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到上林县这一口气松下来,唉,只怕……不敢想啊。
到了路上,卫泱问老卫:“祖父,真要……给我大伯父报丧啊?”
卫长海:“嗯。”
卫昂:“……”
看来老卫是真不忌讳。
甘州城离上林县不算很远,次日晌午时分,爷仨到了上林县的地界之后买了辆牛车,卫长海躺进去,车轮“吱吱”地往卫家的老宅子驶去。
得知他们回来,上林县炸窝了。
老卫不稀罕,但是听说受了重伤快不行的老卫那就惊悚了,还有,卫家的两个大孙子头一次来,谁不想去瞧瞧从这里出去的飞黄腾达的卫家的孙子生的什么模样,又是怎样的气度。
因而腿脚灵便的街里街坊的男女老少全挤到卫家的老宅子门口来了。
牛车缓缓驶进家门后,卫泱和卫昂寻摸一圈,找来一扇破旧的门板,把卫长海抬进屋里。
卫昂出来后对着街里街坊一拱手:“我祖父伤重不能来和伯伯叔叔婶子哥嫂姊妹说句话,对不住了。”
街里街坊一阵唏嘘,有上了岁数的老武将说道:“卫老二是不是还病着呢?没好转吧。”
他说的卫老二是卫长河。
“卫公子你有事喊咱们,”这时另一老伯声如洪钟地说了声:“都散了吧,等卫老大好起来咱们再来瞧他。”
卫昂谦逊地出来送客。
等人都走了,卫长河的继室张氏带着卫招娣,卫长河的三闺女,继子严文瑞还有小儿子卫景凡过来,进门看见卫长海在“躺板板”全都哭了:“长河病了想叫大哥回来,没想到……”
卫巧巧和卫贞贞姐儿俩还在赶回来的路上,没到家呢。
卫长海听见他们哭也不看一眼,不哈一声,继续躺他的板板。
卫长海和俩孙子说好了,回来后连卫长河那一家也要瞒着,生怕谁在外头表现得不够悲伤再给他露馅了,要坏大事儿。
卫泱:“祖父,万一我小叔多心了,那些胡人小国没想跟咱们打仗,你白装一场,还惊动我大伯,怎么收场?”
万一老卫遇上的,就是拦路抢财物的蟊贼呢。虽然直觉告诉他们,大概率不是。
可凡事不都有个“万一”么。
老卫瞪他一眼:“梅大人是个吃白饭的,你们多打听着,只要他审出来跟胡人沾上边,就立马给你们大伯报丧去。”
在甘州城看梅知寒那架势,他觉得两三天就能审出结果来。
所以这不还带了口气儿回来的吗?等梅知寒审出了结果,要是围袭他的对方是真蟊贼,凭这口气儿他能活过来,就当没事;要是对方真如卫景平所怀疑的那样,是西北边境上的夷狄小国派人干的,是个阴谋,那这口气儿就回天无力,人“没了”呗。
不都给安排的明明白白的,俩孙子怎么还不明白,有点不灵光啊。
卫泱:“……”
也行吧。
……
“三姑母,”卫昂对着卫招娣行了个大礼:“我二爷爷怎样了?”
他是第一次见卫招娣,礼仪上很讲究。
卫招娣抹着眼泪说道:“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瞧不出是什么病。”
自然也找不到对症的方子。
卫昂:“三姑母能带我去看看二爷爷吗?”
卫招娣带他去看卫长河,走到院子里,她说道:“昂哥儿不要把我大伯的事告诉你二爷爷,我怕他听了受不住再……”
卫昂说道:“三姑母提醒的是,我不会说的。”
他们进到卫长河的屋里,见他佝偻着背缩在床榻上睡着了,卫招娣摆了摆手,又带着卫昂出来:“他很少能睡着,昂哥儿,叫你白跑一趟。”
卫昂:“三姑母别这么说,我晚点儿再过来瞧瞧二爷爷。”
卫招娣歉疚地说道:“好孩子。”
唉,真是流年不利,家中病了一个长辈又伤了一个,折腾这些后辈们了。
……
次日,卫泱和卫昂一块儿去看卫长河,看见床头放着一碗黑乎乎的药,问:“不是说没有对症的方药吗?”
“请了很多大夫来看,”这会儿在床前服侍卫长河的严文瑞说道:“说法不一,后来还是听了晁老大夫的,吃他开健脾和胃的药。”
其实就是安慰剂了,对卫长河的病,晁老大夫也是束手无策。
一听说那碗汤药是晁老大夫开的,卫泱、卫昂二人神情一变:啊这里面不会有屎粑粑吧。
他们在京城时听卫长海讲过上林县的事,对晁老大夫和金灿灿一人一雕之间的恩怨记得尤为深刻。
登时屏住了呼吸。
有同时摇了摇头,吃健脾和胃的药有什么用,他们小时候没事还被爹娘摁着灌上两口帮助消化呢。
这能治病?
卫长河的病痛一开始是从腰疼开始的,一般在夜里子时开始发作,疼死了不说还时常伴着恶心呕吐,到后来疼痛的时间越来越长,生生把个壮汉子折腾的骨瘦如柴了。
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总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
卫昂小心翼翼地上前看了看卫长河,轻声唤他:“二爷爷?”
卫长河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竭力开口说道:“昂哥儿回来了?”
“二爷爷,”卫昂上前跪在卫长河床榻前:“是我,卫昂,我和二哥卫泱回来看您了。”
卫泱也跟着他在卫长河床前跪了下来,喊了声“二爷爷”。
卫长河说道:“你爷爷打发你们来的?”
卫昂给卫泱使了个眼色:“嗯,我爷爷有事晚出京两日,让我俩先来瞧瞧二爷爷。”
老卫在“躺板板”,就怕谁问起他来。
卫泱也回了卫昂一个眼色,他睁眼说瞎话:“我爷爷去拜访京城神医柳仲喜了,想请他来一趟上林县给您瞧病。”
柳仲喜是当今右相柳承珏的二叔,先前在龙城府悬壶济世,年纪大了受不得边关冬日里的风寒,回京城开了个医馆,但是不大爱营业,时常装聋作哑逃避出诊的。
京城里大夫多,也不缺他一个,像柳仲喜这么动不动就咸鱼的,几乎没啥人来请他看病,所以“神医柳仲喜”显然是卫泱胡诌的了。
因为京城里的大夫,跟他们卫家相熟的只有柳仲喜一个,提起来卫长河也知道,更像真的而不是撒谎。
卫长河这会儿很清醒,说道:“你爷爷真是的,让人家柳大夫从京城来咱上林县,这么大老远,多折腾。”
柳仲喜岁数也不小了,路上再有个好歹。
卫泱和卫昂一时编不下去了,卫长河要是再问下去,他们说不定要把卫长海给抖出来了。
没想到卫长河却说:“与其在这里找不到病根儿熬日子,不如,”他拉着严文瑞的手说道:“你雇一辆马车,把我送到京城去瞧大夫吧。”
还省得卫长海求爷爷告奶奶的请人从京城赶来给他治病。
早该去京城求医的,那里的大夫见过的病人多,知道的病症也多,他糊涂了,卫长河心道:幸好卫泱一句话提醒了他。
严文瑞面色一白:“……”
卫长河催他:“今儿就走。”
卫泱和卫昂:“……”
卫长河:“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们放心,二爷爷命硬,说不定去京城能再捡十多年寿命,放心……”他觉得有路子了,坚决不想躺在家里等死。
卫泱和卫昂二人跑回去告诉了卫长海:“祖父,要不咱把实情跟二爷爷说了吧。”
卫长海瞪他俩一眼:“晁老大夫都瞧不好,长河就得去京城。”
就算他没出意外,也有带卫长河去京城找大夫的打算。
他心道:嘿,俩臭小子歪打正着了。
当天,严文瑞就雇了一辆马车,和家中交待几句,陪着卫长河进京瞧病去了。
卫长河一走,卫长海心道:这下能放开装了。
次日夜里,甘州知府梅知寒打发心腹师爷亲自来上林县给卫昂捎了句话,说审出来了——盘踞在西北边境上的北夷恨透了卫家,早在去年就派他们收买的汉人细作悄悄来到甘州府,伺机想法子搞垮卫家。
他们甚至不惜花功夫把甘州前知府孔道襄拖下水,以达到牵连卫景平的目的。这次得知卫长河病重,卫长海回上林县的消息后,他们又打了杀掉卫长海,让卫景明回乡奔丧,以此离开龙城府的主意。
卫昂心头一凉:幸好他小叔卫景平多想了一步,否则……他不敢想会怎样。
他送走梅知寒打发来的师爷,对卫长海说道:“祖父,果然是胡人干的。”
卫长海已经从门板移到了床上躺着,他憨笑了声:“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还不赶紧安排上,该报丧的报丧,该操持假出殡的操持起来。
不对,最要紧的是要看卫景明的——一旦诱敌成功,就要杀以北夷为首的小国们一个片甲不留!
“卫泱,你赶去龙城府,亲自对你大伯说这事儿。”老卫给卫泱派了活儿。
……
与此同时,甘州知府梅知寒那头,将密信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上奏了夷狄细作的事。


第298章 番外十三
七月底,夏末初秋时分。
卫景平收到来自甘州府的密信后用指尖轻扣了下几面:“好,好啊!”
只要夷狄小国出兵,简直是来给他们送人头。
二十年前那次结下的仇,也该报了。他想起几个熟识的上林县少年郎的名字,眼眶一酸叹息道:“唉都战死沙场了啊。”
他今夜睡意全无,拿着密信反复看到天亮。
次日与云骁帝和兵部尚书裴晖商量后决定——按照先前的想法,诱敌来战。
八月初二,兵部暗中调动了数万弓箭手和十万连弩前往龙城府,屯兵在边境上,蓄势待发。
兵部部署兵力后,卫景平的心才松弛下来,得以抽空去看了看卫长河。
前几天卫长河来到京城后,卫景平给他请京城里有名的大夫给瞧了瞧,起初也没诊出病症来,只能先用止痛的汤药吊着命,后来柳承珏的二叔柳仲喜来看他,开玩笑地说道:“卫老弟啊,你一直叫腰痛腹痛,不会饮了女儿国母子河里的水,要生娃娃了吧。”
卫长河正痛得大汗淋漓,听了他的话被唬得额上青筋暴起:“……”
一般来说,大夫是不会跟病人开玩笑的,虽然柳仲喜在京城混的不太靠谱,但人家当年在龙城府,不知道救过多少人的命呢,他当真了。
柳仲喜趁机上手摸了一遍卫长河的腹部,甚至扒了他的裤子一寸一寸摸起来,这还不罢休,还拿银针戳了好几下,末了轻描淡写地说道:“你这里长了淋石,有半个鸡子大。”
卫长河的腹部左侧长了淋石,也就是后世所说的结石,之所以一直诊不出来,或许是这颗淋石长的位置过于隐蔽了。
被他一吓唬,卫长河浑身紧绷,淋石所在的那块儿地方的皮肤变薄,这才让柳仲喜给摸出来了。
得知是什么病症,能对症下药就有治了。
卫长河之后服了几贴柳仲喜给开的汤药,总算一点一点好转起来。
卫景平来的时候,他搁下药碗:“平哥儿,怎么没见你爹?”
卫长海的事,一直都没告诉卫长河。
卫景平:“我爹回上林县了,这不是跟二叔您走反了么,我已经写信跟他说您来京城了。”
他说话的时候,声色未动,连声调语速都和平常一样,看上去再淡定不过了。
卫长河“哦”了声,又端起碗来喝药。吃亏在他卧床不能动,但凡出去走两步,就能听到外头有人在议论,说卫长海没了的事。
这才轻信了卫景平的鬼话。
卫家给夷狄人做局,做得十分高明,偷偷摸摸的报丧,加上卫家人个个竭力掩饰悲痛的神情,遮遮掩掩的,给人一种还不敢让外人知道卫长海没了的假象。
愈发让人笃定卫长海没了,坊间议论纷纷,有惋惜的,又说风凉话的……老卫的热度是蹭蹭涨。
……
八月初三,卫泱满面憔悴地进了龙城府,他到了卫景明的军营前,一个“不小心” 从马上摔了下来,好半天才爬起来,步履踉跄地进了军中大帐。
有人甚至看到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时的外衣下头衬着的白色袍子,等了片刻,看见卫景明满眼凄凄地从军营里走出来,换了装后跟侄子连夜离开龙城府,他们猜测,卫泱穿在外袍里头的是——报丧的孝衣。
哎呀,卫家这是谁没了呀?
蛰伏在龙城府的夷狄细作自然也听说了,他们搓了搓手,有点激动地心想:看来是他们的人得手了,必是卫长海没了。
他们连夜放信鸽给主子报信。
……
八月初六,关外的北夷纠集五个小国约六万兵马,向龙城府逼近。
初七日,在龙城府外与朝廷军大战。当日,卫景明一身明晃晃的甲胄,外披红色战袍,他端坐于汗血宝马的背上,双手搭起弓弦——
“嗖” 一箭离弦,鸣镝声呼啸,如闪电一般穿过漫天烽烟,射落了敌方主将头盔上的缨穗。
“卫景明!”
他不是离开龙城府了吗?见鬼。
夷狄兵士惊恐地喊道:“不好,中计了。”一时间人心惶惶,阵脚大乱。
……
九日,夷狄战败,折损五万多兵马,仅余下三千来残兵败将丢盔弃甲,逃窜而去。
卫泱一看这架势,好啊,单骑去追,杀了上百名胡人兵士,过瘾了才返回龙城府。
而当朝未损一兵一卒。只是弓弩耗费厉害,锻造所用的银两让人很是肉疼。
打扫完战场,夜里,卫景明脱下甲胄,和副将袁头儿带上一坛酒,去了乌鸦谷。
十九年前,为了拖住夷狄兵马,等待援军来救龙城府,他领着三千士兵在这里与夷狄开战,两天一夜打下来,他们上林县出来的儿郎几乎全折在了这里,生还者寥寥数人……
到了乌鸦谷,看着眼前的乔木苍苔,卫景明怆然打开酒坛,把酒酿倒在地上,一一念着那些死去同袍的名字:“当年的血债讨回来了。”
林中有数鸟长啸,似在回应着他。
……
十三日,龙城府大捷的奏报送到了京城,麟德殿中,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西北这一战,打的胡人没个二十年都缓不过来,往后余生,多半能安详这太平盛世。
云骁帝下旨论功,卫景明自不必说,从三品怀远大将军晋了二品的上柱国,兵部其余人等也都有封赏,退朝时,他叫人带给卫景平一句话:“等卫老将军和卫泱回了京城,让他进宫来见见朕。”
他要亲自赏赐这祖孙俩。
中秋节后,卫长海和卫泱进宫面圣。云骁帝赏给老卫一副金甲:“卫老将军拿去穿着玩儿吧。”
卫长海连忙谢恩。
云骁帝又问卫泱:“卫泱,想当大将军吗?”
卫泱答道:“回陛下,想。”
云骁帝点了点头:“嗯,朕知道了。”只这一句,并没有下文了。
但是次月,朝廷下旨于次年, 亨庆二十年春开武举, 并让大太监李桐专门给卫泱捎了个口谕:“卫公子要给陛下争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