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震山低头想了想,一跺脚:“这恐怕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我哪儿也不去!”任天翔断然拒绝。季如风淡淡道:“少堂主,如果你不走,义安堂势必要竭尽全力来保你,定与杨家发生直接冲突。堂主新近去世,你忍心看着大家为了你一个人而流血拼命吗?如果少堂主还当自己是义安堂一份子,就不要让大家难做。”任天翔哑然,虽然他玩世不恭且不知天高地厚,却也知道杨家的势力,死的是皇上最宠爱的杨贵妃的亲侄儿,就算义安堂竭尽全力,也未必能保全自己。

季如风见任天翔低头无语,便示意几个黑衣汉子退出大门,然后对他道:“少堂主从小在繁华的长安城长大,穷乡僻壤怕是呆不惯。几个繁华城市中,东都洛阳离长安太近,不是好去处,扬州广州又太远,义安堂在那里的影响力有限,不好照顾少堂主。益州也是繁华都市,离长安不远不近,义安堂在那里还有分舵,我看比较合适。”

“我不去益州。”任天翔显然对季如风主宰一切的作风有些不满。

“那你想去哪里?”季如风皱眉。任天翔有些茫然,从未离开过长安的他,对其他城市都十分陌生。对他来说,无论扬州还是益州,都如天涯海角一般遥远,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选择自己的逃亡之地。

“开市喽——”窗外隐约传来更夫的吆喝,沉睡了一夜的长安城开始活泛起来。离宜春院只有一街之隔的东市,也渐渐响起了小贩的吆喝叫卖声,以及各种方言夷语的讨价还价声。经历了开元和天宝初年的高速发展,当时长安已成为世界第一的繁华都市,来自世界各地的各色商人,在长安城东西两市,交换着能给他们带来无尽财富的丝绸、瓷器、茶叶、香料、毡毯等货物。长安人豪言,天下货物都能在东西两市买到,以至于“东西”一词,竟成为任意货物的代称。

现在,任天翔却不得不离开从小长大的繁华都市长安逃难,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除了长安和洛阳,竟再想不起一个熟悉点的地名。

一阵悦耳的驼铃声吸引了他的目光,他从窗口望出去,就见一支驼队正沿着长街缓缓去往东市,驼背上那些薄纱遮面的金发胡姬,充满了异国的神秘。任天翔从那些胡姬的打扮认出了她们的来历,那是来自西域龟兹的舞姬!她们的身影渐渐幻化成一个模糊蒙眬的女孩,雪肤、金发、长辫,大大的眼睛深邃湛蓝,犹如大海一般幽深神秘。

逃亡

可儿!任天翔很吃惊自己立刻就想起了她的小名。他的思绪似穿越时空,回到了尘封已久的童年。那个精灵般的小女孩正扭动着纤瘦的腰肢,翩翩起舞。随着她舞姿的翩跹,无数彩蝶从四面八方翩翩而来,就像臣民蜂拥在它们的公主周围。后来他才知道,那叫龟兹乐舞。

潜藏已久的记忆在突然间复苏,他忆起了童年时那唯一的玩伴,以及她那带着异族腔调的悦耳唐语;记起了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一大帮蒙面人闯入了宜春院,将可儿连夜带走。他不顾卧病在榻的母亲阻拦,拼命追了出去。可儿挣脱那些人的手,含着泪回头对他说:“我要回龟兹,你要到龟兹来找我。”“我长大后,一定去龟兹找你!咱们拉钩!”两个孩子在一大帮蒙面汉子的环视之下,郑重其事地拉钩立誓。众汉子尽皆莞尔,但没有一个人催促。

那一年,任天翔六岁;那一年,他的母亲因病去世,那一年,他成了任重远的儿子。

“想好没有?要去哪里?”季如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令任天翔的思绪回到现实。他不再犹豫,轻轻吐出了一个神秘而陌生的地名:“龟兹。”“什么?”季如风十分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错,就龟兹!”任天翔转望季如风,玩世不恭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除了龟兹,我哪儿也不去。”

季如风皱起眉头,耐心解释道:“龟兹远在西域,离长安有数千里之遥,那里蛮夷混杂,民风彪悍,盗匪横行。虽然朝廷在龟兹设有安西都护府,却也无力慑服各方蛮夷势力,因此时有叛乱和战争。再说此去龟兹千山万水,途中要经过无数人迹罕至的草原荒漠,其间时有盗匪马贼出没,实在不是个好去处。况且,义安堂在龟兹连个落脚点都没有,恐怕无力照顾少堂主。”

“你不用说了,就龟兹。”任天翔望向季如风,目光于平静中蕴有不可动摇的坚决,令季如风想到死去的任重远,也令他第一次在任天翔的身上,看到了与堂主相似的东西,那就是说一不二的决断。

季如风无奈叹了口气:“好吧,龟兹!我已令人去请长安镖局的金总镖头,由他护送你去龟兹。”他顿了顿,解释道,“本来义安堂该派人一路伺候少堂主,不过义安堂还要在长安呆下去,没法跑路,所以只好尽量撇清干系,希望你能理解。”

任天翔哈哈一笑:“是啊,我这个少堂主对义安堂没一点贡献,却总是给你们惹麻烦,早点跟我撇清关系那是应该。”季如风没有理会任天翔的挖苦,提高声音对门外喝问:“去请金总镖头的兄弟回来没有?”

“金总镖头已在楼下等候多时了。”“快让他上来。”

随着脚步声响,长安镖局总镖头金耀扬推门而入,那是个豹头环眼的中年汉子,身材高壮,紫酱色的国字脸膛儿上,刻满了江湖岁月的风霜。季如风迎上两步,拱手拜道:“金总镖头,我们少堂主遇到点麻烦,希望总镖头看在季某薄面上,定要帮忙。”“季先生千万别这么说。”金耀扬急忙还拜,“义安堂对长安镖局有恩,季先生这样说实在太见外了。”他看看一旁的任天翔,低声问,“不知金某有什么地方可以效劳?”

“我知道长安镖局的镖旗走遍天下,不知今日有没有去龟兹的商队?”季如风低声道,“我希望能顺道带上我们少堂主,还希望由金总镖头亲自护送。”“任公子要去龟兹?”金耀扬十分意外,“这是为何?”

“这事儿事关重大,季某不敢隐瞒。”季如风说着将金耀扬带到房间角落,低声将事情缘由草草说了一遍。金耀扬虽然十分惊诧,却毫不犹豫地道:“昨日正好有镖师护送一支商队去龟兹,咱们若立刻出发,天黑前肯定能赶上。季先生放心,义安堂对长安镖局有大恩,金某拼着得罪杨家,也要护得少堂主周全。”

“总镖头真义士也!”季如风一声赞叹,拍了拍手,立刻有黑衣汉子推门而入,将一包银两捧到金耀扬面前。季如风对金耀扬拱手道:“这点银两就算是义安堂的镖银,望总镖头笑纳。”金耀扬也不客气,接过银锭道:“我以长安镖局的金字招牌为担保,将任公子平安送到龟兹。”

季如风点点头,从送钱的汉子手中接过一个锦囊,递给任天翔道:“少堂主,这里有一袋金豆,省着点花也够用上三年五载。到了龟兹记得写封信报个平安,待风头过去后,我会派人去接少堂主。”

任天翔接过锦囊掂了掂,笑道:“季叔真是客气,这几十两金豆子差不多值一千贯钱了,足够寻常人家用上几辈子。不过与任重远打下的义安堂基业比起来,可就实在微不足道。能用这点钱将我打发走,季叔真不愧是人称神机妙算的季如风。”

季如风淡淡道:“少堂主,义安堂是当年十八个兄弟拎着脑袋打下的基业,不是任何个人的财产。我追随堂主开帮立堂的时候,十八个兄弟就只剩下七人,如今堂主英年早逝,当年的老兄弟就只剩六人。虽然我个人支持你继承堂主之位,可你的为人却实在是让其他兄弟寒心。如今你又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不得不离开长安,你不去益州不去扬州,却偏偏要去西域,仓猝之间你让我哪里去找那么多现金?”

任天翔哈哈一笑:“如此说来,是我错怪了季叔,小侄给季叔陪不是了。”说着弯腰一拜,脸上却满是戏谑和调侃。

“季某愧不敢当。”季如风没有理会任天翔的嘲讽,转向金耀扬道:“总镖头尽快带公子上路吧,这事咱们瞒不了多久。”

金耀扬对季如风拱拱手,然后向任天翔抬手示意:“任公子,请!”

任天翔突然想起了前朝那些儿皇帝,虽然贵为皇子皇孙,却被一代女皇武则天任意羞辱宰割,毫无尊严可言。自己虽是义安堂的少堂主,却早已经没有半点少堂主的尊严,就算被别人扶上堂主之位,地位与历史上那些儿皇帝也不会有两样,与其如此,倒不如爽爽快快地离开。这样一想,他便洒脱地对金耀扬抬手示意:“总镖头先请。”

随着金耀扬下得楼来,任天翔看到了迎上来的老鸨。他将那妇人拉到一旁,小声问:“赵姨,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谁?”老鸨忙问。“就是我六岁离开宜春院那年,那个叫可儿的小女孩。”任天翔道,“她好像是龟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