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一阵子陆谵想开了,说不定就不用拿着文章去见他了呢。
众官吏一听:“柳大人说的是。”
先该干嘛去干嘛去吧。
人人遂打起精神来处理公差去了。
忙了一天到晚上回到家中,想着寒窗苦读多年竟做不出一篇八股文题目么,人人不服气又翻着《诗经集注》逼自己做起八股文来。
卫景平也不能免俗,他点了两盏油灯,拨到最亮处,看了几本书,还是唯有一个“非礼相陵则狗吠”的切入点,于是不再执拗,就着“守礼”入手,做起八股文章来。
“谨身则物无小,拒人者意极严矣。”卫景平写下了这一破题句。
他用破题句先给文章立意,说明对于君子来说哪怕是只有狗觉得不遵守礼的地方,也该严厉拒绝,绝不去做。
等写出了破题句子,卫景平才翻着人手一本的朱熹的《诗经集注》,边往下写承题、起讲边看看自己是否有遵经守注,写完起讲,他用《野有死麇》中的“舒而脱脱”开头,以“舒而脱脱,尔吉士岂我知哉!”一句连缀成入题句,以委婉含蓄的语气,明说了他这篇八股文是围绕着男女相交必守礼,非礼交往狗都朝你叫的题旨来写的。
通篇旁搜远绍,尽量从破题到束股的每一部分都做到严丝合缝,到黎明破晓时分,他终于写成了五六百字的初稿。
等抽空再修一遍,删掉烦词赘语,改正背离经注的地方,将文章润色得形象、生动一些,便可以拿着去敲陆谵的门了。
……
陆谵来到龙城郡的第四天,那条被风沙掩埋在龙城郡,完全成了地下暗河的浊河上游一段,完全被清淤疏通了,在宽宽的河床间,浊河还只是涓涓细流,一路潺潺地向张掖流淌过去。
善感的士子见到此景,脑海中不禁勾勒出浊河两岸麦浪翻滚,人流熙攘,家家户户炊烟袅袅一派清平盛世之象的图画。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啊!”柳承珏前来观看时忍不住感慨道:“本官得写呈文告知张掖及下流其他州、府,提醒他们注意疏通河道,以提防到了雨季此河道水量剧增引发下游水患。”
水流是最容易抄近路的,先前地上完全被填住了,从大玉山下来的水只能走地下暗河,如今疏通出来,这么低的地势,这么宽的河床,势必会引来抄近路的水往东流去……凡此有隐患的地方,他都不能疏漏,一一要呈文俱上奏报朝廷,告知同级府衙大员的。
初到龙城郡的陆谵得知开挖出一条大河来,将此地多年缺水的问题一举解决了,忽然不端高人的范儿了,他冲出毡帐,一路跑着奔到了浊河边上。
到了地方没留心看人,一下子跟人撞了个正着。
那人是个读书人,羸弱不堪,往前一栽又撞到了正在巡河的江扬,江大人趔趄了下,看见撞人的那人四十多岁,通身却仍有积石如玉之丰姿,料是陆大儒无疑,忙上前见礼:“武夷先生。”
武夷先生。
这名号是真的很响,天下读书人没有不知道帝师武夷先生陆谵的,因此来看河的人登时转去看陆大儒了,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往前凑,都要一睹其风采,大有“看杀陆谵”之意。不过人家陆谵早就活过了能被“看杀”的年纪,他愣了一愣,立刻给即将开办的象峰书院拉起生源来:“在下来到此地是想办个书院来讲学的,谁家里要是有适龄的蒙童,欢迎到时候送到在下所在的书院去。”
听了他的话,围观的人群都不能说是欢喜了,简直就是欢喜若狂,也不看河了,带着孩子来的立即牵着稚子往陆谵身边挤,想让他看看能不能现在就收下自家儿子当学生,就差没三呼“陆大儒万岁”了。
陆谵呵呵笑道:“等书院筹备好开学那日,都能来。”
说完他扭头扫了一眼江扬身后的众官吏,说道:“你们也能来,但记得带上文章。”
音落,尤其是那些还未考中进士,尚是举人的官吏,如卫景平这样的,脸上的笑意立刻僵住了。
也没心思看河了,留着陆大儒与百姓在河边同乐,一到下公差时间都着急忙慌地回家做八股文章去了。
当晚,卫景平花了十成十的气力把文章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终于读着满意了才誊抄好,等后日休沐时去找陆谵点评。
其实陆谵比他们这些人还心急,他一天能找顾世安问两遍:“遥光,你不是说龙城有个人文章做得深得你老师的传承吗?他怎么迟迟不来见我?”
陆谵说的顾世安的老师名叫蔺沛,和陆谵师出同门,只是此人不愿意做官,考中举人之后就在扬州的谢氏族中的私塾里当了十年西席,后辞别而去终身不再收学生。
蔺沛做八股文审题细密,文章理法兼顾,用词淳厚,非常得同门师弟陆谵的推崇,听说他生平仅教出一学生谢熠有乃师文风,可惜后来英年早逝,没有将蔺沛一派的八股文风格传承下来。
顾世安虽也是蔺沛的学生,但他的文章以灵动见长,不似其师风格。
“卫四定是将文章做出来了,”顾世安说道:“陆师叔你等着,我去找他来。”
这日他来的时候卫景平恰好不在毡帐里,只有卫景川巡逻回来在自斟自酌,顾世安问:“你四弟一连熬了几个通宵,还没写出文章来吗?”
卫景川被他一激将:“谁说他……没做出来,等着,我拿给你看。”
他明明看见卫景平誊写好了就放在书桌上呢,出门的时候还特地嘱咐他别让金灿灿回来往上跳,再一爪子给他抓花了。
卫景川将那文章取来,顾世安才看了个开头就觉得卫景平这篇文章作法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周全极了。


第135章 战马
(《韩非子》。)
黄昏, 龙城郡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落日浑圆,一群北夷人在新开挖的浊河河滩上喝五吆六地打闹, 无所事事的非常之扎眼。
卫景平弯腰抓起一把半干的泥沙团了团, 跟苗怀信说道:“苗主簿,这河滩上可以种作物吗?”
苗怀信也捻了一捧土:“也就只有野草肯在这种地方生长了。”
这地沙石太多,只怕还有盐碱,根本养不出茁壮的庄稼苗。
卫景平问他:“野草能长出来吗?”
有草也行。
苗怀信将沙土拨开摊在手掌中给卫景平看:“卫主簿瞧, 这些小白点就是草籽萌发的芽, 要是能下几场春雨, 它们就破土而出了。”
只是这地方的春天看起来多半是没有一滴雨的, 日头一日比一日温煦而干燥, 这沙土里的草籽很快就要被晒干枯了。
卫景平笑道:“苗主簿您看,这河里的水流是不是被刚挖开那会儿急了?”
河面也看着宽阔了一些。
苗怀信:“哎呀你瞧瞧我倒把大玉山上的雪给忘了, 这几日冰消雪融,浊河的水会越来越多。”
要想河滩上长满茂盛的野草, 只要用河水灌溉一遍就是了。这事他擅长啊, 明日就撸袖子干起来。
卫景平为什么要花心思费工夫让浊河的河滩长满草呢, 因为他想建一个牧马的场地。
纪东风统领三万戍军驻守边关, 听起来比周边北夷人等胡人小国的每一支军队人数都要多,但实际上朝廷太多年没有打过仗了, 且不说士卒疏于操练缺乏征战经验,这三万人手里就连马都不到四百匹,马匹的种类、公母、年龄参差不齐,平时拉车、驮运物资还行,但从中能挑出来作战马的没有几匹, 因此日后一旦遇到胡人的铁骑, 他们甚至连一支能望人家项背的轻骑都组建不出来。
还打个什么仗啊。
没有马, 没有轻骑军,卫景平时常深深忧虑,你道历史上的宋代朝廷为何总对幽云十六州念念不忘,那儿是他们的养马牧马之地,后来丢了之后,没有马匹,宋朝军队的作战能力如江河日下,遇上强敌就是个溃不成军一败涂地。而秦皇之所以能灭六国,白起大将军能以五万骑兵击溃赵国的四十万大军,除了对方玩了个“纸上谈兵”的作死花样之外,还有一部分功劳要归于秦国花大力气养的河曲马,河曲马体型庞大,最能负重,战时转运物资粮草不在话下;世民大帝更是骑着大宛马昭陵六骏跑马圈地,践行“马有多少国家就有多大”……一句话,得想办法弄马,尤其是好马,战马。
从浊河的河滩边归来,卫景平去找了“赋闲”在家的北夷九王子绰耶,牧马养马这事,还是得找相对有经验的。
绰耶正在喝着小酒,瞧着他媳妇儿卜居从云高高隆起的肚子,说道:“嘿嘿是个儿子吧?”
卜居从云换了一套粉底绣红梅的褙子:“不知道。”
绰耶:“你怎么穿得跟个汉人婆娘似的?”
卜居从云撇撇嘴:“好看啊。”
她如云的长发学着来到此地的宫女们梳了个繁复的飞仙髻,簪着镶金边的翡翠步摇,比她们北夷人披散个头发往上带银饰好看贵气多了。
“臭婆娘你不打算回去了?”绰耶挥了挥拳头。
卜居从云挺着肚子撞了他一下,白着眼道:“回去?父王肯认你?”
绰耶:“……”
真是拿着刀子往他心上扎啊,这女人忒狠了。
这时候卫景平来了,他手里拎了坛酒:“九王子殿下,来,满上,满上。”说完,他揭开盖子殷勤地给绰耶倒满了酒杯。
绰耶方才喝了个微醺,一看见卫景平,酒意都吓飞了:“你……你来做什么?”
每回看见卫四都没好事。
卫景平温和如春风地一笑:“上回咱们不是就养马的事提了一嘴吗?”
这回来深入聊一聊。
得,养马的事又来了。
看来是一件都逃不掉。
绰耶:“……你不是缴了我的三百来匹战马吗?”
想起来就肉疼。
“你那三百匹马不都是去势的公马吗?”卫景平反问他:“就两三匹母马,怎么繁育小马驹?”
先前他看着缴来的三百多匹战马兴奋得跟什么似的,后来他大哥卫景明告诉他,因为公马性情暴烈,到了发情期见着母马就发疯不听话,为了防止在战场上出现坐骑不受控的情况,被挑选为战马的马匹一般在还是小马驹的时候就将它去势骟了,这样养大的战马不仅长得体格高大威猛,还更听话,能心无旁骛地在军中服役……得知这个之后卫景平繁育小马驹的打算立刻就落空了,不得不另选别的路子。
绰耶:“……”
这倒也是。
“九王子殿下,”卫景平今天的话有点多:“难道从来没想过找件事情做一做来养家吗?”
府衙每个月给绰耶夫妇二人六两银子,完全不够他们俩买酒买衣裳花的,据说绰耶媳妇儿过个年光年货就买了七八十两银子,照这么下去,将来开春各处来了更多的商人,带来的货物更琳琅满目的话,这个家很快就败光了。
府衙可兜不住他们的底儿。
浊河的河滩是不是该利用起来了,不然光一条河在那边独美,总觉得少了点儿东西。
绰耶瞬间听出了他话里头的意思:“卫主簿是想让我给你养马吧?”
卫景平向来是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就是这个意思。”
绰耶一口干了酒杯里的酒:“给我什么好处?”
卫景平说道:“三年之后,去留都随殿下,如何?”
绰耶眯着眼袋严重的双眼,他抹了一把久未打理的胡子说道:“再加点儿银子。”
卫景平豪爽地道:“你说个数?”
绰耶比出三根手指头:“这个数。”
卫景平笑得没了诚意:“三百两好商量。”
绰耶摇了摇头:“三千两。”
一年要一千两银子。
卫景平的笑意有点凉:“这个数吧虽然我能做得了主,但是……殿下,有点狮子大开口了。”
浊河疏通之后,他查看了其通往的水路,觉得开商贸的时机成熟了,他有把握一年赚出雇绰耶养马的一千两银子来,但就是不想这么痛快地答应这个一开始找龙城郡麻烦的北夷人。
绰耶:“卫主簿再想想。”
“殿下也再想想。”谈崩,卫景平告辞走了。
……
天将黑未黑之时,卫景平忙完公务回到毡帐,见他的书桌被人翻动过,就问卫三:“三哥,金灿灿又淘气了?”
卫景川摇着头道:“它今儿还没回来呢,顾夫子来了一趟,瞧了瞧你的文……文章。”
卫景平一讶:“顾夫子来了?”
他本来打算明天休沐的时候自己去拜见陆谵的。
难道顾世安怕他这个学生做的文章入不了陆谵的眼,自己要先把把关?
卫景平问道:“顾夫子说什么了没有?”
卫景川:“他坐了会儿就走了。”
哦嚯,难道是那人看不上他的文章,越看越觉得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写得烂,直接气走了?
卫景平又静下心来将自己的文章看了一遍,心道:这篇已经是我做文章的天花板了,改不动,明日就这么厚着脸皮去了。
他看了会儿书,外面打更报二更的时候,卫景平从包袱里找出一套崭新的湖蓝色的圆领长袍,一块方巾,一双新做的黑色布鞋,等明日一早起来沐浴更衣之后就去拜见陆大儒。
翌日他刚收拾好仪表出门去了陆谵处,递进去他的名帖和文章之后,书童很快就将卫景平请了进去。
顾世安这日比他来的还早,卫景平一进门,那人就面带微笑坐在陆谵身边呢,看起来聊得十分投机。
卫景平躬身行礼:“陆先生,谢先生。”
陆谵点点头示意他随便坐,顾世安却笑道:“卫四你该给陆先生磕头行大礼,按辈分你该叫他一声师叔祖。”
卫景平一脸的懵:“……”
师叔祖。
他好像没有误入修真的世界吧。
“教我做文章的老师叫蔺沛,”顾世安朝他挤了下眼睛说道:“蔺夫子和陆夫子又是同一个老师教的,弄明白了吗?”
顾世安是蔺沛的学生,他又是顾世安的学生,所以蔺沛是他的师祖……好像是绕明白了。
陆谵:“遥光,我可没那么多事。”
可别强行给他加戏。
卫景平递上他所作的文章:“在下荒废学业已久,勉强作出陆先生的题目,特来请您点评一二。”
陆谵接过去看了之后,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果然得蔺席玉真传。”
席玉是蔺沛的字。
顾世安没骗他,龙城郡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举人卫景平果然能将文章做成他生平推崇的理法文风文气,务实知变通,将来是个能治国的贤才,难得,太难得了。
“陆先生夸奖,学生实不敢当。”卫景平紧张地道。
陆谵满意地点点头:“嗯,你的八股文章做成这般,不必再钻研了,要是你愿意,以后跟着我学《韩非子》吧。”
《韩非子》。
这不是法家吗。
和他读的四书五经讲究的修身治国平天下岂不是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