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别唉声叹气了,我晓得利害。恰恰是这群人急了,才弄出来这么多海盗,就寻思把苏州海市摁死,他们才好继续走私。”
“也不寻思寻思,茶和瓷器先不说,天下丝绸出江苏,而江苏的丝绸八成以上都被苏州丝织商会拿捏着,只要颜青棠那恶婆娘能拿捏住一众丝绸商,不把丝绸卖给别人,他们拿不到丝绸照样得抓瞎。”
窦风一边说,一边往舱里走。
“咱们现在是辛苦了些,但功劳大,只要能把这一波顶住,让他们意识到狗急跳墙也没用,以后就容易多了。我们现在人少船少,就先把东海这边看稳了,洋商和那些小商为了便宜,自会找过来。”
“常年在海上跑的,若真连这点风浪都过不去,还不如都滚回娘怀里吃奶去。”
“便宜买不到,丝绸拿不到,你猜那伙洋商跟他们急不急?如此一来,等于这些人帮我们分担了一半,最好两边打起来,我们跟在后面捡便宜当好人,而且我们还有一个他们没有的优势。”
“什么优势?”魏智下意识问。
窦风瞥了他一眼,格外有一种智商上的优势感。
“我们可以亮明旗帜,打着大梁朝廷水师的旗号,他们敢吗?那些人不光不敢,还得藏着掖着,生怕露了原形,毕竟一家老小都还在岸上呢,不怕漏了行迹被诛九族?只要那几个海上老把式不出来,就凭那些虾兵蟹将,谁是老子的对手?”
“行了,老子心里有数着呢,都安着,这趟回去后都升官加饷。”窦风拍了拍他肩膀道。
有那路过的兵卒听到这话,顿时呼道:“大人威武!大人威武!”
一会儿,整艘船上的兵卒们都跟着呼喝起来。
“是是是,老子是威武,真以为老子不想回去?也不知道苏小乔那女人在干什么,可别等老子回去后,又跑没影儿了。”
吵嚷声中,窦风的小声嘟囔自然没人听见。
在一众将士兵卒们心中,指挥使大人依旧是那个指挥使大人,才没有在干正事的时候想女人。
苏州丝织商会,往日只允许六大家所进的厅堂,如今换了一副模样。
六张大椅被撤掉了,换成了一张长约二十米、宽有四米的椭圆形长桌。长桌正中首位放了一把椅子,余下两边各是十几张座,加起来能坐近四十人。
看见首位上,颜青棠那明显凸起的肚子,一众商人十分惊讶,却没有人敢当面说什么,纷纷就当做没看见。
见众人都到齐了,颜青棠放下茶盏,道:“你们找我来,是有什么事?”
这不是明知故问,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事。
近日各家铺子里可不太平,甭管大商小商,甚至人托人托到家中来了,就为了买丝绸,还不是小批量买,而是大批量。
若是价钱低,一众大小商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关键是价格竟比在海市交易行卖得还略高一点。
关键是还不用抽税,由不得众人不动心。
可之前颜青棠就在商会里定下了规矩,零卖整卖都随各家,但若是整卖,必然要弄清对方来历,且数量超过一定数额,必须报到海市衙门去。
她定规矩时说得非常明白,此举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将丝绸走私出海,影响了大伙儿的利益。
当时由于各大商都在海市交易行大赚了一笔,自然不可能不同意,毕竟维护的是自己的利益嘛。
可如今时过境迁,当外来的利益占了上风,自然少不得有人心思浮动。
都知道颜青棠在明知故问,也没人敢当面戳破。
经历了葛家倒下,海市交易行的开启,以及颜青棠在其中的主导地位,乃至她和江南织造端王世子的关系,都让她在众人面前积威甚重。
心知这种事也瞒不过她,于是也没人敢卖关子,把事情坦白说了。
“颜东家你也知道,大伙儿都是做生意,自然想赚得更多。可这么一来,就和商会的规矩冲突了。”
颜青棠挑眉道:“是你一人这么想,还是都这么想?”
闻言,说话之人露出局促之态。
一旁方才附和他的人,也纷纷如此。
不过毕竟利益当前,也就在相互对望之间,在座四十多个人,大致分成了三拨。
一拨持反对态度,一拨中立不表态,还有一拨人则是心有异动且还沉不住气的那些,人数也不多,不过十个来人。
大商没有,全是中小商。
颜青棠在心中默默记下名字,看向五大家其他四家的当家人。
“你们怎么看?”
这能怎么看?
几人面面相觑。
如今六大家剩下五大家,五大家也随着颜家强势崛起,而名存实亡。他们在别人眼里,还能自称下五大家,在颜家面前,还是老实闭嘴吧。
这个颜青棠从来不是善茬。尤其随着时间过去,看到的越多,其他几家越发觉得当初葛家的倒下,与她有推脱不掉的干系。
再结合她现在的威势,自然没人想得罪她。
“我们自然是听颜东家的。”向来奸猾的柳五爷道。
其他几人也纷纷颔首。
颔首的同时,向来最沉不住气的齐六爷道:“颜东家,真要守着死规矩?毕竟哪有人嫌银子扎手的。”
他这话不算表明立场,但言外之意明显,说明齐家也有些动心了。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波澜不惊:“我也知道银子不扎手,问题是拿了这份绝后路的银子,以后海市那的银子还赚不赚了?”
此言一出,下面响起一阵嗡嗡地议论声。
“海市那的银子自然也赚着,谁还能嫌银子扎手啊。”有人小声说。
也有其他人附和,不过只有小猫两三只,都看出颜青棠脸色不太对。
颜青棠突然笑了。
“想法不错,但未免想得也太美。”
她环视众人,神色冷淡:“我不信大家看不出来朝廷的意思,朝廷成立海市交易行,就是为了杜绝有人私下走私,你们都是交易行下的受益者,做事之前还是要多思多想,不要凭着一股贪心,能吃的不能吃的,都往嘴里吃。”
“就不说现在,只说以前,以前有后台有背景的,赚大银子,没钱没后台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做二道商,赚走比你更多的银子。”
“我相信在座的各位,大概都不是什么有背景有后台的人,毕竟连颜家都不是,只能被排除在外。如今大家受了朝廷的益,但又不想守规矩,你们觉得这海市交易行若是倒了,最受损失的是谁?”
自然不会是五大家,他们本就处于这个行业的最上层,总有自己的路走。
相反以前那些刚出头的小商们,因为海市交易行开启,而大赚了一笔,如今摇身一变也今非昔比,会迅速被打回原形,回归之前的状态。
恰恰也是这些人动的心思最多。
“我知道有人出高价买货,确实很让人心动。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何之前把肉都吃干净,一点剩余都不给人留的人,如今却大发慈悲,竟知道让利于众人?”
顿了顿,她继续说:“那是因为人家知道,现在付出的,以后会连本带利都收回来。若海市交易行倒了,走私的那批人再度仗着势力垄断,你们觉得到那时候,人家还会再来高价收你们的丝绸?”
“难道人家傻?毕竟你们都说了,谁又嫌弃银子扎手。”
话音还在空中盘旋,而整个厅堂中,鸦雀无声。
颜青棠这一番话,宛如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浇熄了他们的蠢蠢欲动,也让众人回归现实。
是啊,谁会嫌银子扎手?
别人来高价收丝绸,是因为除了在海市交易行外,买不到大批量丝绸,他们只能高价来收。
若海市交易行倒了,那些人自然不会再缺买丝绸的地方,他们还是卖着自己的丝绸,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赚钱,而他们只能卖到现在三分之一的价格。
孰轻孰重,不难分明。
“所以孰轻孰重,你们自己分辨,我就不再多说。毕竟大家也不是小孩子,都有自己的分辨能力。”
这时,吴家的大掌柜于伯站起来道:“颜东家说得有理,高价来收,说明别人别有意图。我们可不要因小失大,因为一点眼前的小利,而坏了以后长远的路。”
“颜东家说得对,于大掌柜说得对。”
“咱们自己要守住了,我可不想别人拿着我的货,自己去赚银子,打赏我一点蝇头小利,我还要感恩戴德。”
“可不是!”
“凭什么让他们拿去赚银子,我们只能看着。”
“你们可都别犯糊涂!”
“……别坏了长远的路!”
一时间,附和声四起,绝大多数人都赞同了这一番说法。
也有那么几个没吱声,但那么多人都表态了,这几个也不足为奇。
离开苏州丝织商会,回去的路上,六子问:“姑娘,你说这些人会听你的吗?”
“他们如今都被绑在海市交易行这艘船上,听不听可由不得他们自己。”
当初为何没把生意都揽下,全让颜家来做,而是让利众人?
就是等着这一天。
上了她的船,想下去就没那么容易了。


第88章
◎图穷匕见◎
果然之后众商回去, 纷纷改了口风,交代下面人若有人大批量收购丝绸,一定不准卖给对方, 最好弄来对方的信息, 上报给海市衙门。
而本来有些已经快谈好的生意,也纷纷反悔不干了,恨得买方是咬牙切齿不提。
颜青棠自然不可能就这一板斧, 而是准备了三板斧。
与此同时,苏州城内所有牙行,也一一被敲打过。
大宗买卖必须记录下买卖双方信息,并及时报给海市衙门供以核查, 若有隐瞒,皆以重罪论处。
这一条不光适用于牙行, 在纪景行的操作下,很快便在江苏境内推行。
打的旗帜也十分明显, 就是为了打击走私, 保护海市交易行以及几地市舶司的利益。
有人敢明面反对吗?
毕竟陛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能为朝廷挣来商税的衙门,就是好衙门。
谁敢反对?
没人敢当面反对!
于是海上的窦风更忙碌了。
纪景行进来时, 颜青棠正立在书案前写着什么。
她写得很认真, 以至于人进来了她也没抬头看一眼。
“如今你身子这么重,能放的东西就先放一放。”
他蹙着眉,说得很克制。若非了解她的性格,此时他应该会是上前去, 拿走她手中的笔, 丢在一旁, 然后将她抱走。
听见他的声音, 颜青棠并没有抬头,反而笑道:“我若不舒服了,自会歇着。如今随着身子越来越重,再不写完,我怕生产前是写不完了。”
马上就是年关,而她的产期在三月。
这是陈女医帮她推算出来的,时间应该大差不差。
现在她还将将能做一些事,等到临产前的那一两个月,大概写字都很艰难。现在她连海市衙门的帐都不看了,而是都交给了银屏,银屏本不想搀和朝廷衙门的事,如今也不得不为了姑娘,频繁出入海市衙门。
至于颜家这边的帐,则是交给她手下一个叫做素娘的女账房。
“在写什么?这几日总见你把自己关在书房?”
想想,他一忙起来,都是天黑了才归,都让他能常常看见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足以见得他没看见的时候,更多。
“哎呀你别担心,不是有莫姑姑和陈女医?有她们看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纪景行哼了一声,表示并没有原谅她,但手比嘴更快,见她没墨了,主动走过来帮她磨墨。
一边磨,一边翻看她写的东西,看着看着入了神。
这边,颜青棠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字,长长出了口气,放下毛笔。
她先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见他看得入神,也没打扰他,而是自己先出去了。
纪景行花了整整半个时辰,看完所有内容。
而颜青棠在外面,吃了一盅燕窝,又喝了茶,还吃了两块糕点。
她最近突然食量大增,变得很能吃,人也比以前圆润了不少,以前是吃了只长肚子,不长肉。
纪景行走出来时,面色隐隐含着激动。
“你为何会想到写这些?”
“那些人动心思想把丝绸卖给他人,不外乎因为不用征收商税。”
只从价格来看,拢共就高出一点点,可若是再去掉交易行抽税,那就是一大笔银两了。
这只是原因之一,其实这个念头,颜青棠早就有。
江南被苛以重税,最重不过苏松及扬州几地。这个税,并不是朝廷征收了多少商税,而是遍布各地水道官道城门的税卡,以及各地主管衙门巧立名目的索取。
就譬如宋家是盐商,看似盐商靠着盐引个个富得流油,实则每年光与官家有关的各司部衙署,乃至下面各地转运税卡,都是层层扒皮。
听说过盐商给管盐的官员送茶水费吗?
每年宋家光这一项,便要送出一万两白银,还不算车马费、官轿费,乃至抬轿子的轿夫,都得盐商出钱养着。
而像颜家这种做丝织的,同样也不轻松,早先有织造局巧立名目往下摊派,另还有税监,按每台织机、每匹丝绸征收税银。
朝廷收商税收得太乱,也太杂,似乎只要是个官,只要能现管,谁都能插进来一脚,有些根本没有朝廷发下的明令,皆是各地地方官便与行事,立下的规矩。
惹得下面民怨沸腾,抱怨四起,也就是这几年由于海商走私,致使江南一带商业蓬勃发展,掩盖了下面各种民怨。
当初海市衙门度支房建起之际,她就在想此法能不能在苏州推广开来?若能推广,必然利国利民。
所以是先有旧因,后有近事,这才是颜青棠写下这份税法简述的原因。
她写得很简略,也是准备时间不够,许多地方都还不够深入,只是把海市衙门的税法和监管办法,原样照搬并因地制宜放大,写了份初稿。
即是如此,也让纪景行十分惊喜。
可惊喜完,他又有些沉默。
这些年,最让朝廷头疼的事就是税。
只这一字,似乎难住了满朝文武和这偌大的皇朝。
百姓人口一年比一年多,相反收上来的税却年年减少,都清楚什么原因,都在装聋作哑。
至于商税,倒也不是收不上来,只是收上来的和所看到的繁荣景象并不相符。
看似一副太平盛世,实则下面乱得一团糟,却从没有人提出过用什么办法,将这一切捋一捋顺一顺。
海市交易行让他看到了萌芽,而这份并不沉甸的简述,让他看到了雏形。
可,不是时候。
是的,不是时候!
如今海上贸易改革在即,本就是左支右绌,若在此时把这份东西拿出来,无疑会引起轩然大波。
是时,不光眼下的事做不成了,可能这份东西也会无疾而终。
“得再等等。”
这一晚,两人聊了许久,聊得都是朝廷,是民生,是弊政,是杂七杂八。
说到一半时,颜青棠撑不住睡着了,纪景行却抱着她久久无法平静。
过年时,颜青棠还是回了盛泽一趟。
她挺着肚子回去,身边跟着纪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