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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李晓还抱怨了她,讲她“不够义气,连个招呼都不跟自己打就走了”,但又神神秘秘地说:“小方姐姐,你取得了阶段胜利,那个女人不来找小何哥哥啦!”

方竹没好气:“关我什么事。”

鼓了这么久的勇气已经一泻千里。何之轩应当是真的无意于她了,所以她的青春爱恋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独角戏。虽则如此,说尽的无用之语,出尽的意外之丑,却让她毫不后悔。

也许这才是烈火青春的最好注解?

方竹不得不承认,虽然事已至此,她对他仍有眷恋,以及遗憾。

她带着李晓去吃麻辣烫,老板奇怪地问她:“有一次跟你一起来的男同学呢?”

她对老板叹气:“老板,你别这么八卦。”

李晓看出她碰到何之轩的话题就心情不佳,也就不像以前那样唧唧喳喳多言多语了。

方竹恨恨地在碗里放了很多辣,辣到自己满头大汗,忘记面对何之轩的挫败为止。

第一章 一片痴(31)

她不住对自己说,世界上不光只有追求爱情这一桩无聊事情可做,她更应该用心照顾李晓这个需要她的小学生。

她带着李晓做功课、吃晚饭,还带她去公用浴室洗澡,每晚在九点准时把她送回家里睡觉。李润终究没有让纪如风登堂入室,还是请来保姆照看女儿晚间休息。

保姆见方竹这个家教这样落力,偷偷问她:“你拿几钱一个月?”

方竹说:“她是我妹妹。”

李润曾有一回在家里碰到方竹,成年男子到底经验老到,什么都没有多问,抽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方竹,被方竹推掉了。她说:“我把晓晓当朋友看,照顾她是朋友道义。”

李润一愣,也没再说什么,讪讪地把钱收了回来。

这般倾注全力,方竹换来的是李晓的全心依赖,连宿舍内的其他女同学都笑言:“方竹你就像这孩子的妈。”

同学们原本以为方竹照顾李晓,是因为李晓的母亲是辅导员,但辅导员病入膏肓,方竹依旧对辅导员的女儿嘘寒问暖,才让同学们改变了看法,且对她改观。

可见凡事坚持真心,总有人能体味。

只有何之轩不。

方竹决意要忘记何之轩。

连母亲对她感情问题的询问,她都开始回避。

到底知女莫若母,母亲怜爱地抚拍方竹的背,说:“日久才能见真心呢!”

方竹头一回有了想要问一问母亲和父亲当年的故事的想法。

因着父亲在家的绝对威严,方竹自小到大连想象都没有想象过父母当年的相识相爱和结合的故事。也许是自己尝过了爱恋的滋味,所以才起了好奇。

母亲听到她的问题时,手里正给即将从军区回家过年的父亲织毛线围巾,用的是沉郁的蓝色的绒线。父亲也喜欢蓝色这样的低调色调,母亲给父亲备置的衣裤鞋帽多为蓝色。

方竹冷不防又想到何之轩,她整顿精神,决心还是一心一意听听父母的故事为好。

母亲在灯下一边织着围巾一边同方竹讲:“我跟你爸爸是怎么认识的呢?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他第一次见的面。那时候我在文工团,学着演《红灯记》,也不是什么特别出色的京剧演员,更没有什么天分,演了两年都演不了李铁梅,只是个小角色。你爸爸是在我演《红灯记》演了两年,终于能演李铁梅的时候,才托领导告诉我,想和我处朋友,还告诉我,看了我两年的戏,觉得我终于有进步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为什么要和我处朋友。”母亲说着说着,就扑哧笑出来。

方竹不能理解,尤其是对父亲,她说:“爸爸太官腔了,还进步呢!太没情趣了。妈妈,你可是文工团员啊,怎么就看上了爸爸那样没有情趣的人呢?”

母亲说:“你爸爸平时就是不大会啰唆的人,他没跟我讲为什么,就是问我能不能处朋友,给他一句话,如果不能他就走了。他那副样子看着特别倔强,这样的人很难接受失败,当时我是这么想的,一下就心软了,就答应了。”

第一章 一片痴(32)

方竹的心也软了。

父亲看了母亲两年的戏,算得是郎早有情,虽然表达的方式太生硬、太无聊,但妾也有意,才不枉两年的进步和等待。

她细看向自己倾诉往事的母亲,眼底有脉脉的情愫。母亲一向对父亲这般温顺恭谨,而父亲一年在家里的次数屈指可数,看来还是她爱他多一点。正因为爱,才会换她二十余年的不断等待。

方竹叫:“让爸爸等了两年,综合算起来还是便宜他的。”

母亲笑着捶她,毛线团垂到地上。

方竹帮母亲捞起毛线团,在手里卷来卷去。

母亲说:“你爸爸那时候不过是个连长,可是呢样子特别神气。后来我演出时,他老坐在第一排,一直鼓掌。他是用心的。他对你也是用心的,你别老觉得他不关心你,只是他太忙了。”她收了收毛线,拍掉方竹的手,“围巾打好了,过年了,你爸爸也就回来了。”

过年一向是母亲的大事,因为父亲必定会归家团圆。母亲是金华人,做得一手好菜,每到新年一定会大施所长,为方竹父女用心煮一桌好菜犒劳他们。这一年过年的菜单都已经订好,依旧有父亲偏爱的蜜汁金华火腿。

方竹也喜欢吃母亲的拿手好菜,但这一年她过得着实挫败,故此对新年都兴致缺缺,提不起劲儿。反倒是李晓兴奋异常,告诉方竹:“我妈妈要回家过年。”

方竹为她高兴:“这太好了。”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年的春节却是她这一生最悲伤的春节。

那一天母亲明明精神是很好的,她把送给父亲的围巾织好了,把要做的火腿也炖上了,火腿还没有熟透,她就倒在了自家的厨房里。

母亲是突发脑梗塞,在医院昏迷了好几天。医生说了很多专业的话,方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只是不断在问:“妈妈昨晚还跟我说话,不应该这样!”

幸而有姑姑和表哥徐斯的帮衬,帮着方竹给在北京执行公务的父亲打电话告急,但父亲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回来。

整整四天,来了无数人探母亲的病,鲜花水果摆满了小小的加护病房,都快要挡住心电监视仪器。医院里的专家会诊了一次又一次,全部徒劳。

方竹没有哭,只是攥着手,每隔一小时给父亲的勤务兵拨一个电话,说同样一句话:“张林,你告诉我爸爸,他再不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第五天,母亲在失去意识的状态下,平静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而父亲依旧没有回来。

方竹整个人都木掉了,像具行尸走肉。

姑姑和表哥帮她操办了母亲的丧事,父亲那儿终于有了回应,说是能在大丧那天赶回来。

这就是父亲,永远以他的工作为第一位,军队作风强烈,从来把家人当做下属,在妻子和女儿面前永远高高在上。方竹几乎立刻翻心想起历历往事,母亲的满心期待只能够换来父亲的短暂停留,他们的爱情从来不对等,他甚至连她的最后一面都不能来见。

第一章 一片痴(33)

方竹是咬牙切齿,给父亲定下的条条罪状,条条不可饶恕。

可是不可饶恕又怎么样呢?家里已经永远不会再有母亲的温情,这才是让她从心底感到的彻骨的冷。原本的天伦之乐一夕之间崩裂,又是猝不及防的伤痛。重重的伤悲,让她每望一眼母亲给父亲织的围巾都会落泪。

她不顾姑姑和表哥的劝说,果真收拾了行李,把从春天到冬天的所有衣物装足两只箱子,全部带去了学校。唯独扔下了她的手机在家里。

李晓是在年初五这天夜里打了方竹宿舍的电话,哭得一抽一抽的:“小方姐姐……我妈妈死掉了……她不在了……我也死死掉算了……小方姐姐……我害怕……”

方竹猛地坐起身,急切地问:“晓晓,你在讲什么?你在哪里?”

李晓还在哭,在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抽泣:“我妈妈跳到湖里面去了,我害怕。小方姐姐,我害怕……”

方竹问:“告诉姐姐,你在哪里?”

李晓还是哭,哭得断断续续的,才讲清楚她在观景湖的西边。

几乎是立刻地,方竹不顾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绒线衣,连一件羽绒服都没有披上就片刻不停地奔到观景湖西边。

那边已经围着十几个大人,方竹也辨不清是谁,耳畔只听见李晓尖叫的声音伴着校外居民区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爆竹烟花声,声声都扎耳。

“我也要死掉!我妈妈不要我了!她死了,我也要死死掉!都怪你们!都怪你们!”

方竹狠狠地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有人打了手电,照着前方,让她可以看见浑身湿漉漉的李晓正被两个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学生抱着,她在他们怀里拼命挣扎。

围观的人们忙作一团。有的在劝李晓“小姑娘不要胡闹想不开,这两个哥哥为了救你都快冻死了,还好你们只吃了几口水”;有的认得是李晓,正打手机到处找她的爸爸;还有的拉着两个浑身湿透的学生起来,带他们撤离现场去换衣服。

就是没有人能制伏仍在张牙舞爪惊声尖叫的李晓。

方竹箭步上前,狠狠地就把还坐在地上撒泼的李晓拽了起来,狠狠地大声朝她叫:“你这是在干吗?你要死就不要麻烦这里这么多大人,人家救了你,还要照顾你,你怎么可以给别人这样添麻烦?”

李晓看见熟人,更加泼得肆无忌惮,同方竹比谁的声音大似的,狂叫:“我要死我要死我就是要死……”

她还没讲完,方竹就蹲了下来,一把抱她入怀,整个人都伏在她小小的肩头,大声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晓晓,你要乖,你不能这样,你妈妈已经走了,她管不了你了,你更要自己管好自己。”

方竹的大哭是李晓没有预料到的,她从未见过一直温柔和善的小方姐姐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抱着自己哭成泪人,她被吓住了,也忘记吵闹。

围观的好心的大人们把她们拉开,满头大汗的李润姗姗来迟,李晓又闹了起来,揪住父亲的头发又哭又打。李润完全就是溺爱弱女的慈父,任其扭打,只紧紧抱住她,低声哄:“晓晓,爸爸来了,晓晓,不要胡闹。”

第一章 一片痴(34)

有人窃语:“这就是新闻系齐老师的老公,听说是包二奶东窗事发,跟齐老师闹离婚,齐老师这才跳的湖。”

“可怜了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妈,哭着闹着要跳湖,幸亏被人发现得早,不然就是两条人命。”

李润毫不争辩,任人去讲,他只管抱牢差一点就失去的女儿,一个劲儿赔不是。

方竹往后退了两步。人世间的悲剧好像说好了一样,齐齐在她眼前上演,自己的、别人的,沉重到不过二十岁的她无力承担。

她感到很累,也很冷。李晓在她父亲怀内哭声渐小,似已被安抚。小小女孩的境遇惨过自己,但胜在第一时间仍有父亲在她身边安慰。

方竹自怜自伤到不可自拔,她复拨开人群,退出圈外。此时的李晓也不再需要她的抚慰了,谁都不需要她了。

她想念她的母亲,她需要她的妈妈,她的妈妈也不在了。在这样万家团聚喜悦欢腾的夜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和悲伤。

方竹的眼泪落下,她用衣袖擦去,又落下,再擦去。

身后有人握住她的肩头:“方竹。”

何之轩从她身后递过来一张纸巾,方竹头也没有回,伸手抢过来,捂住面孔,蹲下身来止不住地哭泣,由小声抽泣到声嘶力竭。

何之轩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他的外套有干净温暖的气息,方竹将他的外套拢紧,把自己裹起来。她呜咽着开了口:“何之轩,你来干什么呢?”

他说:“就是来陪陪你。”

她垂头,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想象他的外套就是蜗牛的壳,可供她躲藏,可供她自暖。

何之轩把她扶了起来,拉她出了这只小小的壳,问她:“要不要跑步?”

他领着她来到操场边,又帮她把外套脱了下来。她不愿意脱下这一层“壳”,仿佛脱了就真的赤条条似的,但他还是坚持为她拿下外套,挂在操场边的高低杠上。

何之轩在年初五的深夜,领着方竹迎着寒风绕着操场跑了很久。方竹的耐力格外好,一圈又一圈,跟着他绵长地跑下来。跑到最后,她的泪干了,眼睛肿了,才觉着累。

她慢了下来,他也慢了下来,两人肩并肩慢慢地走着,路过高低杠,何之轩把外套取下,复披在了方竹的肩头。

他的衣服他的人,就在她身边,她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拉着他絮絮叨叨开始说话。说的是她的妈妈,父亲常年不在家的家庭,唯有母女二人相依相偎成彼此精神的慰藉,永远在等待父亲的归来,短暂相聚,复送父亲离去。

殷实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亦有心灵内不能弥补的憾。

何之轩静静地听着她说完所有她想说的话。末了,她说:“谢谢你听我说了很多废话。”

又想要朝他鞠躬致谢,被他握住肩膀阻止:“没有。你该回去洗个澡睡觉了。”

方竹就像李润怀内的李晓,得到了庇佑,伤怀的心情暂且放下,听话地跟着何之轩,被他送回宿舍。

第一章 一片痴(35)

校园附近住宅区的居民为了迎接财神,轰轰烈烈放起了鞭炮,把天和地照亮。气温稍微暖和,方竹望着在她前方半米的何之轩的背影,暂时不再有形影相吊的寂寞。

只是何之轩终究要在宿舍楼前同她作别的,最后她还得是一个人。

她想,谁都没有办法解救她的伤痛,原来她是真的寂寞,没有了母亲,更加没有依傍。

勤务兵张林在次日来学校寻方竹回家。

方竹正在睡觉,昨晚同何之轩分别以后,她立刻又回到之前的状态,无心思睡觉、无心思吃饭,在床上辗转反侧,思念母亲,半夜又落了泪,直到清晨时分才呜呜咽咽浅睡过去。

张林的到来,让她终于有了把满腔的悲怨发作成怒气的出口。她念及父亲,又恨又痛,几乎是咆哮着把小张赶了出去,把门重重关上。

张林一个劲儿在门外说:“师长已经第一时间赶回来了,昨天晚上才到的,在你妈妈的灵堂守了一夜没合眼。我见他累得不行,就先来找你了。小竹,不要任性,跟我回家。”

方竹只是吼:“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他为什么不早点回来!”

也不知叫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坐在门边的水泥地上又哭了,一直到敲门声又响起来。

她以为还是张林,愤恨地用力把门拉开,正要再次发作。

门外却是何之轩,他手里提了一只保温瓶,先问她:“饭还没吃?”他不待方竹回答,就径自走进来。如今八人的宿舍依旧只有方竹一个人住,只是每张床上都有铺盖陈设,宿舍中央的公用写字台上丢了半桌的废纸巾。

他对方竹说:“方竹,你妈妈不会想见到你这样的。”他把保温瓶放在桌上,随手收拾了桌上的纸巾,又寻来抹布,把桌面擦干净,才把保温瓶打开,推到方竹面前,“吃完了再出去走走。”

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饺子了,香到她动情落泪不止,又费了很多纸巾。

何之轩没有劝她,只是顺手帮她把抹眼泪的纸巾又收拾干净,等待她吃饱、哭够,才把她的外套从公用的衣架上拿下来。

他竟然记得她的外套。方竹呆呆地看着他,在他的帮助下,伸手套上外套。

他们又去了操场,在那儿散步。冬日的夕阳看上去很美好,何之轩不远不近地跟在方竹后头。

方竹回过头来。

何之轩就站在她身后,沉默地看着她,看了有一刻钟那么久,他的手伸过来,拂开她额头的发,俯身过来往她的额上亲了一亲。

方竹呆怔、失措、无语,半晌后才喃喃道:“其实我不需要同情的爱。”

何之轩微微笑了笑:“我也不会有这样的爱。我只是想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保重,让你的妈妈放心。”他仰头望向遥远的带着微弱光热的冬日暖阳,眯了眯眼睛,“要留在这个城市有点困难,没个五六年买不起房子。我两手空空,不能拖累别人。别人有家庭可以依靠,我去办一个暂住证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他又转过来,望着方竹,认真地、端正地、正式地讲道:“但目前至少我能陪着你,明天早上我过来给你冲开水。”

第二章 分飞燕(1)

方竹翻个身就醒了过来,整个身板都僵硬得无法立时动弹。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盯牢天花板深深三个呼吸,浑身的肌肉才终于放松开来。

她伸手捞过床边书桌上的手机,不过才清晨六点半。

这一夜的梦仿佛是过尽了半生,梦中情景还历历在目,细细一想,都是那时候的影像。

方竹甩甩头,用手揉了揉脸,脸上一片冰凉的湿润感,原来在梦里真的落了泪。

过去以此种形式又回来了。

她翻身下床,掀开窗帘,昨日的雨已歇,今日晨阳灿烂。

新的一天开始了,毫不留恋旧的生命流逝。

方竹扯了张纸巾擦干脸上泪水,把昨日换下的牛仔裤、白衬衫、灰色毛衣丢入亭子间一角向阳处的洗衣机里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牛仔裤、一件蓝衬衫、一件白色毛衣,穿戴整齐。再把随身三四年的耐克双肩包拿出来,将里头出差专用的洗漱用品整理出来,里头就只剩下十一寸的笔记本电脑、钥匙包、纸巾了,穿戴装束简朴到极致。

然后,方竹去公用灶间洗漱。此间石库门人口不多,加上她只有四户人家,算上她有三户是租房的小青年。这个时刻把灶间挤得满满当当,吃早饭的,刷牙洗脸的,热热闹闹。

她同人和气地打招呼,再规矩地站在划定给自己的专用水龙头前刷牙洗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