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掌柜此时还有什么话说?只是连声答应,也不叫小二,自己当先带路,穿过两进院子,到一扇门前,停下步来。那两名马快见到了地头,又听四福说过这人病得要死,哪还有什么顾虑?正要在祝琏面前逞一逞英勇,卖一卖好处,此时不免鼓足十分干劲,贾山一脚踹开房门,陆安便抖开锁链直抢了进去,叫道:“朋友!你的事犯了!”
这间上房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两个抢进来,便又分头往两边卧室扑去。陆安锁链甩得震天响,闯进一间卧室,却不对路。只见铺设精洁,被褥整齐,床单上连个摺痕都没有,并无客人住过的迹象。慌又退出来,直奔对面一间。那间里贾山早往床上一看,只见水红绫的被子凌凌乱乱掀在一边,哪里却有半个人影?
只慢一步,外面三人也陆续走进。祝琏见了这景象,不住冷笑,道:“敢情吴老板果然是好朋友,前头拦着我们,后面便把朋友给送出门去。”
那吴掌柜看着空床,眼神一阵发瓷,惊讶的程度实是有过于众人而无不及。听了这话,立时赌咒发誓道:“真是天理良心!不瞒几位说,我这小店虽也有个后门,几位也想想,刚刚我们在前面说话时,身边可有半个使唤人走过么?我就算要做鬼,一个巴掌可也拍不响呵!”
祝琏只是冷笑。两个马快也顾不上听他俩争嘴,把屋子上上下下搜一遍,不约而同,一起扑出卧室窗外。便听陆安道:“好家伙!瞧这里的脚印!”祝琏抢上看时,果见窗外墙头软土上,清清晰晰嵌着三只靴印,一个是靴尖朝内往里进的,两个是靴尖朝外出去的。吴掌柜跟着上前看了,顿时擦着眼睛,道:“敢情我这里竟成盗窝了!这样进进出出的?”
贾山冷笑道:“你也晓得!不用说,定是祝家庄逃出来的马贼顺脚赶来这里,把病人给带走了。这便是一进一出的这对靴印,至于那单单一个朝外的,自然是跟你吴爷交了一手的黑汉子,只有出去,没有回来。”
祝琏也没有异议,道:“如果是这样,那贼子也走不多时,更兼带着病人,一定还没跑远。这就要相烦两位捕拿了。”
贾三陆安两个一口应承。但这人既是被败出祝家庄的余匪接走,那股马贼何等凶悍,依他俩的微末道行,如何敢去追捕?也不过是在祝琏面前,张张致致地摆出个雷厉风行的架势而已。当下假作认清墙外道路,出门取马。至于上马以后,离了祝琏眼皮,如何追缉,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祝琏见他俩答得干脆,自然也深明其中底细。不过这个马贼既然病重,昨夜并未与事,便也不甚放在心上。这时见马快们匆匆而去,也就跟着吴掌柜出门,耳边虽然听着他诸般排解,可哪里消得了横亘在心头的那一股悲郁之气?闷闷走了两步,微一侧目,见晨光里一个姑娘正坐在窗下对镜上妆。
那实在是很奇怪的一种妆容。也不敷粉,也不画眉,也不贴面,只用手指蘸取胭脂,在额头正中点梅花妆。已经点了两个花瓣,正画第三片,指尖往外一抹,便又是饱满丰润的一瓣。
祝琏轻“咦”一声,道:“是你?”
那姑娘抬起头,看见祝琏,就是一怔。
“这么巧呵?”祝琏刚只说得四个字,就见那姑娘形容失措,去蘸胭脂的那根手指往下一落,扑地按翻了胭脂盒子,骨碌碌直滚下地去。祝琏一愣,这才想起虽然他看着人家觉得巧,人家可未见得就认得他。忙又解释道:“姑娘,你不记得了么?前一阵子,西安隆西商行里,姑娘要找向导,我们还说过话来着。”
那姑娘更是慌乱,手一抖,镜子又从手指间滑落下来,“叭嗒”一声,摔在桌上,把祝琏惊得往后一退。这才明白这姑娘不止是不认识他,而且还对他的行为别有一番错误理解。换在平时,这也罢了,只是今日当着吴掌柜,不免没意思得紧。微微一笑,道:“原来姑娘不认得我了。我倒记得姑娘——姑娘的这朵梅花,可是特别得很……”
这句话本是解释,说出口来才发现全不是那个味道。一句话未完,窗内人早面红耳赤低下头去。吴掌柜跟四福各有心事,当此场景,实在也没有心情取笑,只顾往前直走。祝琏没奈何,也只得收住话头,匆匆而去。
等辞别吴掌柜,带着四福快马回奔,赶到祝家庄,正好来得及迎接知府与刑厅的仪仗。这以后的事情也不用细表,无非是各处勘验,录问口供,头绪纷繁,不一而足。直忙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时分,平凉府终于征用十余辆大车,将两百余具尸体拖回城示众。至于后续事体,其中功过如何兜揽推诿,想来在西北沿边诸府州县都司卫所之间必有一番文书烽火笔墨交锋,其曲折细微惊心动魄之处,又非江湖人士所能领略。
祝琏陪着忙了一天,加以一夜苦战,等送走两位大人,早已困顿得不行,勉强吃过晚饭,差险险在澡盆内便睡死过去。这般一夜好睡,到第二天清晨起来,庄园已经秩序初复,再不见昨日的忙乱,只周围静悄悄地无人笑语,四处透着股劫后的凄凉,异样的清冷。就连平日最爱说笑的婢女珐琅,脸上也无半分喜容,默默地服侍祝琏梳头。
祝琏也不作声,只从水银镜子里看着珐琅。珐琅这两天无心打扮,镜子里那张脸铅华不染,难得的素净。祝琏看一会,忽地想起什么,“呵呀”一声,直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倒把珐琅吓了一跳,握着梳子倒退一步,便见祝琏冲出房门,直着脖子朝外叫道:“备马!备马!”
这一急真是来势汹汹。祝琏连饭也不及吃,只胡乱戴上帽子,打马狂奔。一直冲进平凉城,速度不减,吓得那路两边的小贩挑起肩担,纷纷避让。祝琏也不理会,只将一匹乌云盖雪宝马催得如飞如电,一路卷到城西如归客栈。那如归客栈因为吴掌柜才刚沾惹了官司纠葛,今日却是二掌柜当家,见祝琏来势不对,慌忙上前招呼。祝琏哪里理他?绰着马鞭子往里直进,转眼冲过两进院子,来到一间上房前,一脚踹开房门。
那房里住的是个年老客商,听见动静,从内室走出来查看。祝琏看看不对,一声冷笑,转头怒视自后跟来的二掌柜。那二掌柜也不知祝琏这是唱的哪一出,晓得他近来烦恼,哪敢有半点违拗?只是陪笑道:“大少爷,您这是……”祝琏冷笑道:“好!好!昨儿这里住的那个姑娘呢?”
二掌柜这才放下一颗心来,道:“大少爷原来是问客人。昨日的客人,自然昨日已经走了——敢情是那姑娘得罪您了?”
“走了?”祝琏嘿嘿冷笑,道:“我说你家开的黑店,这还有个错么?把个姑娘家跟马贼安排在紧隔壁!你说她走了,我倒要问问看,她这是怎么走的?”
二掌柜额头微微见汗,道:“这个姑娘我知道。昨日听说是生病,怕风,用一顶轿子抵着门口,抬到回春医馆……”说到这里,见祝琏脸色不善,嗫嚅着接不下去。便见祝琏点头道:“很好!原来是轿子抵着门走的。也不知道走的是一个人呢,还是两个?”
二掌柜不解其意。祝琏见他糊涂,冷笑道:“回春医馆?你们还做梦呢!不必说,昨日那个马贼压根就没走,必是直接转去隔壁,不知使出什么手段,把那姑娘给挟制住了。哼!这场官司,我看你们真还有得打呢!——还不去问那轿子抬到哪儿去了?”
昨日那轿子却是三儿叫的。二掌柜慌忙使三儿去问。半日,三儿回来覆命,果不其然,那轿子并未走到医馆,半途转去西门,从轿里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萎顿,女人惶急,两个合骑一匹马,出城往西而去。二掌柜的听了这话,顿时作声不得。祝琏却早在算中,也不再跟他们罗嗉,自打马也往西去。
西去便是马贼回疆之路,祝琏度量着两人行程,把乌云盖雪催得四蹄翻飞,接连跑了两日,并不见两人踪影。第二天傍晚,在一家小镇上歇下,向人家打听过往行客,都说并未见有这般模样的两个男女走过。祝琏只怕是途中错过,便在镇上住下来,日日于路头张望。如此等了两天,并无一点音信。
这一天又是黄昏,祝琏闷闷然转回客栈,吃过夜饭,往床上一趟,忽地灵台一清,顿时醒悟过来。思忖半晌,不觉一拳砸在掌心,嘿然叹道:“这可上了贼子的大当!”
人生如梦
却说花著雨那天乍见祝琏,一个张惶,差点没把三魂六魄给冲出顶门骨去。倒不是祝琏乌鸦变凤凰,她不认识当日隆西商行那个一身汗渍言语爽利的小伙计了,是她屋子里,正藏着小伙计要找的人呢。
那夜马贼败退,花著雨自然也就跟着跑。赶回客栈天已将明,在围墙外一跃,一眼便看见墙头那只孤零零的靴印。不用说,自是那黑大汉有去无回。花著雨在炼狱中煎熬一夜,本就心头如堵,猛可里被这靴印一提,险些儿竟要落下泪来。是今夜浑如梦寐,还是生命只如昙花?独个儿在屋子里难过半晌,忽然想到,黑大汉既没了,那隔壁的病人怎么办?
出了这样的大事,这病人作为同党,必然插翅难飞。只是再怎么,他也毕竟只是个病人。花著雨只觉无论如何不忍心又看着这一条大好性命,在眼皮子底下就此沉沦下去。这关头也容不得深思熟虑,差不多正是祝琏赶到如归客栈的时候,她一咬牙,就把病人给藏过这边来。藏好后再一想,一个大活人,总不至于凭空不见?看来只要情境一逼,再老实地道的人也能花样百出。花著雨仗着轻功佳妙,踏雪无痕虽不见得,踏土无痕总不成问题,那时候绝不迟疑,拿起病人的靴子,飞身而上,一正一反,对着墙头就是“啪啪”两下。
这一番布置刚刚完毕,那边厢差人已经过来。花著雨这还是平生第一遭玩大变活人的把戏,听着隔壁的动静,不免心头鹿撞。撞了一阵,也是她年轻识浅镇不住,只怕这花样还不保险,索性再避一避嫌,大开了窗扇,在窗下调朱弄粉,示人以暇。想当年,诸葛孔明一出空城计,虚者实之,今日花著雨反其道而行,实者虚之,也未始不算是一出推陈出新的千古妙计。
只不幸,这样的妙计却偏偏碰上祝琏。
祝琏是个熟人。熟人么,总难免寒暄。寒暄得起劲,难保不跟着走进屋来——那司马仲达要是能到孔明的空城里面遛上一遛,这空城计还唱得出么?也就难怪花著雨花容失色。第一下,按翻了胭脂盒子,再一下,又将手上铜镜跌落下去。话说回来,倒也幸而有这两下子,把个祝琏当即唬退。
花著雨看看三人走了,惊魂甫定,慌忙关上窗户,假推生病怕风,却让三儿叫进一顶青呢小轿,跟那病人一起坐进去。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走出西门,上马而去。那些轿夫看在眼里,是往西,其实走不多远便又折回,绕一个大圈子,却往东南方径投西安。想那西安城身为陕西首府,乃是西北第一名城重镇,又是西北最大的货物聚散之地,其繁华热闹程度,足当得上挥汗如雨,呵气成云,所谓大隐隐于市,在这样地方藏个把人,真正是何足道哉!
因为是这个思路,祝琏还在边荒小镇抵掌而叹,花著雨早一辆骡车把人带到城内,找一家上好客栈安顿下来。这一场潜逃至此,可算是侥幸成功。只是那病人的体质,如何及得上普通旅人?本来就只吃了一剂药,尚不见好,几天跑下来,更是奄奄一息。花著雨眼看他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连脉搏也一下不是一下,自是着慌,连忙叫了名医,开一张吊命的方子,就在屋里煎起药来,又让厨下去准备稀粥。
这样忙乱一晌,总算稍有头绪。只一个人在屋中闷坐,一会儿看看药罐子,一会儿又看看榻上病人,不免是度日如年。好容易等药到了火候,那病人早是昏迷过去,哪里叫得醒转?花著雨当此之际,无可奈何,也就只能用强。一手扶起病人,一手便撬开牙关,一勺一勺地,把一碗药水紧着灌将下去。这边刚刚忙完,那边厨上粥也做出来。花著雨照葫芦画瓢,也是一样灌将下去。那病人依旧无知无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