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氏孤寡清冷了许久,忽然热闹,华兰如兰又是开朗爱说的性子,这顿酒吃的十分如意,她嘴里不住念叨着‘你们盛家的姑娘真是没话说,常邀来坐坐’云云。
明兰笑着陪半醉的邵氏一路散酒气走回去,才回了自己屋,却见团哥儿在炕上睁着大大的眼睛仰躺着,十分清醒的样子,明兰很想装作没看见,赶紧转身去午睡,可小肉团子眼亮的很,一见了母亲,立刻依依呀呀的,张开小手臂要抱。
明兰抱着儿子一道躺到床上,满身的酒气,居然也熏不退小肉团子,她只好边拍边逗他:“叫你睡时你不睡,不该你睡时,倒睡的沉。难得你五姨母来了,你眼都没睁,现下娘累了,你倒活泛了…小表姐好看不好看呀,人家多乖呀,就你个小混蛋不听话…”
想起适才姐妹间的私房话,她思绪慢慢散开去。
也许华兰才是古代贵妇的正常想法,给丈夫纳个小妾,帮着伺候服侍,既圆了自己的名声,又显派头,这年头讨几房小妾就跟买车似的,有头有脸的男人,没辆上十万的车,都不好意思出去见人,只要不出头,不生事,完全无关痛痒。好比郑大夫人,和郑大将军也算少见的和睦夫妻了,可屋里还是有两三个妾室,三五个庶子女。
盛家有些特别。
由于林姓女士曾在盛家兴起的巨大风浪,导致盛家女眷从骨子里对妾室这种生物就有强烈的防备。当初袁夫人塞过来的那些女子,如今已叫华兰清理的一干二净,能留下的,不是纯摆设性质的次品,就是她能牢牢控制的。
而如兰和华兰还不一样,她出生前后,正是林姨娘在盛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之时;亲娘每日咬牙切齿呈巫婆状,还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庶姐,美貌才华样样胜过自己,有父亲疼爱,有得宠的生母,几乎夺走了属于她这个嫡女的一切风光。
没有人知道,小小的她,曾经多么受伤。今日姐妹三人聚会,嬉笑闲聊,惬意之极,可始终无人提及墨兰半句,包括明兰自己;她们愿意忘却,但不能轻易原谅。
但如兰也是幸运的,豆蔻年华的一次次碰壁和挨批后,她终于学会了收敛脾气,还有——思考。文家那个丫头本就是自小伺候文炎敬的,当如兰有妊时,文老太太以儿子无人服侍为由,提出收那丫头为通房,这原也是顺理成章的。
但如兰顷刻惊醒,并当即意识到绝对不行。这种自小服侍的丫头,就算主子对她没有产生过爱情,但自小的情分也是很客观的。重点是,她很难完全控制。
如兰前所未有的冷静,没有闹腾,而是出了哀兵。
从王氏身上,如兰学到娘家的威势可以震慑任何人,甚至婆婆妯娌,但永远不能用来逼迫丈夫;而从林姨娘身上,她学会了示弱,谈感情,一定要谈感情。
雨中哭泣,她只是个吃醋而茫然的小女子,深深爱恋丈夫不能自拔,因害怕丈夫变心,而不知如何是好,什么规矩礼教,都忘诸脑后,只能像孩子一样,躲在雨中偷哭。
文炎敬果然大受感动,深觉自己三生有幸,怎么也不能辜负这般深情厚意,次日便亲自动手发嫁了那个丫头,之后连如兰从自己陪嫁丫头中挑人出来作通房,他也没去碰。
如兰此役大获全胜。在丈夫心目中,她是深爱贤惠的妻子,虽是心中百般酸楚,却因心疼丈夫没人照料,强自忍着痛苦,给丈夫纳小;在外头人眼里,这不是给丈夫纳小了么?怎么能算是妒妇呢。
文老太太对新通房的相貌稍微有些意见,盛家陪嫁去的婆子媳妇们也不是吃素的——纳妾,一是为着子嗣繁衍,二是为着伺候主子,以康健厚道为最好,要那貌美浮浪的,能迷住男人的做什么,怎不去青楼去挑?分了大少爷读书进取的心,也不知老太太安着什么心!
文氏本是务农淳朴之族,风言风语传到族里,连老妯娌老叔婶们也愤愤不满(族里出个读书人容易么),都议论文老太太是老糊涂了。文老太太气的不行,却只能偃旗息鼓。
而一个被捏着身契的通房,父母兄弟的性命都握在如兰手里,又怕她翻起什么浪花来?!
这么多年的磕磕碰碰,记忆中那个涨红了脸,捏紧了拳头,却永远斗不过聪明庶姐的鲁莽丫头,那个只会霸道逞能的笨拙女孩,如今,也悟了,知道怎么用心计了。
明兰有些怅然,仿佛那最天真未凿的一部分,也渐渐失去了。
父系社会,男人们制定出条条框框,约束成一具繁复的模子,女子想要在其中生存,并生存的好,就必须放弃上天赐予自己的原先模样。一道道打磨,一次次锤炼,或圆滑,或娇嗔,或世故,或风情,把自己扭曲成适合这幅模子的形状。
想着想着,明兰忽然笑了。
自己这么幽怨丛生的为女子抱不平,宝玉同学一定不同意,作为男子,他拒绝同化,所以只能去做和尚;想想这世上,不单女子如此,男子又何尝能随心所欲呢?
顾廷烨也是斩断了那个火爆任性的二郎,才成就今日的顾侯。
还有那个温柔俊美的少年,喜欢拿花瓣做书签,迎着绵绵春雨朝自己微笑的男孩子,听说也快做父亲了,如今行事愈发老道,很得几位老大人的赏识。
此时的他,再经过垂花枝下,怕是连连一步都不会停吧;把少不更事的,犹豫的,彷徨的那部分,生生切除;断然拂去飘落肩头的花瓣,坚定的往前走。
官场堪如修罗道,妖魔遍地横行,赤身趟过炼狱之火,不是烧成灰烬,就是百炼成钢……
迷迷糊糊的醒转,眼前却是顾廷烨淡褐的面庞,眉角处的棱骨似一痕冷月般的锋气,凝重如墨,他不知何时进来,单腿跪在地上,双臂半圈着自己,静静的注视着,眸子幽深。
“吃酒了?”男人的声音沉沉的,好像小时候祖母的沉香木鱼发出的敲击。
明兰点点头,脑袋还晕晕的,直觉的转过头,却见小肉团子顽累了,小胳膊摊成投降状,呼呼睡的极香,还踢掉了一只厚袜子,露出胖胖的小脚丫。
“梦见什么了,哭的这么伤心?”他的指尖拂过她的面庞,带着湿漉漉的水分。
明兰望着精美雕绘的床顶,忽的无端生出一股气闷,转过身去,拿背对着他,低声道:“我忘了……”
顾廷烨愣了愣,贴背抱过去,压在她颈侧,温热湿漉的气息扑在她的肌肤上:“可是身子不适?”
明兰不想说话,自顾自的把身体蜷成一只虾米:“没有不适。”
顾廷烨拧紧了眉头,伸手扳起她的脸,犹自追问:“你姐姐们来吃酒,她们说什么了,惹的你不高兴。”
大约是酒壮怂人胆,明兰烦得不行,一把扯开下巴上的大手,使起性子:“你打什么砂锅,你吃醉了酒回来,我何时问个没完了?”他心烦的时候,她从不问这问那,只静静倾听,或温言开导,是多么的善解人意呀。
顾廷烨眼中却冒出些兴味,双臂箍的愈发紧了,一迭声的温言发问。
“你们姐妹吵嘴了?”
“没有。”
“你大姐姐训斥你了?”
“侯爷叫我清净会罢!”
“你五姐欠你银子不还了?”声音已带着笑意。
“你真讨厌!”
她什么时候因为人家借钱不还就哭鼻子了!明兰气的头晕脑胀,酒气往上涌,脑袋愈发拎不清,直恨不能一脚把他踹下床去!
一个气的浑身发抖,一个乐不可支,床角的小肉团子依旧睡成大字型,小肚皮一起一伏的,酣然好眠,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真是天生好命。
夫妻俩这一闹脾气,就闹到掌灯时分,明兰都不记得是怎么吃晚饭的,就稀里糊涂被撵上床,胡天胡地一番后,顾廷烨又捉着明兰去沐浴,之后居然还有力气把小肉团子抱了来。
夜深人静,梆子敲过丑时,明兰精疲力竭的抱着只枕头,瞧着身旁的顾廷烨饶有兴致的逗儿子顽,白天睡的太多,这会儿团哥儿又是精神抖擞,蹬着小脚丫闹的十分欢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