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现在就在冷宫最靠近大门的偏房里等着,外面开裂的青石板上或站或跪不少人。
关厌一眼望去,就看见了人群中的戚望渊。
他也恰好看过来,两人视线一触又装作不认识似的移开了。
另外还有之前见过的那个侍卫长也在,除此之外有几个关厌不认识的,应该也都是同样级别的侍卫长。
因为他们需要负责宫内的日常巡逻,现在冷宫里的人全部莫名失踪了,侍卫们当然得担责。
虽然冷宫里这群人的生死根本没人关心,可她们的消失,代表的却是“皇宫里不安全,人都能悄无声息地被弄走”,这就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了。
关厌穿过在外面等待的众人,目不斜视地走进前方的偏房,见皇帝冷着脸坐在中间,地面还摔了一只茶杯。
一名小侍卫战战兢兢跪在那里,膝盖下刚好压着一片瓷片,都渗出血来了也没敢挪一下。
关厌扫了他一眼,觉得有点眼熟,正想向皇帝行礼,却听见身边的夏蝉发出一声极低的“啊”,好像非常意外。
她不动声色行了礼,等皇帝让她起身后,才回头看了看夏蝉,见对方的视线一直在朝那个小侍卫身上挪。
关厌也看过去,想了下才回忆起来——难怪眼熟,这侍卫就是她放火烧房子当天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人啊。
她当时闭着眼睛装昏迷没看到他是谁,但夏蝉看见了,后来她带人去挖白骨时在路上遇见侍卫队,夏蝉便告诉了她那个人是谁。
估计昨天或者今天轮到他看守冷宫大门吧……真是倒霉。
“爱妃可知,朕叫你来所谓何事?”皇帝满脸阴沉,说出的话也好像含着冷气,听起来跟个要杀人的阎罗王似的。
关厌低头说:“臣妾不知。”
他冷哼一声:“少跟朕装傻充楞!”
关厌抿了下嘴,抬头看他:“皇上真的要臣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皇帝的鼻孔好像都因为生气而扩张了一些,看起来好像一头牛。
她觉得有点好笑,又不敢笑,只能说完话就赶紧把视线挪开了。
对方不知道她在胡乱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冷硬地说:“说。”
关厌心说这可是你说的。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编故事:“昨夜臣妾在寝殿中歇息,却不知为何一觉醒来就到了这冷宫中的玲珑轩内。臣妾正怕得要命,又听见那废墟里传来女人的惨叫声,还有人在喊什么把她的手脚都砍断,把人埋到院子里……然后外面忽然出现好多的鬼,有脸皮被剥掉的,有被活活打死……”
“行了!”
皇帝越听越不对劲,立刻打断了她,皱眉道:“朕看你是把噩梦当真了才是!到旁边站着,稍后朕再问你!”
关厌低下头十分乖巧地应了声是,被挡住的嘴角却勾了起来。
这么多人听着呢,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宫人私底下传就算了,要是连主子们都这么说,那性质可就大不相同了。
而且她还刻意提到了一些线索,万一事情传出去,有知情人出现呢?
皇帝既然想隐瞒玲珑轩里的秘密,就不会让她不停往下说的。
她站到一边,听皇帝问那个跪着的侍卫:“跪了这么久,现在可有话说了?”
侍卫还很年轻,看样子不到二十岁,现在都被吓哭了。
他脸上挂着眼泪,浑身发抖,忽然说道:“皇上……微臣,微臣要告发佳妃娘娘……”
关厌:“……”
皇帝瞥了她一眼,挑着眉道:“说。”
侍卫低垂着头,颤抖着说:“娘娘昨夜的确去过冷宫,且并非如她所言是不知为何出现在玲珑轩。娘娘是从大门进去的,还叮嘱微臣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她是娘娘,微臣不敢阻拦,亦不知娘娘进去做了什么……”
关厌嘴角抽了抽:“你这瞎话是现编的吧?”
她话还没说完呢,只听“扑通”一声,夏蝉跪下了。
这一刻,夏蝉的脸色煞白,就像一张纤尘不染的白纸。
关厌意外地看向她,随后见她以头抢地,嘭嘭磕了好几下:“不是这样的!皇上,是这侍卫在攀咬娘娘!他曾两次与奴婢在月湖后头的假山相见,不断提起要奴婢帮他监视娘娘!奴婢手里还有他约奴婢见面时的纸条!”
夏蝉说着,竟伸手扯下香囊,一把拉开,将里面的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
除去各种香料之外,还有三张折叠得很整齐的小纸条。
她抖着手打开它们,一张张念。
第一张:“夏蝉姑娘,今日与你相谈甚欢,若是我来日立了功,便请皇上为你我赐婚可好?”
第二张:“明日午后,可至月湖假山相会否?”
第三张:“蝉儿,我很想见你。”
夏蝉边念边哭,泪水不断滚落,砸在地上洇开一片。
关厌有些发愣——这小宫女一直都跟在她身边,到底是什么时候……
对了,她想起来了。
夏蝉说是和好姐妹见面耽搁了些时间,其实……是在见这个小侍卫吧。
关厌觉得后背有点发冷,不是因为夏蝉背着她做了什么,而是因为,这后宫里,不仅是妃子,就连宫女也都是属于皇帝的。
除非她们到了年龄被放出宫,否则,只要还在宫里一日,就不可以与异性有染。
现在,那侍卫莫名其妙攀咬关厌,夏蝉竟然拿出了她自己与侍卫私通的证据来保关厌!
其实……这个侍卫根本没跟她说过要她帮忙监视佳妃的那些话吧。
如果有,以夏蝉这样的性格,一定早就告诉她了。
所以夏蝉只是单纯的喜欢上了一个人,并冒着被砍头的风险与他交往而已。
而愿意冒着这样的风险,可见夏蝉对其确实很有好感。
可当关厌受到对方的诬陷时,她竟然……
关厌收紧手指,心里有些发沉。
本来这事不算什么的,对方没证据,皇帝也不傻,她根本不怕。
可夏蝉这直性子完全想不到那些,就这么冲动地跪下来保护她了。
夏蝉跪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还在努力让自己的话尽可能清晰地说出来:“皇上,奴婢拿性命担保,是这侍卫要害娘娘!娘娘为人一向光明磊落,只不过是有些梦游之症罢了!她从未害过旁人,为何偏有人要害她呢!”
关厌默默叹了口气。
她想起之前自己说夏蝉:“就你这演技,要是将来我要你帮我干坏事,你怕是能当场搞砸吧?”
可现在,她睁眼说瞎话却说得这么情真意切。
虽然……还是很鲁莽。


第162章 第四个任务
不知道夏蝉有没有想过, 其实不管她拿出了什么证据来力保“佳妃”,哪怕是用自己的命来换, 皇帝也根本不会相信。
原因很简单——关厌昨晚从冷宫回去的时候, 身上穿着宫女的衣服。
如果真是梦游,或者“不知为何一醒来就到了那里”,身上的衣服总不会变吧?
皇帝昨晚只是没深究下去而已,不代表他蠢得连这都看不出来。
现在夏蝉这一番举动, 虽然是忠心耿耿要保主子, 却完全是做了一件害了自己却帮不了任何人的傻事。
她的确只是个思想简单的小宫女, 情急之下唯一的念头就是保护娘娘, 仿佛生怕自己站出来晚一秒钟, 那侍卫的诬陷就会得逞。
关厌看着趴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夏蝉, 心里很想救她,可却想不到任何办法。
她所爆出来的是与侍卫私会这样的大事, 证据确凿, 根本没得辩解。
关厌长长叹了口气, 开口道:“皇上不是想知道那些弃妃都在哪儿吗?臣妾知道。”
皇帝挑了下眉, 似笑非笑地看向她,慢吞吞道:“哦?爱妃现在又知道了?”
关厌垂头道:“请皇上饶了夏蝉, 臣妾便带您去看。”
他呵了声:“她犯的可是死罪,朕如何能饶得了她?若是饶了她,今后旁人效仿,你叫朕如何好处置?”
“还好吧,”关厌说:“宫女犯错向来该由皇后娘娘处置, 今天皇上饶了夏蝉, 以后也不必您去处置其他人嘛。”
皇帝:“……”
他气笑了, 下一刻又面色一沉,重重一拍桌子:“说!人在哪儿?!现在你还敢跟朕谈条件,看来是朕平日里待你太好了!”
跪在地上的夏蝉被这“嘭”的一声巨响吓得浑身一抖。
她甚至不明白,明明是她在救娘娘,为什么对方却反过来求皇上饶了她?
她有很多事情都不懂,但她知道,皇上现在在冲她家主子发怒。
于是,她将头用力磕在地上,呜咽着断断续续说:“求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愿意受罚,请皇上千万不要迁怒娘娘!娘娘当日在冷宫中病重,差点便断气了,如今身体还差得很,不可再受惊了啊!”
关厌:“……”
这宫女是不是疯了,主子的命是命,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段侍卫接近奴婢,就是为了打探娘娘身边的事……”夏蝉哭道:“所以一定是有人要害娘娘!求皇上相信娘娘,为娘娘做主啊!”
她嘭嘭直往地上磕,磕得头破血流。
关厌看不下去,起身将她拉住,皱眉道:“别说了。”
再多说点更救不回来了,现在说不定还能跟皇帝搏个把人放出宫去。
夏蝉抬头看了她一眼,满脸血泪混杂在一起,眼底里竟还带着决然赴死的决心。
明明那么胆小……就像在冷宫里时一样,胆子虽小,却也会在女鬼来袭时鼓起勇气冲上去。
关厌不知道她和佳妃之间以前到底是怎么相处的,竟然能让夏蝉如此维护。
她叹了口气,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然后抬头看向皇帝:“皇上,天黑了,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审问吗?”
冷宫里的人全部消失的消息是傍晚传出去的,皇帝知道的时间应该也没早多久——下人们怕死,肯定会先自己去找一番,实在没办法了才向上通报。
所以现在天都快黑透了,皇帝还在冷宫这边审人。
他也是气得不轻,经关厌提醒才注意到天色问题,眉头皱了皱,道:“回养性殿。”
顿了顿,又补充道:“该关的关,剩下的就扣在这里,明日再审。”
说完,他瞥了眼关厌:“佳妃跟朕走。”
听见这话,夏蝉猛地拽了下关厌的衣袖,仿佛还在替她担心。
关厌拍拍她的手,应了声是,又低声跟她说:“我尽量保你,你别乱说话,等我。”
其他人该抓的就抓起来了,皇帝带着一大堆人浩浩荡荡离开,关厌也第一次到了皇帝的寝宫去。
因为三小时还没到,戚望渊没办法跟她联系,只能在离开之前远远看了她一眼,关厌无声的回了句“放心”。
她跟在皇帝后面走进寝宫,贺公公为他取下外裳,宫女又立刻送来茶点,他一挥手,所有人就都撤了下去。
他自己先坐在了桌边,关厌没动。
随后他便用指尖点了点桌面,开口道:“站着干什么?”
关厌撇了下嘴,在他对面坐下来,中间隔了整张桌子。
皇帝嗤了声:“坐那么远,怕朕吃了你?”
她低着头喝了口茶,没说话。
对方盯着她,好一会儿才道:“说吧,那些人都在哪里?你若是现在肯说,朕便对你既往不咎,若是不肯,那便进慎刑司去吃顿苦头再说。”
关厌抬头:“其实夏蝉那几张纸条都是伪造的,臣妾早知道会有人诬陷于我,于是提前准备了那些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夏蝉并未与侍卫私会,请皇上明察。”
皇帝:“……”
他冷呵:“你是真把朕当傻子。”
关厌笑说:“皇上若是愿意当这个傻子,臣妾也愿意将一切如实相告。”
他没有直接回答,慢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抿着一点意味不明的笑容说:“区区一个宫女,竟值得你这样去保。”
关厌看着他:“她不是也用自己的命来保我么。”
皇帝觉得这话很好笑:“你是主子,她是你的奴才,保你本就是应该的。”
关厌不想在这种人权问题上跟一个古代人掰扯,只问:“那皇上愿不愿意呢?”
他沉默片刻,点头道:“朕答应你,稍后便让贺海贵去安排。”
关厌道:“还是早一些吧,贺公公年纪大了,可不能熬夜啊。”
皇帝觉得又好笑又好气:“怎么,还怕朕在骗你?朕身为一国之主,会为了一个奴才出尔反尔?”
她一脸无辜:“不是啊,臣妾是真的心疼贺公公而已,皇上怎么总把人想得这么坏呢。”
皇帝也懒得跟她扯这乱七八糟的,扬声高喊:“来人!”
候在外面的贺公公便飞快走进来,低头道:“皇上。”
皇帝看了眼关厌,道:“佳妃说了,她早已发现有人想诬陷她,因此与那宫女伪造了纸条以便自保,你下去查查,若是当真,便把那宫女放了。”
话是这么说,贺海贵却听得明明白白,连想也不用想就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
他领命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说的是“办”,不是“查”。
双方都明白真正的意思是什么,偏偏说话的时候就是不明着来。
关厌跟看戏似的靠在旁边,等贺公公走后,便说道:“那臣妾也遵守诺言,告诉皇上那些弃妃现在人在何处。”
她顿了顿,盯着他的脸说:“她们还在冷宫之内,就藏在干涸的湖底中。”
皇帝意外得挑了下眉:“这是什么话?”
“冷宫荒废多年,湖水早已干透长满杂草,弃妃们……就在杂草之间。”关厌说:“皇上只要派人过去一查便知,只是,最好不要半夜过去。”
最后这句算是废话,皇帝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那冷宫晚上是什么样。
关厌故意停顿了会儿,转而问道:“臣妾听人说,三年前皇上让人修建了一处祭坛,在那之后宫中的怪力乱神之说便平息了许久,不知那祭坛是否能镇压冷宫中的异像?”
皇帝看了她一眼,似乎没觉得她提到这个有多奇怪,但也没有回答的意思,只说:“明日朕会派人去查听风湖,现下,爱妃是否应该告诉朕,你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关厌也正好趁机试探这个皇帝。
她说:“昨晚臣妾莫名出现在玲珑轩,那大门是上了锁的,好不容易才从墙头翻出去,刚落地便见到一个没有脸皮的女鬼。看她的衣着像是高位嫔妃,可整张脸都被剥掉了,十分恐怖。臣妾惊吓至极,她却并未伤害臣妾,反而向我遥遥指向了那片干湖。”
“臣妾心想,她必是在逼我去那地方瞧瞧,于是只好走下去,岂料竟在那底下看见许多白骨。臣妾当时只顾害怕,并未多想,也从未将它们与冷宫中那些弃妃联系在一起。直到今日听闻她们失踪,才想起昨夜里见过白骨附近残留的饰物,看上去她们所用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