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温侯拱手还礼:“不敢言指教。罗先生,在下想请你看一样东西。”
他探手入怀,伸出来时,手中已托着一尊大如人手、青翠欲滴的玉石。正是当日姬氏姐弟从圣泉峰偷走、拿去诱骗小温侯入局的那尊青苗玉!
阎罗王对这尊奇玉也早有耳闻,今日亲眼见到,不觉心神震动。这尊玉石的翠色固然是上等,但最难得的,还是其中玉液。故老相传,都说其中玉液,有起死回生的奇效。就阎罗王看来,起死回生固然太过离奇,不能尽信,但玉液必有奇效,却是无疑。
也许这世上只有他才能将青苗玉液的功效摸透弄清。
小温侯说道:“这尊青苗玉原是石清泉先生所有,后来转赠于在下。在下想以它为赌注,与罗先生一决胜负。百招之内,在下若是落败,这尊青苗玉便归罗先生所有;若是胜得一招半式,还请罗先生以来年春节大祭为赌约,与巫女祠一战,以保证春节大祭时只有胜者一方的信徒能够进入巫山县城。倘若战成平手,那我们就三日之后再战!罗先生意下如何?”
他身后众人相顾愕然。在此之前小温侯从来没有显露出向阎罗王挑战的意思。他提出的条件,看起来为的只不过是避免来年春节大祭时药王庙与巫女祠两方信徒的械斗,帮朱逢春这个巫山县令一个大忙。
但是梁氏兄弟与凤凰相视而笑。
梁氏兄弟嘀咕着道:“说得真是冠冕堂皇,小温什么时候也学会朝廷大老们那一套了?干脆就说是替某人完成楚阳台未尽之战,不是更爽快!”
姬瑶光呻吟一声捂住了额头。他防范又防范,小温侯还是睁着眼睛一头栽进了这个大坑。只是,他可没仔细想过,这样的防范,究竟是因为多少有点看不过小温侯这等人物栽跟头,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缘故。
阎罗王打量着小温侯:“楚阳台之战,姬瑶花也不过期望与甘净儿联手在我手底走过百招,不败便算胜;小侯爷却要独自接过百招,还想要赢得此局。小侯爷是否太过自信了呢?”
小温侯顺手将青苗玉又收回怀中:“罗先生口口声声称我‘小侯爷’,只怕动起手来也不会轻易忘记我的身份,多少会有些顾忌吧?自然比不得楚阳台之战时。罗先生只怕很难毫无保留地出手。相比之下,我的顾忌就要少得多。一消一长,罗先生大约不会再以为我在托大吧?”
姬瑶光低声说道:“小温侯以前与人动手时好像不会这样算计啊。瑶花,近墨者黑,你可将好好儿一个意气慷慨的小温侯给带得狡猾了。”
姬瑶花斜他一眼:“好像你和他相处的时间要比我多得多吧?”
阎罗王也觉得小温侯此种精心算计的行径与他原来所闻知的那个温侯颇不吻合,愕然大笑道:“好,既然如此,那罗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挥手示意诸道士都退得远远的,左鞭右锄,立定不动,等待小温侯先攻。
小温侯慢慢取下背负的双戟,注视着阎罗王,说道:“罗先生,你可要当心了——”一语未毕,已向阎罗王疾冲过去,右手短戟借助疾冲之势,率先攻向阎罗王的左手长鞭。
神农鞭长蛇般一圈圈卷起,缠住了短戟,两人同时发力回夺,一时间竟相持不下。终究小温侯力大,大喝一声,右臂一扬,阎罗王只觉握鞭的手虎口震痛,疾散去鞭上的真力,神农鞭软软地垂了下来。小温侯一个疾旋,消去回夺之力,顺势伏身,左手短戟挥出,连勾带刺,挑向阎罗王的双腿。
这几式一气呵成,大有行云流水之势,姬瑶花悚然动容。
当初看小温侯与那金国将作大匠、还有石头动手,固然是气势逼大,但举止之间,隐隐如绷紧了的弓弦一般,一招一式的连接之处,依稀有执拗不畅之意。
小温侯在这半年间,无论是武功还是为人,都有了一些变化,比以前添了几分圆融流动的气象了。不过,会不会也变得更难对付了?
阎罗王疾退一步,药王锄横格,锄头别住了戟尖小枝,两人都反手一拧,又僵住了。姬瑶光叹了口气:“原来阎罗王这柄药王锄的招式,其实是从戟法中变化而来。难怪——”
难怪两人的招式颇有相似之处,动辄僵持不下。
小温侯不退反进,顺着阎罗王夺锄之势,短戟向前疾递,阎罗王向左侧跳开,药王锄滑至戟身,脱了出来,神农鞭随即抽向小温侯双足。
小温侯习于马战,下盘功夫的确不像阎罗王这些习于步战的人那么灵动。他连退数步让开鞭锋,双手一合,两支短戟合为一支方天长戟,连挑带打,阎罗王无法抢到小温侯近身之处攻他下盘,只能用长鞭对敌。
鞭路走柔,戟法走刚,本来说柔能克刚,但小温侯长戟翻飞,劲风刺面,神农鞭要化解他的攻势已经很吃力,更不用说反击了。
阎罗王暗自忖度,小温侯这种打法,极为耗力,虽然传闻小温侯天生神力、耐于久战,只怕传闻多有夸大,每有奉承之辞。
也许他应该只求守稳,耗得小温侯力弱之时再图反击。
计数的甘净儿和凤凰同时数出“八十九”。
小温侯的攻势毫未减弱,阎罗王的额上却已汗水涔涔。
阎罗王霍然一惊。若是再让小温侯这样打下去,只怕他很难在百招之内扳转攻守之势。阎罗王大喝出锄,冒险以短击长,迫得小温侯的方夭戟略略一滞,神农鞭立刻如蛇般缠上戟身,荡开长戟,药王锄随即勾向小温侯腰间。
小温侯突然双手一松,竟然放开长戟,左腿飞起,直蹬锄身,却是太祖长拳第四式“魁星踢斗”。太祖长拳,相传为开国之君太祖赵匡胤所创,招式简洁易学,极是实用,普天之下,习练之人众多,禁军中更是列为士兵必习的拳术。阎罗王对此拳术,也是烂熟于心,一招一式,闭着眼也能拆解。
只是小温侯这一脚,大是迅猛,阎罗王不敢硬接,向后疾退。
下一式本是“进步冲捶”,阎罗王正待起势拆解,小温侯却不再出拳,右手反握,手上一加力,自阎罗王缠绕的长鞭中抽回长戟,手腕一抖,戟尖旋转着自鞭圈中刺入,正中阎罗王的手背,虽然阎罗王及时后退,但手背上仍是被戟尖刺破,渗出血滴来。
甘净儿叹息着数出了“一百”。阎罗王喘息着怔在那儿。
他居然输了。虽然只不过是手背擦破了一点皮,但毕竟是输了一招。
小温侯额上也见了汗滴,这隆冬季节,薄薄一层衣服,已见汗印。
他注视着阎罗王:“罗先生——”
但是话音才起,走过来似是要搀扶阎罗王的甘净儿蓦地里拔刀飞起,新月弯刀在正午的阳光下闪耀着刺目的白光,破空无声,斜斜划来。
姬瑶花却已在甘净儿跃起的一刹那挥袖舞出了缚仙索。
小温侯精力已疲,但不战而逃却非他所愿,正待横戟格挡,缚仙索缠住了他的右臂,姬瑶花叱喝道:“快回来!”
小温侯心中一热,改变了主意,顺着缚仙索回收之力向后疾退。
甘净儿的新月万扑了一个空,刀气所及,小温侯方才站立的石板裂为两半。她这一刀,当真是贯注全力。
一刀不中,甘净儿立刻翻飞到阎罗王身边。阎罗王才想开口说话,甘净儿手腕一翻,新月刀已斜斜架在了他颈上。
方才甘净儿突然偷袭小温侯,已是大出众人意料,现在她居然又挟持阎罗王,更是令所有人瞠目而视。
阎罗王一镇定下来,便瞪向姬瑶花。
其他诸人也首先想到:这是不是姬瑶花一手策划的?
但是不待阎罗王开口质问,姬瑶花已连连摆手:“罗师兄,别算到我头上。你要想想,一心要求驻颜灵药的净儿师妹,居然敢开罪罗师兄,必定是有另外一个人比罗师兄你更能满足她的愿望。我和瑶光可没有这个本事啊!”
阎罗王怔了片刻,蓦然醒悟:“甘净儿,那个人是韩起云,对不对?是韩起云指使你来暗算我的,是不是?”
甘净儿脸上歉意浓浓,弯刀却半点不曾宽松:“罗师兄,你别怪我。你看起来这么老,怎么能让我相信你的驻颜灵药当真管用?”
在场诸人,即使是药王庙的老小道士,闻得甘净儿这句话,都忍不住心中暗笑。是啊,阎罗王看上去苍老如斯,怎么能够让别人相信他的驻颜之术?
姬瑶花望着甘净儿问道:“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为的都是要得到驻颜灵药。这件事对你当真如此重要?重要到你不惜与我们这些人为敌?”巫山十二弟子,彼此敌视,但还很少有人敢同时得罪一个以上的同门。
甘净儿轻叹一声:“当然重要。”
她难得有如此安静的表情,安静到近于哀伤:“我师父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年纪,不过我算得出,她今年至少已经四十岁了。姬师姐,我告诉过你,我曾见过师父她卸妆后的样子,对不对?不但她眼角的皱纹看得清清楚楚,皮肤也慢慢失去了从前的润泽光洁。再精致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眼底出现的褐斑。唉,这两年,师父她每次看见我,好像都恨不能将我的皮肤剥下来换给她。其实她想换的又何止这一样?她的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黑白分明、晶莹剔透,仔细看上去,总会发现干涩之意;她的腰肢虽然纤细,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柔软、再也当不起‘软玉温香’这个评语。午夜梦回,她唤我说话时,呼出来的口气也不再清新如莲蕊……唉,她总说她的情郎们见到我后就会移情别恋,所以稍有疑心便要杀掉那些俊俏可爱的年轻人。其实她这又是何苦?总有一天,我也会变得像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