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陡然刮起,人消失了。
罗墨愣在当场,心想这位景公子可真关心那位颜东家。
而纪景行到外面,正想疾行离开,突然面前挡了个人。
一个一身黑的人,若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出有个人在那儿。
是暗锋。
“你做什么?”他皱眉冷斥。
“主子该冷静冷静了。”暗锋说。
“我要冷静什么?”
“主子没发现,自打知道颜太太搬走后,主子就被怒火冲昏了头。”
明明该直接来疾风司,偏偏他被怒火冲昏,来回苏州盛泽两地折腾,最后才想到疾风司。
本来暗锋不想插言的,但见主子又打算直接去找‘颜太太’,显然还是不冷静。
“主子有没有想过,以何种身份去见‘颜太太’?”
以季书生的身份,现在‘季书生’不该知道颜青棠藏在哪儿。以景的身份,他又如何提出质问?
他什么也不能说,到那时才是真憋气,必然会做出许多不智之举,将事情闹得更无法收场。
而且暗锋还意识到一件纪景行还没意识到的事,‘颜太太’为何要搬走?
她勾搭季书生,本就是为了借子,若是目的没有达成,自然不会轻易舍掉‘季书生’。
如今来看,很可能那女子已经有孕了。
那里面可能是未来的皇长孙,这才是暗锋出言制止的主因。不过他没打算把这事说出来,毕竟都是他的猜测不是?
夜凉如水,前头的怡红院分外热闹。
花娘们的娇笑,袅袅丝竹,热闹且嘈杂。
纪景行站在原地,深深吸一口气。
“你说得对,我是该好好想想,有些事不该再这么糊里糊涂下去,由着她性子来。”
就在纪景行发疯似的来回两地折腾时,颜青棠屋里来了位小客人。
是个小男童,大概有四五岁,长得白净可爱,就是看着似乎有些胆小,怯生生的。
“你是哪家的小孩儿?”素云好奇地看着藏在门边的小孩。
小孩也不说话,用小眼神看了看窗下的颜青棠。
颜青棠倒是认出他来了,好像就是那日在山上,颜瀚海的妾室韩娘牵着的那个男童。
“你有事?”
床上实在闷得慌,颜青棠就让素云扶着她来到窗下。
把罗汉床布置一下,也能当个软榻来用,可以让她看看窗外的风景,空气也清新些。
见她问自己,小孩不禁往前面走了一步。
“过来说话。”
颜青棠对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面前的核桃松子瓜子。
“你要不要吃果子?一个男子汉,胆子要大一点,我又不会吃了你。”
睿哥儿想起,平时爹也跟自己说,胆子要大些,但他总是做不到,便鼓起勇气走了过来,不过藏在身后的书也无处遁形了。
“你都学四书了啊?”
颜青棠拿过他手里的书,瞧了瞧。
“你几岁了?小小年纪都学四书了。”
她虽没说厉害,但语气中无不在说厉害、厉害。
因此睿哥儿羞红了脸,又见她和善,便鼓起勇气道:“我六岁了。”
六岁了?看着倒不像,瘦瘦小小的。
“我叫睿哥儿,我来找爹的,我有一句不懂,想问问爹,我听说爹每天都会来这里,我……”
一段话,睿哥儿说得磕磕绊绊,倒也让颜青棠听明白他的来意。
她感觉出了异常,这孩子胆子似乎太小,还有当儿子的为何找爹要找到她这儿来,难道平时父子都不见面?
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还是颜瀚海的家事,她才不想多管。
“我看看你读到哪儿了?”
她翻着书,让睿哥儿指给她看。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句话讲的是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开始与结束,也有根本和枝末,就像一棵树有枝干,必然有树枝,果树开了花,必然会结果。”
“你怎么会读书?”
颜青棠被问得一愣,她为何不会读书?
“韩姨娘说,女子不用读书。”
“那男儿也有不读书的,你怎么读书了?”
“我爹读书,是探花郎,我是他的儿子,自然也要读书,以后做探花郎。所以说,女子也有读书的,你就读书,韩姨娘就不读书?”
这孩子会举一反三,一看就是聪明的。
“你说对了!”颜青棠拿起一个掰好的核桃仁,递给他,“奖你吃个核桃吧。”
睿哥儿却没有接:“韩姨娘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这个什么韩姨娘,规矩可真大,那你能吃什么人给的东西?”
睿哥儿想了想,说:“乳娘、丫鬟,还有韩姨娘。”
“那要是你饿了,这几个人又不在,你是吃,还是饿着不吃,等她们来你才吃?还有你说的人里,没有你爹,你爹给你吃东西,你吃不吃?”
这话把睿哥儿问住了,憋红了小脸。
“我爹不会给我吃东西,他从来没有给我吃过东西……”
颜青棠见他那可怜样,不禁叹了一口,说:“你都学《大学》了,要有主见,自己做什么,端看自己所想,而不是听别人说,别人说的在理,你可以听一听,若是不在理,就不要听。”
“当然,可能那位韩姨娘,是怕你吃了坏人的东西,或者吃了什么坏东西闹肚子。问题是我又不是坏人,核桃也不是什么致人腹泻的东西,所以你是可以吃的。”
核桃最终被睿哥儿接进手里。
他捏着道:“我要走了。”又有点不舍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学问很好,不像韩姨娘说的那样。”
韩姨娘说的那样?
那个韩娘说她什么了?
但可以想象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可这时睿哥儿已经走了,颜青棠自然没人可问。
睿哥儿走出小院,迎面碰上带着人找来的韩娘。
韩娘一见他,便抱着他道:“睿哥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来找爹,不是姨娘说爹总是来这里?”
韩娘面露复杂之色,看了那小院一眼,牵着睿哥儿离开了这里。
“我只是那么说说,这是娇客养病之地,若对方把病气过给你,可怎么办?”
“不是姨娘说,娇客是受伤了才在此养伤,生病和养伤是不一样的。”
“姨娘这么说,也是怕你冒然跑来,被你爹看见了会生气……”
“我来找爹是问学问,爹为何会生气……”
见那孩子走了,素云走过来道:“姑娘,看这孩子好像挺可怜的,颜大人平时不管他的吗?”
“男人忙着建功立业,忙着光宗耀祖,哪有时间管孩子,多是丢给下人或者乳母管着的。”
倒是那个韩娘,有点让人意味深长,没事跟孩子说她做什么?
“总之,别人的事少管,我们只是过客,在此养伤而已,主人家的家事就不要多管了。”
半夜,睡梦中的颜青棠突然察觉到了一股异常。
也是她白天睡夜里睡,睡得太多,以至于觉轻。
“谁?”她瞪着黑暗道。
“是我。”
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依稀能看见人影。
颜青棠松了口气,扬起笑道:“你回来了?”
面具后,他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近乎贪婪地一点点打量她,想看看她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
景走到床前来。
见她挪着似乎想坐起来,又一直坐不起来,便过去扶起她,又拿了个软枕放在她身后。
“你这趟出海,有什么所见所闻,可有感触?”
景看着她道:“很壮观,虽然简陋,但已具规模,上面有很多洋人,他们自称来自大西洋,那些走私的海商们则称他们为佛郎机人,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许多小国之民一起组成的商队。”
颜青棠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那些洋商在岛上建了可以住人的屋子,还组成了巡逻队,归他们所说的巡查厅管,岛上还有税厅和交易所。交易所就是负责交易货物的地方,有点类似牙行,至于税厅,则和交易所开在一起,但凡在岛上出进货物,都必须给税厅交税。”
若只听前面的话,颜青棠还没觉得有什么,可听到‘税’这个字。
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大梁只有朝廷有权利向百姓征收税赋,一些番邦来的洋商,你来交易货物也就罢,凭什么在此收税?
“那里离大梁海岸远吗?”
景知道她听出了重点,道:“远倒是不远,出海后,半日就可到。那座岛也不光只有洋商,还有许多附近沿海小国的商人。他们从这里买到货物,再运往文莱、暹罗、吕宋、爪哇、倭国和满刺加等地,或是售卖,或是换成大梁需要的货物,再运回这座岛……”
说着,他顿了顿,“此时我空口说,你大概也不清楚具体,改日我拿一张海图来给你看。”
“这些我知不知道无所谓,你和钦差大人知道就行了。”
这些地方离颜青棠太远了,她根本够不着,但通过景的言语,她能感受出‘洋商在大梁近海滨收税’此举,必然触动了钦差和太子的心弦,他们之后肯定会有大动作,但这件事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她哪里知道,纪景行这趟出海,确实有很多感悟,也有很多想法,这些想法正待实施。
其实他是很忙的,旧事未毕,又添无数新事,本是兴致勃勃,哪知回来后面对的却是人去楼空,伊人不见的场景,于是便被怒火冲昏了头,幸亏有暗锋提醒他,他才恢复理智。
“对了,颜瀚海跟我说……”
她把颜瀚海所说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纪景行想,周党一系的人也不是不能用,毕竟他们要做的事,与他的一些想法殊途同归,便道:“你可以把那些账册交给他们,太子殿下那已经着手准备处理这件事了。”
颜青棠倒也没诧异,说:“那行,我明日就给他。”
室中安静下来。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问了钦差的人,我虽离开了,但钦差那另派了一队人保护你。那日,你当街被人袭杀,他们从中拦下了一队人马,见是颜瀚海将你救起,就没有阻拦。听说你受伤很严重?”
原来钦差并不是没留人保护她。
“没什么,就是些磕碰的伤,养几天就好了。”她浑不在意道。
“那你的手上怎么裹着布?”
之前他去扶她,他一碰她,她便吸气闪躲,手也不让他碰。若非他当时就看见她手上的白布,定要气死。
说话间,他吹燃了火折子,点燃了床头的烛台。
橘黄色的火光下,他的脸和她的脸都落入彼此眼底。
颜青棠眼神闪躲,没去看那张面具,自然没看到景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和怒焰。而景,之前借着昏暗去看,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有了光,他才发现她的狼狈。
人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脸色一点血色都没,嘴唇白得像纸。再看她的手,手上包着厚厚的白布。
听说当时是拉车的马失控,又有人阻拦护卫去救人,全靠她自己引着马冲入水中,才侥幸逃过被摔死。
他几乎不敢想象当时场景,又不敢去扒她的衣裳看个究竟,只能逮着那白布泄恨。
颜青棠往回拽了下手,没拽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似乎很生气地解着她手上白布。
随着白布脱落,露出其下惨不忍睹的伤痕。
其实只从外表去看,颜青棠手上的伤最严重,缰绳将她细嫩的掌心磨出两道深深的血痕,血痕又开裂,如今结成了痂,看着又丑又惨,像两条蜈蚣趴在她手心里。
“过阵子就好了。”她打着哈哈说。
景没说话,又一点点把布给她裹了回去。
“太子那有一种药膏,可以祛除疤痕,改天我拿一些给你用,你不用担心会留疤。”
她把手拿了回来。
“我又不是娇娇女,留些疤也没什么。”
他没有说话,抿紧嘴唇,下巴紧绷。
见此,她忙又改口:“你要是要得来,我就用用就是了。”
“改天就给你拿来。”
她哦了一声。
景低头看着她发心,你说她不懂吧,偏偏她知道自己此时很生气,可你要说她懂吧,她偏偏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关键是,明明是他被她骗了,被她抛弃了,明明他满腔怒火,可偏偏见到人后却发不出脾气。
“你怎么住到颜瀚海府里了?”
“他说葛家现在疯了,正处于最后发疯阶段,我想了想暂时避他锋芒也没什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正好在这里可以养伤。”
“怎么没回青阳巷?”
他对青阳巷是有什么执念?
提到青阳巷,自然又想到书生,想到书生颜青棠心里又堵得难受,所以她很没好气:“以后都没有青阳巷了。”
“那书生你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本就是逢场作戏而已,你不要总盯着青阳巷行不行?!现在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思弄这些。”
她烦躁地躺回去,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自然又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不过她背着身,景没看到,自然她也没看见他眼中的怒火。
可以说,从她说不要了、逢场作戏开始,他的怒焰已经飙升到最高点,全靠仅存的理智拽着最后一根弦。
“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冷哼一声,走了。


第69章
◎颜东家,好久不见。颜青棠骤然变色。◎
那晚之后, 景再没有出现过。
颜青棠也就什么都不管,安心地养着她的伤。
其实安心是不可能安心的,尤其中间李贵传信来说, 季书生回来了, 潘大娘把信交给了他。
对于书生的反应,李贵没有多说,只说书生好像很生气, 但之后再没出现过。
听完,颜青棠心中很不是滋味,不过这样似乎也好。
静了半日,她打起精神来处理相关事宜。
孩子有了, 别的准备也不能拉下。
她安排让人给陈伯送信,让他假意向外透露, 大姑娘要成亲了,顾虑到家中有丧, 又要百日内完婚, 不大肆操办,甚至没有放在家里,而是在苏州。
赘婿也并非谢家子, 而是姓季。
总之不需要往外说太多, 只透露这些就行了,等再过一年半载,她就会安排‘赘婿’病故,然后顶着寡妇身抱着孩子回去。
做戏做全套, 发髻妆容也要改了。
至少不能再梳姑娘的发髻, 而是要改为妇人的发髻。
这个素云是熟手, 之前经常帮‘颜太太’梳头, 便借着空闲,顺手帮姑娘梳了个妇人发髻。
颜青棠对着镜子看了看,明明这发式她以前也梳过,可总觉得此时镜中的自己分外陌生,好像一下子就成熟了。
可是这样,又似乎象征了新的开始。
“就这样吧,总是要习惯的。”
可要习惯什么,她也没说。
睿哥儿来了,见她换了新的发髻,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他年纪还小,认不出女子发髻不同,代表着什么含义。
倒是颜瀚海过来后,一眼就看明白了。
颜瀚海来时,颜青棠正在教睿哥儿《大学》中格物致知那一段儿。
睿哥儿最近总是往颜青棠这儿跑,颜青棠呢闲着没事,这孩子又聪明可爱,两人也能说到一起去。
“理学里的格物致知,和心学里的致知格物是不一样的,看似这几个字都一样,但实际上意义不同。”
她穿着一袭青绿色的夏衫,下面是白色挑线褶裙。
不在人前,她其实穿得非常素淡,大概是还记着眼下是她爹的孝期。
一头乌鸦鸦的黑发,梳着堕马髻,额发一丝未留,只插了一根白玉簪,看起来十分清雅。
“……理学里的格物致知,主张的是先接触事物,通过外在来启发人内心中的想法、良知,理即至理,要存天理,灭人欲。而心学里的致知格物,要求人知行合一,既要知也要行,行中有知,知中有行,不可分离……”
颜瀚海突然想起,他是奉行心学的,不巧颜世川也对此有所钻研,于是二人才能成为知己、至交。
世川会这么教她,倒并不让他意外。
甚至她所说的一些理论,曾经便是出自他之口,未曾想她现在也这么教睿哥儿。
温和的眼眸上染上一层笑,韩娘在一旁看得心中不安到了极点,忙出声道:“睿哥儿,你怎么又来麻烦颜姑娘了?”
屋里和谐的画面,当即被打断。
颜瀚海不禁看了韩娘一眼,不过已先进去的韩娘并没有发现这一切。
见韩娘来了,睿哥儿露出心虚之色,但在看到后面的爹时,他又立马展露欢颜。
“爹。”
“你怎么又来麻烦颜姑娘了?”
“颜姐姐的学问好,我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她。”睿哥儿小声说。
“颜姐姐?”
“对啊,颜姐姐说我与她属同族,按照辈分,她应该算是我姐姐,所以我就叫颜姐姐。”
其实若按照主枝的辈分来算,睿哥儿哪是和颜青棠同辈,而是还要比她高一辈。但由于颜瀚海和颜世川乃至交,按着双方父亲的辈分来算,确实是同辈无疑。
韩娘露出一个笑道:“睿哥儿你这么叫没错,是该这么称呼。”
颜瀚海看了看睿哥儿,又看了看韩娘,再看看那边突然换了发髻的她。
“韩娘,你先领睿哥儿下去,我跟颜姑娘有些正事要商。”
韩娘错愕了下,又撑起笑:“我这就领着睿哥儿下去。”但在垂下头的那一刻,眼中却闪过一丝阴影。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等二人下去后,颜青棠好奇问。
颜瀚海看了她发髻一眼,不动声色说:“今日,京中传来信,陛下震怒,欲要彻查织造局,已命钦差不日前来苏州。”
没想到太子那动作挺快的,这么快就来了?景这些日子没出现,是不是就是去办这事了?
想到景,自然又想到他通过李贵给她送的伤药,她不禁磨蹭了下手上的布。
那药确实见效很快,她就涂了几次,血痂已经掉了,可能最近在长肉,因此手总是有些痒。
“那提前恭喜你了,也算得偿所愿。”
颜瀚海却微微一哂,在她对面坐下。
“朝中的事,哪有如此简单,严占松虽暂时被收押,但有人想让他死,必然也有人要保他,若真能一锤定音处置他,也不会是派钦差前来,而是直接押解上京了。”
所以——
“如果你是严占松同伙之人,你会怎么做?”
这突来的问话,让颜青棠不禁一愣。
细细想了想,她说:“那自然是堵住他的嘴,以免被他攀咬出更多的人。”
“还有呢?”
他在这儿考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