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先生不敢抬头,拘谨道:“姑娘雅致,老朽不至错认。”
“先生别客气,请坐!”颜娧抬手邀坐,再客气下去还能问出什么?
萧先生一落坐,颜娧便奉上茶水润喉。
须臾颜娧便展颜问道:“不知先生从何处得知今日这故事?”
“说书人编纂故事而已。”萧先生客气回道。
颜娧怎不懂这客套?挥手示意楚风卸了包间门帘,无视承昀阻止,径自从他袖袋中取出曹太后手绘图,递交给萧先生。
萧先生不明就里摊开图纸,双眸瞳孔瑟缩,努力佯装镇静。
沈寂了半盏茶,见颜娧迟迟没有开口询问,又牛饮了一盏茶,颇有以茶代酒的愁滋味。
颜娧也不急着逼人说话,与承昀悄悄玩着桌下游戏,半点不在意在外人面前亲密无间。
萧先生将银票从怀中掏出,递回给颜娧,睿智眼眸果断说道:“这银票老朽无福消受。”
颜娧回眸淡淡一笑道:“先生既然敢讲演故事,没敢查明故事?”
萧晋起身揖礼叹道:“往事如风,如今也只能说书缅怀。”
伊人已逝,连孩儿也被以伤心过度病逝,心里牵念的人已然磨灭。
颜娧试探道:“先生思念何人?”
萧晋疑惑的抬起头来。
“南朝妃嫔大抵都不是先生意向,何人让先生牵念?”
承昀看着她仍扬着如云似风的惬意浅笑,想帮她一把的心思也放下了。
他喜欢看着她引导别人说话,比魅术有趣多了。
她向来能从言谈中发觉问题,再来询问问题,引导方向,直到他人说出他想知道的答案。
不似套话,更似贴近人心的关心,让人更愿意吐实。
偶尔乖乖把玩着媳妇的小手,等她问清线索,其实也挺好的!
萧晋心坎一震,暗暗纳罕,这个故事也说了几年了,第一回有人问这问题。
他与婉娘两小无嫌猜的情谊,在即将出宫的最后一月有了变化。
无情帝王醉酒临幸,春风一渡,风过无痕,留下两地相思。
本以为还能两地相思,伊人一夜有孕,十月怀胎,诞下麟儿,便撒手人寰。
如今连那孩儿都已被伤心过度致死,世间能有几人能记得他们母子二人?
唯有杜康解忧,唯有遥寄相思。
“逝者已矣。”萧晋不觉得面前小姑娘能与之解忧。
“如果先生放下了,也不会在此说着别人的故事,缅怀故人。”颜娧又为萧晋斟上茶水,连同银票递回等着故事。
萧晋看着茶汤里的漂浮枝叶,心底被掘出过往的酸涩,只得又将茶汤一口饮尽,平静道来过往情谊。
听完了故事前半段,颜娧苦笑回望身边人,连承昀也无奈失笑。
伯夷母亲故人吶!听个故事遇故人,她真真好运道!
“曹后命婉娘将东西交付于我,让我随着镖局到东浀城等候,承诺回到南楚,便让已达出宫年龄的婉娘随我远走。
在东浀城等候半年,东越奕王终于派人取走蛊母,奕王暗卫准备灭口时,我深受重伤落入了泉田山崖底,遭暗流冲走保下性命。
半年后,我重伤痊愈回到京城,婉娘已成了皇宫内眷,产下龙子,撒手人寰。
待我知晓曹后想法为时已晚,她根本没打算让婉娘出宫,这才安排大宴,有了醉酒临幸,最后连婉娘的孩子,都没打算容下。”
颜娧扬绽出悉心浅笑问道:“先生说的,可是墨胎氏?”
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相信先生懂得!
萧晋沉默了须臾,沧桑眼眸里染上惊愕,吶吶无言。
“先生帮了小女子大忙,自然也得了却先生纠结一生的悬念。”颜娧又垫上了一张银票,展颜笑道:“先生得空到北雍归武山走走,墨胎氏挺喜欢说书。”
看着萧晋感动,眼里一阵雾茫,万语尽在不言中。
楚风将人送出包间后,她望着支摘窗外,频频拭泪十步一回首的男人。
颜娧觉着这位说书先生,将爱屋及乌挥洒了极致。
两鬓斑白仍凭着余念走到现在,逢人便说书缅怀。
原来伊人骨血平安渐长,也能安慰人心,这是怎样的情感?
她倚着支摘窗,藕臂枕着下颔,若有所思地回望承昀,如果夺走她性命的是孩子,他能否如此坚强?
在这产妇死亡率极高的封建时代,光是身边已经听闻了两个生产亡故的案例。
他呢?能否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
承昀被她忧心忡忡注视得心塞,来到窗边太师椅抱起她,落坐长腿上问道:“想什么?”
她难得主动环抱他颈项,讨好问道:“你能否好好照顾孩子?”
承昀星眸里染上笑意,由衷感慨道:“问问妳最清楚。”
孩子照顾得好不好?自她八岁看顾至今,算好不好?
养大了媳妇,以后还得养孩子,不过这买卖也不亏!
颜娧被他笑意感染,不由得也绽出笑靥问道:“我算孩子?”
“媳妇儿!以后能生我孩子的媳妇儿!”承昀不客气啄上粉唇,忽地神色转为恳切问道:“想问什么?”
“没事!只是突然有些感触。”颜娧含笑摇头,意有所指地轻声道:“生命可贵,傻话可以说,傻话不做。”
“我不说傻话,不做傻事。”承昀嗅着幽香靠在她肩窝上。
颜娧侧身睨了他一眼,凝眉说道:“那你可得记住你今天说的。”
“别人的故事也能听着有感触?”承昀失笑问。
颜娧撮着云袖上湘绣,吶吶说道:“这些日子听着的,都是人没了,听着心塞。”
“妳不是个适合藏心事的。”承昀抽回云袖逼她正视。
“我说了!是你回得没个正经。”颜娧没好气,抓回云袖继续撮着。
“有窈匀丹不会有事。”承昀本想责怪她胡思乱想,忽地星眸里绽满异彩,笑靥又若隐若现,迫不及待地热切问道:“妳愿意为我生孩子?”
这句话问得有点意思啊!难道能不生孩子?
颜娧哭笑不得问道:“日后还能不愿意生?”
“没白疼妳了!”承昀没回答问题,又轻啄了粉唇,占据须臾,愉悦说道,“养大媳妇,再养大孩子。”
颜娧:……
她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送分题?怎么跟预想的不太一样?
姑姑快回来啊!
第120章 知语
采风海
西尧城南境最大淡水湖,隐藏在旭旸山里苍林秀峰间,主峰顶终年覆盖白雪皑皑,蔚蓝天际与各色林木倒映湖面。
湖泊清澈见底,流水雕琢奇石,染了奇颜异色沈于湖底,四季林色不同变化,全年斑斓缤纷皆有景色,天地应和,万般如画,吸引诸多文人雅士流殇赋诗。
午后雷雨初歇,为满山翠绿原野点亮了剔透,林叶间晶莹亮眼,随凉风而来落水成圆,风动时静各色皆宜。
盛夏炙热气息消弥在流水轻风,原木栈道沿着湖岸蜿蜒曲折,三两行人漫步在青葱郁郁松林间。
五里短亭,十里长亭,一路青石板铺路,雨后滂沱也不见泥泞难行,不难看出照料用心。
车行辘辘,停驻于长亭石阶前,北方春暖来得缓,七月初旬,河岸雪白桐花依然争相绽放,满地落花不见泥地,宛若白花绒毯。
迤迤然进入深入湖心两曲桥长亭,颜娧伏在半干的雕栏上,枕着藕臂,扬着舒心浅笑,瞭望明媚风光。
看着天水五颜六色,谁想争帝位?
信步于山林,坐拥山水,不比帝位好?
进了西尧地界,第一眼所见这湖光山色,不得不说陆路还是有逍遥之处。
她浅浅回眸好奇问道:“这一大片桐花山林会是谁的?”
承昀挑眉,思虑半晌,再讶异也放了下来,扬起浅笑道:“还有没有妳不认识的珍宝?”
颜娧迟疑了一瞬,回头瞧着正准备着午膳的承昀。
桐油呢!跑遍山林的她,ㄝ怎会不知道这重要的物资?
古时候没有玻璃胶这东西,桐油便是各项民生基本需求皆需的重要物资,这么大片一望无际的千年桐在面前,她能不问候问候地主,好好认识认识?
能顾及此处地貌,又有修整得如此用心的木栈道与石板路,诸多细致的地方都能体现出,地主为钱、为闲、为景、为风光,一样都没放下!
承昀递上肉夹馍,讨饶道:“夫人可得留点后路给我父王。”
她闻言不自主地笑了出来,打趣问道:“你家的?”
“不全是,西尧桐油时常被富人掌控,影响民生,父亲花了几十年才育种了这些,藏在采风海几年了,近年才逐渐有影响地貌之姿。”
颜娧啧啧说道:“瞧不出来,西尧也有为富不仁。”
“附近的庄子都在小妹名下,实际是父亲派人打点,每年采果炼油,都是父王亲自督办,提炼了生、熟桐油,再分批流入市面平衡价格。”
“你父王也是为了民生耗尽心思。”
能以民生为优先的王爷不简单啊!难怪能养出这么与众不同的儿子。
“皇伯父病重,一直都是父王监国,驾崩后,圣上年幼,一直都是父王主政,皇祖母与太后,都极为信任父亲。”他从车内取出奶白葡萄直接喂进她小嘴里,见她进得香,忽地顿了顿,吶吶说道,“如今的东越也是这番状况,所以才让有心人动了心思?”
颜娧才咬了一口馍,一听也跟着食之无味了。
太过巧合的情境,三国国君病重,两国摄政,北雍国君伤心致死,被黎莹母子捡了现成,照理也不会有问题,如今走了端丰帝,来了恭顺帝掌政,也难有什么问题。
因此才让玉玺在淳平伯府躺了十来年?
按东越的安排,瞧得出,梁王知道些什么,只能派厉煊看着。
大抵知道东越有异样,猜测不出究竟何意也是挺可怜,尤其又是自个儿弟弟从中搞怪至今。
绥远镖局在她开始的推测里,便猜想当时只是托了人标,真正送缘生蛊母应该另有其人。
所幸,颜笙拼得僵硬了两次换得黎祈一线生机,更让北雍那人知晓,看似无依无靠的雍德帝,即便没有黎家做靠山,仍能有人在暗地偷偷相助。
虽说黎承兄弟遇上的刺杀仍少不了,至少在遇上她后也缓和了不少。
否则如今北雍,应该已遂了奕王心思了。
还好!杀人灭口计划失败,必有天降神力帮助脱逃,这才有萧晋的说书。
这个东越奕王如何参合到这些事里,成了最大的问题。
她东捡个人,西凑个人,她的归武山成什么样了?
如果连颜姒多活了十年都没答案,她也只能慢慢摸索了。
忽地,一抹身形姣好的雪青交领襦裙,迎面踏水而来,迅即进入长亭内。
颜娧欢欣扬起浅笑,起身拥抱迎接,撒娇道:“姑姑终于回来了。”
身后楚风一脸兴奋,承昀一脸落寞。
立秋一身风尘仆仆,本想推拒拥抱,拗不住那眉眼里的撒娇,还是抱上了娇软身躯,先责怪眸光扫过承昀,才含笑道:“回去路上受点伤耽搁了,回来晚了些。”
颜娧心惊抬眼,转了好几圈审视立秋,不放心问道:“姑姑伤哪了?”
“没事,小伤。”立秋拍拍她紧张的小手,扬着笑容让她安心,“临时买来的下人,本就没个底,小院一直有人看着,承贵人早带妳离开是好事。”
他们都清楚一到东浀城落脚,便被有心人看死了,会选择病个十来天,为的也是麻痹看管之人。
“我一出角门便被人跟着,一路到北雍边境才动手,还好有山门接应,这一动手,才清楚为何姑娘定要我走一遭,来的都不是一般高手。”
颜娧努了努唇瓣,不舍道:“如若不是姑姑,东西可能送不回去,可是姑姑受伤,丫头会讨回来。”
早料定会看守的人不仅厉煊一批,能潜藏二十年的能人,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的踪迹?
“姑娘多想了!这是立秋该做的。”立秋扬起欣慰浅笑,能与明主相扶,这是多少人所愿?
世上没有该做之事,颜娧怎会不知?
唯心而已!
立秋于她不光是主仆,更有交心之谊。
向来不喜欢带太多人出门的她,这次也算吃着苦头。
终于明白,人多好办事的俗谚有多重要!
“莫绍说……”立秋的话被颜娧按了下来。
“姑姑不需说,我暂时不想知道东西在哪,我相信莫叔也不会跟他人提及。”颜娧会将东西送回归武山,打的也是这主意。
不经意发现的东西,便让它继续藏身便可,四国风云如常不变即可。
“姑姑得空,先帮我顺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东越奕王和西尧的事情,现在是最紧要的。”
这回立秋不解问道:“西尧承贵人不更清楚?”
“可说与不可说,人家分得可清楚了,姑姑给我的好些。”颜娧没好气睨了主仆二人。
承昀被看得无话可说,只得苦笑,原来还记恨茶肆那茬呢!
西尧民风男女皆悍,妹妹能掌有此处庄子还不清楚?
加上不崇尚女子无才,规范也不同北雍拘谨,在大街市集上挣口饭的女子多了去。
除了皇家规范,皇族们的得为民表率,不得轻易合离。
在西尧,男子全身上下没点女子看得上的,女子提出合离再嫁娶多了去!
婚后生不生也是女子说了算,男子没得同意,闯了祸端,让女子有了身孕,财产可是要罚没给子女的。
因此,他听得颜娧愿意,才会如此喜不自胜吶!
“我不!我只听姑姑的!”颜娧挽了立秋手臂,倚着雕栏入座,问道:“姑姑,快同我说说,大家好不好?”
有些日子没回去了呢!
“姜谖留在归武山,未与黎颖相认,留在书舍愿为洒扫,求两个孩子日后能在书舍启蒙。”立秋直言了颜娧最想知晓的。
为人母无所根基能求的,皆大同小异,她也是猜测,她会为两个启蒙晚的孩子选择书舍。
“如果稳妥无恙就待着吧!她应该还知晓东浀城不少事儿,在事态明朗前,必须好好照顾。”
她可不会白白给姜谖坑这一把,定会抽丝剥茧查个水落石出!
淳平伯府究竟在北雍涉入了多少?事关黎莹母子呢!
“黎贵人也遣了人看着,姑娘放心。”立秋接着道,“几个牛娃在有伯夷看着放心,倒是伯朗想学经商。”
颜娧笑了笑道:“没了尊贵身份,愿意舍身从商,母丧还是有成长了,让他随着沈华,能学会做女人生意,将来无可限量,只是他得考虑清楚,离了归武山保护,在京城里有诸多我们照看不到的地方。”
“老夫人与莹贵人问,”立秋扫了承昀一眼才笑道:“姊姊何时归?”
颜娧也跟着回头看了不知所措的承昀一眼,笑道:“会担心?”
“不会。”承昀一甩方才的不知所措,自信说道:“媳妇儿需要我。”
没忘记媳妇儿在锦盒上的八方锁,加了他才开得了的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