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逢春少年时爱读兵书,此后志在科考,四书五经读得烂熟,《山海经》这样的书倒还真是只闻其名未睹其貌,听姬瑶花说起这段上古传闻,不觉心惊,问道:“那后来如何?”
姬瑶花神色黯然,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巴廪君无可奈何之下,送盐水神女一条红丝绦以作定情之物,却在第二天清晨神女化为飞蠓、隐身于万千飞虫之中阻拦巴人土船时,一箭射死了腰系红丝绦的那只飞蠓。飞虫无人驱使,就此散去,巴人的土船才得以启航。巴人找到新的家园,这一代也廪君务相功劳至大,因比在他死后,巴人奉他为神。据说务相之魂魄化为白虎,世世代代护佑巴人。而盐水神女的部落,则世世代代见虎必杀。”
她抬头望向前方的正殿:“巫女祠中,也供奉着盐水神女呢,主持巫女祠的起云峰弟子,向来自认是盐水神女的传人。”
朱逢春心中一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任巴东县令将近三年,身在巫峡之中,对巫山十二弟子的情形也略有所闻。起云峰弟子,据传最擅长于驭使各类虫豸,指挥号令,无不如意,却原来远承传说中能化飞虫的盐水神女。
巴廪君以如此手段射杀对他一往情深的盐水神女,虽然是为巴人着想,但只怕他的魂魄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这样的负疚之感,以及对漫天飞虫的忌惮与畏惧,想必在他的传人之中一代代沉积下来,深深渗入了飞凤峰弟子的心神与武功之中。难怪凤凰不肯绕道起云峰去往神女峰,也不肯随他来巫女祠。那些份属同门却世世为敌的巫山弟子之间,是不是每一段恩怨都有着这样诡秘迷离的传说?
而主持巫女祠日常事务的师婆,已经率领祠中诸道姑在正殿前迎候他们了。师婆望向姬瑶花时,神色间就如药王庙的端公见了甘净儿一般,头痛却又无可奈何。
姬瑶花嘴角含笑,曼声说道:“师婆,别来无恙啊。韩师姐可在祠中?朱大人想与韩师姐面谈呢。”
师婆稽首为礼,答道:“小姐不在祠中。大人如有问话,还容老奴转告。”
朱逢春扫视着幽暗的正殿。窗外日光明朗,殿内却阴风阵阵、暗不见物,只有各位女神雕像前的香烛闪着点点红光。正座上的神像,因为正当大门,尚有一线日光透入,座前牌位上写的神名,约略可见,原来竟是上古时候炼石补天、抟泥造人、拟定婚姻大礼的女娲娘娘。
在诸女神之中,恐怕这也是地位最尊、神通最为广大、造福人世最为深厚的一位了,无怪乎巫女祠要以女娲为正神。
朱逢春回过目光,向师婆说道:“巫女既然不在,本官今日就不问话了,还请师婆领路,让本官礼敬各位女神,也算是为官此地的一点敬意。”说是“请”,其实师婆也明白,由不得她回绝。
师婆迟疑了一下,说道:“还请大人稍候。”
她转入女娲神像背后,过一会儿用木盘托着一个小瓷盒出来,打开瓷盒,立时飘出一股淡淡药味。
盒中原来是一张暗黄的纸符,想必用药水浸过。
师婆道:“还请大人佩上这道符。以免祠中虫豸无知,惊扰了大人。这药性大约可以维持一个时辰。”她又转向姬瑶花,说道,“姬姑娘,实在抱歉得很,灵符炼制不易,一年时间,也不过炼得三张,现如今只余下这一张了。还请姬姑娘紧随在大人身边十步之内,以免被虫豸误伤。”
师婆此话,绵里藏针,虽然不敢强行阻拦县令大人礼敬诸神,只能奉上灵符,却又摆明了只有一个时辰留给他,要想再来,且等一年。对姬瑶花,则暗示她若擅自行动,后果自负。
姬瑶花微微一笑:“多谢师婆好意。”
她随即又转向朱逢春说道:“大人,说起来祠中还供奉着神女峰奉为祖师的巫山神女瑶姬,但是一直以来,瑶花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神。若非托大人的福,瑶花又怎有机会在瑶姬像前敬一炷香?”
师婆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巫山顶上的圣女祠,才是供奉巫山神女的正祠。姬姑娘不去那儿拜祭,只在这儿拜又管什么用来着!”
姬瑶花笑而不语。只要能从从容容地看遍巫女祠,就让师婆讽刺几句又有何妨。师婆亲自掌着灯,领着他们一尊尊神像拜谒。幽深昏暗的大殿中,灯光不及之处,隐隐可以听见嗡嗡振翅之声。
右首第一尊便是盐水神女的塑像。
师婆一一为他们指点。湘楚巴蜀之民所信奉的诸多女神,无不有像。朱逢春暗自计数,连正神女娲在内,竟有三十六尊。而左首第一尊便是巫山神女瑶姬。慢慢地一圈礼敬下来,不过半个时辰。
回到女娲神像前,朱逢春解下腰间药符交还与师婆,微笑道:“这道符还有半个时辰的效力。就烦师婆替我好生保管着,春节大祭之前,本官还要再来查探一次,以确保大祭安全。”
师婆脸色微变,但一个“不”字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得将药符重又放入瓷盒中。也就在这一瞬间,姬瑶花忽地右手五指屈张,向师婆托着木盘的手肘弹去,师婆一惊之下,身子一侧,疾退数步,以左手托着木盘,右掌下切,拦向姬瑶花的屈张五指。
她始终不敢用手直接去拿瓷盒,更不敢让瓷盒掉到地上。
四名道姑疾扑过来。朱逢春则疾步退往女娲神像一侧。他不明白姬瑶花的用意,不过心想最好还是不要介入为好。
姬瑶花左手长袖一挥,冷香袭人,四名道姑不知这香气有何古怪,不约而同地滞了一滞。姬瑶花要的也就是这一停滞。
她也不敢碰上师婆的右掌,疾收回右手,衣裙飘起,身形流转如风中行云,滑到了师婆的后侧,右手长袖飞卷,裹住瓷盒收回袖中。左袖中随即飞出一条淡红索影,曼妙如烟雾袅袅的长索在空中折转盘旋,隐约有淡淡药香弥漫开来。
师婆与四名道姑骇然后退。
姬瑶花的身影飞掠而出。殿外远远传来她的阵阵轻笑之声。
师婆面色难看之极,转身向朱逢春说道:“朱大人,姬姑娘可是大人你带入祠中的。这件事情,还请大人你秉公明断!”
朱逢春叹了一声:“本官自会秉公处理此事。”他早该想到,姬瑶花跟着他人祠,决不只是看看而已。
才刚踏出正殿,殿门已在他身后砰然关闭。
灯光摇曳,师婆与四名道姑静静听着朱逢春去远。
一名道姑这才迟疑着说道:“师婆,姬瑶花刚才从袖中和长索上撒出的,究竟是不是阎罗王配制的辟毒香?”
如果不是,她们方才可就上了姬瑶花虚张声势的疑兵之计了。
师婆恨恨地道:“当然是辟毒香,要不然我干吗不叫你们全力出手挡住姬瑶花?等小姐回来,一定要好好教训一下阎罗王!竟然敢将辟毒香送给姬瑶花!”
她随即困惑地想到,姬瑶花既然已经有了辟毒香,还来抢这道药符干什么?
掌灯时分,朱逢春在书房中坐下,正对着案上《巫山血祭图》的摹本出神时,姬瑶花挑帘而入。朱逢春只一怔便叹息道:“姬姑娘,你强抢药符,巫女祠已经报案,我若不处理此事,巫女祠必定会报往归州府。”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一笑:“这是我本门恩怨,我自会依本门规矩来解决,不劳朱大人费心。再说了朱大人,巫山县中,土人众多,上司州府,一向来也认可土人依照自己的风俗习惯解决纠纷,以免动辄诉到官府,纠缠不清。”
巫山一带,原是巴人旧居,此后几经变迁,原来的巴人被称为“土人”,以区别于后世迁来的中原汉人。
朱逢春失笑:“姬姑娘,你又算哪门子的土人呢!”
巫山一带的土人,大半还保留着刀耕火种的上古遗风。姬家姐弟,却宛然是诗书风流的世家子弟。
姬瑶花微笑着道:“神女峰的姬姓弟子,追本溯源,原是来自受赐子爵、封于巴的姬周宗室,史称‘巴子’。自受封之后,世世代代与巴人通婚,后代子孙,早已归化成为巴人,怎可与秦汉之际才迁入此地的中原汉人相提并论?”
朱逢春只好苦笑。他终于明白,钱汝珍那小子,为什么坚决反对凤凰与姬瑶花走得太近。姬瑶花根本就是个祸端——而且每次倒霉的都是她身边的人。
但是现在他又不得不容忍这个祸端在县衙中出入自如……
姬瑶花缓缓坐下,说道:“我已经请人验过,那道药符,出自阎罗王之手。”她没有说明,验符的是什么人,用的是什么方法。
朱逢春深信姬瑶花必定有十足的把握才会如此肯定这道药符的来历,不由诧异地道:“阎罗王和巫女祠的巫女——这一任巫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姬瑶花答道:“这一任巫女姓韩,名字就叫‘起云’。”
朱逢春“哦”了一声,继续说道:“阎罗王和韩起云,或者说药王庙与巫女祠,应该是死对头啊,阎罗王为什么会给她们这道能够克制毒虫的药符?这样的药符,对巫女祠来说,是她们至大的威胁,她们应该彻底毁掉才是,又为什么还是留在祠中?仅仅是为了留给入祠的贵客用?但是要知道像我这种敢于冒险进巫女祠查看的官员,万中无一,她们完全没有必要为了这个原因而留下这道药符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