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竹说:“你什么都比我强,成绩比我好,工作能力比我好,办事能力也比我好。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冲动地要跟你结婚,你的今天也许会更好,比现在更好。你妈妈说的是对的,是我害了你。”

何之轩的脸慢慢板起来:“方竹,你在说什么呢?”

方竹拳了拳手,发觉因为有伤口而无法拳住,她挫败地、落晚地正对着他,说:“何之轩,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拖累的你,我受什么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下去,如果有—天你不再管我了……我情愿……”她想说的是“没有再遇到你”,可是说不出口,还在想,总不能一直欺欺人下去,于是继续说,“这样的我是不应该再麻烦你的,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作为老朋友和校友的情分,你已经做得很到位了。”

她活动活动手指。最近拆了线,可以做些轻微的小动作,可以不再倚靠。她对何之轩说:“过一阵我这手就没事了,就能搬回去的。”

柯之轩只管抽着烟,没有答她。

他一贯如此,锯嘴闷葫芦地来对付她,然后她就会不知所措。

何之轩把抽了半支的烟在垃圾箱上摁灭,双手插到口袋里,俯望方竹:“方竹,你有这样的想法,让我说什么好呢?”他转一个身,“再说吧!”又突然问她,“你想不想见见李润?”

方竹哑然,不知为何话题会被何之轩突然扭转,提到了李晓的父亲。

他继续说:“他前一阵进了医院。”

方竹讶然。

“是肝癌。”

她看向他,他正认真看着她,他是认真在讲这桩事。

“会不会有事情?”

“晚期。”

他走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晓晓生前不知道她爸爸的病。”

“她爸爸也不想她知道吧?”

他没有作声,她说对了。她有同样的苦痛,她会明白的,他想。

方竹问:“我还没有帮晓晓找到公道。”

她总让自己活在自责里,从来没有钻出来过。何之轩叹气:“方竹,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你已经尽力了。”

“没有。”

何之轩扶住她的肩膀:“我们回家。”

他说“回家”,这么自然,她没有注意到,她在恍惚,想到李晓,想到李润。

她决定去见见李润,看在李晓的份上。

上一次见到李润,是在李晓的葬礼上,到了今日,也有快大半年的时间了。

李晓葬礼上的李润,仍如往常那般身髙体阔,声音洪亮。方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他就迅速从从前的体积缩水到现在的瘦、干、黄、下肢肿、肚子大。

他的女儿已经死亡,他正在面临死亡。

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李晓的眼睛像他。他们是血亲,有斩不断的关系。

在病房内照顾着李润的纪如风也没有了从前的光彩——曾经大学时代的方竹所推崇的职业女性的自信神采,那样的神采荣光到方竹知晓李润同她的不道德关系后,都会因为一份敬畏之心而不忍多加苛责。

时过境迁,李晓去世了,她的亲人也衰老衰弱了。多可怕?

纪如风淡淡地同方竹打了招呼,何之轩说:“方竹想和李总谈谈。”

纪如风点点头,没有见怪,也没有说什么,同何之轩一块儿走出病房。方竹站在李润对面,对方精神不错,虽然吊着点滴,还是勉力抬手,给了方竹一个请坐的姿势。企业家风度依然。

方竹在李润病床对面的两只座椅中选了一只离李润稍远的坐下。

李润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哂笑。

方竹有点不好意思。

“看到你和小何一块儿,我真高兴。”

对方开口说的头一句话就令方竹无法应答。她没有作声。

“晓晓一直很喜欢你们俩,她甚至觉得在这世界上最关心她的只有你们俩。”李润的双眼黯了一黯,然后向方竹投射过来一束恳求的目光,“能给我说说晓晓最后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她从小就爱麻烦你。”

方竹艰涩地斜酌字句,但翻心一想,面对如今的李润,是没有这样的必要了她直言道:“她不喜欢那种生活。她自己都知道她的想法和做法很偏激,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还是个孩子。”

“她是个孩子。”李润喃喃地,眼神黯然下去,说道,“我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我带她在师大的湖边钓鱼,花老半天才钓上来一条鱼,她会笑一下午。”

“你想念那时候的她?”方竹问。

“我想念她成长的毎个阶段。”

方竹说:“可你缺席了她最重要的阶段。”

“小方,我晓得在你心目中,我是晓晓不负责任的父亲。”

李润的声音恳切,以及凄凉。方竹无法回答。

“晓晓小时候经常找你一块儿吃晚饭吧?”他问。

方竹答道:“是的。”

“她是不是老吃荤的?”

“她特别喜欢吃鱼和肉。”

“这都是她爱吃的。吃完饭了她不会立刻做作业吧?”

“是的,她喜欢在学校的湖边玩儿。”

“钓鱼?”

“我只跟她钓过一回。”

“她是不是一直觉得学校的功课很难?她成绩一直不好,我才会让她上私立中学。”

“她小学的时候数学成绩很不错的,期末考试考过一百分。”

“那时候她看什么电视剧?”

“她看动画片,《灌篮高手》和《樱桃小丸子》。在我宿舍里看。”

“她放在家里的笔记本电脑里只有一堆韩剧。”

方竹说:“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是嗬,爱穿漂亮的衣服、鞋子,还喜欢名牌包。”李润继续讲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不给她钱,她就不会有学坏的条件。她小时候偷过你的手机,这事情我晓得,我骂了她,但是小何和你教育了她。我太忙了,忙着搞事业,忙着拼业绩。我没有空好好教育她、关心她,我甚至没多少空管她,她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管住她的经济不让她乱花钱,她就不会出格。我对不起她的妈妈,更对不起她。任何理由也不足以解释这些。”他以手扶额,并覆住双眼。

企业家消失了,赢弱的病人不堪一击。方竹看见属于父亲的眼泪从表弱的男人的脸庞上流下。

“你调查过她干的那些亊情,是吧?”

方竹缓缓地点头。

“我知道了她干的那些事,就把她找回来骂了一顿,收了她的信用卡,然后我又出差了,你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刚出差回上海。如果我能早一点回来,如果我那天不骂她,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她吃的那些药……你看看,小方,我个年过半百的人还在想吃后悔药。”

年过半百的男人在方竹面前哭泣得像个孩子。他没有再追问方竹所知晓的关于他的小女儿不堪的往事,这些于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他的女儿。

方竹很难过。

她曾经以为李晓没有得到过父爱,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虽然李晓的父爱是不及格的,但是仍拥有那份不及格的追悔莫及的爱。

纪如风也许听到些许动静,推门进来,看到仰面遮脸痛苦的丈夫,没有上前安慰,她对方竹做了个手势,请她出来。

这也是方竹此刻正准备做的,她已经不适合待在室内。

何之轩并没有在病房外。方竹有些奇怪。

纪如风说:“我请之轩帮我去缴个费。”

纪如风请方竹在病房外廊边的座椅坐下。

“老李最近很喜欢找晓晓生前的朋友聊天,可惜晓晓生前没几个朋友,他一直想跟你聊聊。谢谢你能来。”

“他……什么时候病倒的?”

“前年体检的时候发现了病灶,一直不肯住院,采用保守治疗,开始的时候效果不错。”

李晓的死才是至大的打击。

纪如风受的打击也不小,坐在她身边,能看见她头发里的银丝还有眼角的鱼尾纹,松弛的双颊将嘴角拖累得耷拉下来。

在葬礼上的惊鸿一瞥,以为这对男女都还风采依然,不过是方竹的错觉。

纪如风对方竹说:“我知道你们心里对我有意见。”

就算再有成见,方竹仍旧认为自己没有立场向这个家庭内的成员表达这样的意思。她选择沉默。

纪如风说:“我半辈子都在扮演讨人厌的角色。当年从新闻系毕业进了报社,为了追求亊业跳槽,跳槽后为了追求爱情坚守在濒临倒闭的老厂里,为它呕心沥血,争了半辈子,忙了半辈子,结果李晓决然一走,把我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这辈子都洗刷不掉。”

“你从来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过吗?”方竹问道。

纪如风冷笑:“谁又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我为了这个家尽心尽力,她还是不谅解我,离家出走是家常便饭,我们只能把她送回她外婆家。可是老人毕竟是老人,管不住她。我管她太严别人会说后妈虐待,管得太松,又……又出这样的事情。她一次次在家里大吵大闹,骂我骂她的弟弟,问我拿钱,拿不到钱就偷……她……”

方竹听不下去,站起来:“晓晓已经去世了。”

“方竹,你是追求过爱情的人,你应该明白情之所钟情不自禁,为了爱情的圆满,谁都可能变成自私的魔鬼。”

方竹回身望了纪如风一眼。

此人亦在自己的壳中,瑟缩不前。当年的神采、当年的抱负、当年对爱情的憧憬都是她的层层枷锁。

方竹感到恐怖,磨损之后的灵魂竞会如此鄙陋。她会不会也变成这般模样?她低声说:“所以我觉得对不起很多人,因为我的自私让很多人痛苦。我没有立场让他们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我做过的事情。”

她别过头去,看见何之轩自走廊的那一端缓步走来。

她说:“我该走了。”她几乎是逃避似的,快步离开纪如风身边,只是往前几步,她又停下脚步。

纪凯文跟在何之轩身后,他们一起走了过来。

纪凯文对方竹说:“我要跟你们走一趟,去‘君远’开会。”

这是她同何之轩的公事。方竹没有开腔。

何之轩问方竹:“可以走了吗?”

方竹才答:“嗯。”

他走到她身边,他们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她有尴尬的意思,但是没有不悦的权利,方竹对自己说,何之轩需要全新的人生。

上车的时候,方竹主动钻进车后座,何之轩也没有阻止。纪凯文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一路上纪凯文同何之轩简单交流着公事。方竹听了个大概,如今在“孔雀”掌事的是纪凯文,支撑摇摇欲坠的李家的也是纪凯文。

她真难得,也真有实力,方竹想,也的确有代表“孔雀”塞她红包的立场和权利。

这段插曲教方竹心成不是滋味。

纪凯文却适时地扭过头对坐在后头的方竹说:“谢谢你肯来看我姑父。”

方竹说:“不要这么客气。”

“最近发生的事情多,我姑姑精神很不好。”纪凯文不好意思地讲道。

“我知道的。”方竹忙道。

“姑父非常爱晓晓,也许方式确实不对头。晓晓出去胡混的时候,姑父对她的关心是不够。那时他常驻香港,跟五百强谈‘孔雀’的护肤品品牌回购的事情,谈来谈去谈不拢。幸亏又遇到了何之轩。”

方竹眼皮一跳,抬眼往前看,正巧看到后视镜反射出何之轩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她的眼。她慌忙把目光调开。

“那时候何之轩就帮我们策划这个项目了,从回购,到重组,到新产品的研发,和这次的市场推广。姑父这两年憋着一口不肯输给洋人的气忙得底朝天,没有想到晓晓会出这样的亊情。我们大家都很伤心,他的身体也挎了,体力智力透支,但是我不想‘孔雀’就此完蛋。”

纪凯文语气平缓诮调坚定,眼内有火焰燃烧,意志和智慧一样都不缺。她同何之轩是真正的在并肩作战。

方竹说:“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何之轩又从后视镜坦望了望她。她知道。

就如纪如风一样,犯过的错误铸造的不幸,已经存在,不能抹消,只能一辈子自己吞掉。她不能像纪如风那样,抓住旁人哭诉自己的委屈,那很难看,更加难堪。

何之轩将方竹先送回公离,而后又载着纪凯文驱车赶回公司。

包姐在打扫卫生,见她回来,忙提解:“先坐沙发上,我把卧室里的地拖了,有点滑。”

方竹依言坐下,电话铃响起来,在拖地的包姐来不及过来接。方竹动动手指头,她的手指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譬如摁下免提键。

她说:“喂。”

电话那头是物业,通知缴物业管理费,方竹答应好,挂上电话,动作不够流畅,拨到电话盖面的按钮上,电话的显示屏显示出最近来电。

方竹一瞥,微微吃惊。

她乂摁住按钮往下翻几页,几乎每一天的清晨都有同一个电话号码的来电或者去电记录——她记得这是张林的手机号码。

她受伤以后,就没有同张林联系,不想张林担心,更不想另一个人担心。可是,张林的电话号码出现在了这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方竹一直对着电话机发呆。直到窗外夕阳西斜,包姐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才回了神。最近因为伤口渐愈,何之轩放开她的忌口,总是让包姐问她的意思。

她说想吃芹菜,又说想跟着包姐一块儿去菜场买小菜。其实不过是想走一走,她心头乱得很,走一走会好一点。

傍晚的阳光很好,空气湿热,气候渐渐转入热烈的夏季,走两步就会冒汗,一切都变得浮躁了。

走到菜场门口,包姐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话。方竹就往菜场门口的书报亭转悠了下,卖晚报的老头孤零零坐在报亭前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啊!”

他的膝头撂着一摞晚报,一阵晚风吹过,哗哗作响,画面颇凄凉。方竹就多事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头低着头数报纸,说:“报纸卖不掉,太阳要落山了,晚饭来不及吃了。”

这或许是一位孤寡老人,因为子女的不孝顺而沦落在此卖报糊口。这种猜测让方竹同情心泛滥,便问:“还剩多少份?”

老头说:“五六百张哪!”

方竹把钱包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手翻一番,—共有两张百元现金一张五十元现金,她全部拿出来给了老头:“报纸都给我吧,老伯伯您快点回家吃晚饭。”

老头茫然地把报纸推给她,那样重,她不好拿,也不能当着老头的面当场销毁,不禁犯起愁来。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跑过来,叫:“小姐,钱你拿回去!”

她从老头手里把钱抢过来,老头不肯给,两人争争抢抢地僵持着。

方竹说:“我买报啊!”

中年妇女哭笑不得:“买什么报啊!这些是直送后面小区订户的。”

方竹傻了。

“对不住啊!我爷爷有点老人痴呆,让你误会了。”

原来如此,方竹失笑。

中年妇女终于从老头手里抢出钱,原封不动还给方竹,连连道了几个歉。那头包姐通好电话,走到她身边见到这情景,讲:“何太太,你良心太好来。不过以后要问问淸楚再给钱!这个老头子老是坐在这里,很多过路的以为他们家虐待老人,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方竹面红。她是真武断,就在自己身边发生的亊情,她反而不问靑红皂白,不求事实真相,不理性直面,任由所见的“真相”蒙蔽双眼。

包姐问她:“晚上做什么给何先生吃呢?”

她心头紊乱,无心细想。

包姐看出来她有心事,也不劳烦她,按照这两个月摸索出来的经验管自买了菜。

这晚何之轩很晚才归家,照例是打了电话嘱咐包姐照顾方竹早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