在旁看的心惊,不明白是什么让谢星阑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崔晋见事态不好,忙道:“谢钦使,慕之是婉儿的哥哥,不可能是他……”
谢星阑不为所动,眼风更为锐利,“伯爷莫要言之过早,我见过许多案子,都是最为相熟之人作案。”
崔晋还要再说,崔慕之却制止了他,他冷笑道:“龙翊卫破案如神,我们自当按他们的来,只希望谢钦使莫教人失望,早日找出谋害婉儿的真凶。”
谢星阑牵唇,“只要伯爷和夫人配合。”
今日留下的女客,除了秦缨和陆柔嘉,还有威远伯府之女赵雨眠,吏部尚书府的小姐简芳菲,另外两位,一个是鸿胪寺卿家的二小姐傅灵,一个是城防营吴都统家的长女吴舒月。
留下的五位公子之中,除了崔慕之,还有一人也与崔家有亲,乃是伯夫人林氏的表侄,户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林潜,另外三人,有国子监祭酒府上的长孙薛铭,平昌侯家的小公子裴朔,还有卢国公府上的二公子卢瓒,各个都是达官显贵。
谢星阑扬了扬手,自有翊卫大开朝暮阁正堂和东厢,又按顺序请了众人去问供,秦缨、陆柔嘉,还有傅灵三人排在最后,一时都留在了西厢之外。
这时,谢星阑问崔晋和林氏,“敢问伯爷和夫人,今日来的男子之中,可有谁从前与崔姑娘交好过,又或者,有过情愫的?”
此一言出,崔晋还未有反应,林氏先大怒,“谢星阑,我女儿惨死,你还想坏她清誉?她早就与淮南郡王府世子定下亲事,怎会与别的男子有染?”
林氏的眼神恶狠狠地,因当着秦缨三人的面,越发恼恨谢星阑,仿佛他是故意给他们难堪。
谢星阑倒不恼:“世间命案,不过是为那么几宗,财杀、仇杀、情杀,又或是械斗和意外,械斗和意外首当排除,而今夜游园者皆非富即贵,又与崔姑娘私交甚多,财杀不像,那么,便只有情杀和仇杀最有可能了,伯爷适才又说,崔姑娘性情极好,从不与人结仇。”
秦缨在旁听得挑眉,谢星阑不愧是在金吾卫历练多年,至少比赵镰专业多了,而他是何目的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要紧,能破案的龙翊卫,便是好龙翊卫。
“绝无这般可能!”林氏轻喝一句,又去看崔婉惨白的面容,“我女儿是最守礼教的,怎么会私下与别的男子生出情谊?或、或许是仇杀呢?婉儿虽不与人结仇,却也有可能是旁人暗地里嫉恨她……”
崔晋也道:“是啊,婉儿不可能的,她与淮南郡王世子定亲多年,哪会有这些糟污事?”
“与淮南郡王府的亲事是何时定的?崔婉自己喜欢这门亲事吗?”
“五年之前定得。”想到这桩婚事,崔晋仍然止不住地唏嘘,“我与淮南君王是旧交,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婉儿自己也是乐意的。”
谢星阑看向林氏,“既然五年前定下,为何今岁才成婚?大周女子十九岁成婚虽不算太晚,但亲事说定的,多在十八之前便出阁了。”
林氏握着崔婉的手仍在落泪,似乎打算一直这样守着她,崔晋见她不语,便叹然道:“因婉儿生过病,是在亲事说定没多久就病了,后来她母亲带着她去三清山烧香,去了半年才回来,是三清山的道长算出来的,说她十九岁之前不能成婚。”
谢星阑问:“是何病?”
“是哮喘之症,早两年有些严重,她母亲便想多留她两年,郡王府也很是通情达理,正好郡王世子要考功名,便也不急,因此将婚期定到了今年,可谁能想到……”
秦缨在旁听得有些意外,她记得白日宴上,崔婉曾食过辛辣,且这几年雅集上碰见,也未见她发病,正想着,谢星阑问出了她想问的:“她如今病况如何了?”
崔晋道:“我们找了神医给她调理,如今已大好了。”
谢星阑未曾做声,秦缨心底却有些怀疑,哮喘病在现代尚且不好根治,更何况是古代?而原身的记忆里,这些年与崔婉打照面的次数少说也近百,却从未见她发过喘疾。
谢星阑又吩咐道:“将崔姑娘的侍婢叫来。”
崔婉身边有两个亲信侍女,一个叫碧云,一个叫紫娟,二人到厢房前时,看见崔婉的尸首便呜咽着抹起眼泪。
谢星阑问:“你们跟了崔婉多久?”
“四年了。”
“四年。”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谢星阑心底滑过一丝异样,又去问崔晋:“可有自小跟着崔姑娘长大的家生子侍婢?”
崔晋摇头,“四年前,婉儿重病,便是因为当时两个一起长大的未曾好好伺候,她母亲一气之下将人全发卖了,这两个是后来采买的,这几年一直跟着婉儿。”
谢星阑打量着二人,“近日你们小姐可有何烦恼?又或是与谁生过龃龉?”
碧云和紫娟对视一眼,皆是摇头,紫娟哽咽道:“我们小姐平日里是待人极好的,并未与谁闹过不快,这两月来小姐都在待嫁,也未有何烦恼。”
谢星阑不再多问,这时,一个翊卫来请秦缨三人录口供,秦缨也未耽误,忙与陆柔嘉和傅灵一起进了朝暮阁的东厢。
所有的问题都如秦缨所料,她对答如流,口供很快便录好,待出了东厢,便见翊卫将所有人的供状送给了谢星阑,昏黄的灯火里,他一袭官袍英武非常,翻看供状的目光也颇为专注,但他眉宇间,却有浓到化不开的煞气。
她原身和谢星阑并无交集,此时绞尽脑汁也难搜寻到和谢星阑有关的重要信息,正发着愣,远处青石板道上,忽而行来一个青裙身影!
“县主——”
来者正是与秦缨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婢白鸳,她从外院进来,想要走到朝暮阁前,却被守在外头的龙翊卫拦了住,秦缨连忙朝外走。
因她身份尊贵,龙翊卫并未拦她,但见她出去与侍婢说话,还是有个翊卫跑到了谢星阑身边,禀告道:“大人,云阳县主与她的侍婢说话去了,小人们未敢拦。”
谢星阑抬眸,遥遥往秦缨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没多说什么,待那翊卫离去,他才问身边的亲随,“这个云阳县主,就是对崔慕之爱而不得的那个?”
谢坚跟了谢星阑多年,闻言颔首道:“就是她,她为了崔慕之花样百出,崔慕之喜好作画,她便请大周最好的画师教她,崔慕之想考科举,她便混进国子监进学修文,崔慕之多去了两次盼春楼听戏,她竟以堂堂县主之尊拜戏伶为师——”
谢坚语气颇为鄙薄,谢星阑也听得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她会验看尸体。”
谢坚撇撇嘴,“或许又是为了崔慕之去偷偷学的吧,她这几年折腾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如今她便是给崔慕之做妾室,小人也不足为奇,毕竟崔慕之要娶陆家那姑娘了,不过,崔慕之那厮也忒不是东西,陆家那姑娘平白受冤枉,他竟然一点儿不帮忙。”
谢星阑的表情骤然冷沉了几分,谢坚自知话多了,忙闭了口,这时,他却看到谢星阑只随意地扫了一眼秦缨的证供便又去看下一张。
他迟疑着问:“公子不怀疑云阳县主?”
谢星阑头也不抬地道:“疑她无用。”
谢坚很是不解,却不敢再问,不多时,谢星阑看完了所有证供,又对不远处的崔晋道:“劳伯爷带路,去发现崔姑娘尸体的荷花汀看看。”
崔晋应是,连忙引着谢星阑往映月湖走,直到此时,谢星阑才又往秦缨站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位云阳县主与他听闻之中有些不同,但他的确没必要疑她。
毕竟,十日之后,便是这位云阳县主的死期。


第4章 假山
白鸳一见秦缨便拉着她上下探看,又红着眼道:“县主,您没事吧,听说崔姑娘淹死在荷花汀里了,奴婢生怕县主也出事——”
白鸳是自小跟着秦缨的侍婢,人生的桃腮杏眼,娇憨可爱,性子亦率直迷糊,她急原身所急,想原身所想,眼见原身折腾的声名狼藉,规劝无果后,依旧忠心耿耿当马前卒。
秦缨温和地安抚她,又问:“你们在外面都知道了?”
白鸳点头,“我们都侯在垂花门外的倒座房里,本来只晓得园子里出了事端,伯府还报了官,并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直到刚才——”
“伺候崔小公子的嬷嬷抱着他进了后园,她刚进去没多久,张姨娘便追到了园门外,她被守门的嬷嬷拦着,竟直接在垂花门外闹了起来,说小公子年纪小,根本不能近死人之身,她哭天抢地的,等嬷嬷抱着小公子出来,还要去抢孩子,如此闹大了,我们才知道,原来是崔姑娘被人害死了……”
秦缨仔细回忆,“张姨娘便是小公子的生母?”
白鸳点头,“正是,当年张姨娘生下小公子后,他便被抱到了夫人跟前,后来一直养在夫人膝下,伯爷也愿意将他当做嫡子养着,将来好承爵,就是苦了张姨娘,这几年若非逢年过节,夫人绝不让她见孩子。”
这在古代的侯门深宅也不足为奇,秦缨又问:“那你是如何进来的?”
白鸳胸脯一挺,“奴婢看赵家世子来了,便搬出了侯爷的名头,这才让她们放奴婢进来。”
她这气态颇有两分原身之姿,但也是虚张声势,待看去西厢时,眼底只剩惊恐:“县主,我们赶紧走吧,伯府死了人,官府衙差也来了,若是沾上人命官司可了不得,时辰也晚了,再不回去,侯爷该担心了。”
秦缨反握住她的手,“现在还不能走,崔婉死的古怪,我也是嫌疑人之一,若现在走了,可就说不清了。”
白鸳嘴一瘪,怯怯道:“您又是为了崔世子吧……”
秦缨哭笑不得,原身从前给众人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一时半会儿还真是没法子改变,她虽与白鸳说话,却时刻在关注谢星阑的动向,见他去了映月湖,便道:“倒不是为他,是崔婉死的可怜,我得看到底是谁害了她,这样一个杀人凶手藏在我们之中,想起来便觉可怖。”
白鸳眼底分明不信,却点着头,“您说的有道理,那我们等着吗?”
“不,我们去湖畔看看。”
秦缨转身往映月湖走,白鸳忙跟了上来。
忠远伯府如今式微,可几十年前也有过权势极盛之时,因此,这府内后花园不仅占地阔达,还有内湖碧波荡漾,湖畔十步一楼,五步一景,亦是精致绝伦,如今初秋时节,芳树奇花浓阴尚绿,为秋夕节准备的小灯笼,如萤火一般挂在道旁的高枝之上。
龙翊卫与京畿府衙衙差,手执火把,正在各处搜寻,秦缨未见着谢星阑的身影,便问起白鸳“你可知今夜带着龙翊卫来查案的谢钦使?”
白鸳面色微变,“您说的,是谢将军府那个养子?”
秦缨应是,白鸳顿时有些意外,“您往日最瞧不上他,为何问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