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是合卺酒,一个红漆木描金海棠小圆茶盘里,放着一对鸢尾纹白瓷小酒杯,用一条红绳系起来,明兰微微侧过身,红着脸同顾廷烨喝了交杯酒,身体凑近时,眼睑微抬,只见对面的男人干净的下颌清隽英挺,她心头一跳。
——好歹是个上等货,把灯一熄,眼一闭,也不是过不去的。
礼成后,顾廷烨就被赶着出去待客,临出门时,忍不住回了下头,似乎想说什么,看见满屋的女眷又闭嘴出去了;那个丰润妇人一直忍着笑,见他出去了,才走到明兰跟前,亲热道:“二弟妹,我是你煊大嫂子,你莫怕,以后你来了我们家,便都是自己人了!”
明兰见她笑的和气,便也微笑而回:“煊大嫂子。”
此时,忽然一个站在桌旁的夫人笑了起来,拿帕子掩口笑道:“煊大嫂子,你也忒心急了,人正经大嫂子还没说话呢,你倒先热乎上了!”
另一个妇人则立刻凑趣道:“这话可没理了,都说心急生不了儿子,可煊大嫂子却养了两个哥儿,可见大嫂子是在该急的时候急呀!”
女眷们一齐大笑,煊大嫂子故作气愤,反着手背抵腰,撇嘴道:“得得得!我如今是老货了,这些年来叫你们涮的脸皮是越来越厚了!”然后回头,指着静静端坐在双喜灯笼旁的一个妇人,对明兰笑道:“弟妹,喏,这才是你嫡亲大嫂子!”
那妇人年约三十望近,一身暗红色吉祥如意暗纹褙子滚二指宽的绒黑压边,白净的鹅蛋脸上十分素净,容貌端庄秀丽,微微笑着,只眉宇间似有几分郁色。也没见她怎么打扮饰物,她静静站起来,缓步朝自己走来,屋里就渐渐安静下来,没什么人说笑了。
明兰知道,这就是顾家嫡房长媳,顾廷煜的妻子,如今的宁远侯夫人邵氏,明兰不敢下床,立刻对着那妇人颔首,恭敬道:“大嫂子!”
邵夫人走过来,轻轻握着明兰的手,明兰只觉得触手沁凉,随即听她缓缓道:“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家常过着日子,便会渐渐熟的,在家里莫要拘谨了。”寥寥嘱咐数语,语气安详,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寥和淡然。
邵夫人又转身,朝众人道:“咱们也赶紧去前头吧,一大群来客,总不好主人家的扎堆儿取笑新娘子好顽。”众女眷微笑着应声,煊大嫂子带头,一行人鱼贯着出去了。
邵夫人又转身,对着明兰轻道:“我知道你身边有服侍的,但二弟到底之前不住这里,他带来的人也未必妥帖,我在门口留两个丫头与你,你若需要什么,直吩咐就是;今儿你也累了,我已叫置办了几个吃食,回头送来你且填填肚子。”
说完后,微微一笑,待明兰谢过,便也出去了。
明兰望着阖上的门,颇觉惊讶,这邵夫人给人的印象和秦太夫人截然不同,客气,和蔼,周到,却又带着一股冷淡,有一种置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也许旁人会觉着不舒服,但明兰却觉得很好,这种适可而止的关怀反而令人自在。
众人出去后,屋里只剩下丹橘,小桃,和另两个小丫头服侍。
丹橘看着明兰直直的坐了这许久,早就心疼了,见旁人都出去了,连忙上前低声询问:“姑娘,你可饿了,要不要喝口茶?”
“不用。”明兰抚着自己几乎僵直了腰,十分想伸个懒腰,可顾忌着那两个丫头,不好叫她们看着,便对丹橘道,“我要洗脸,你去打些热水来。”
这一脸粉墙般的粉末真是快要了她的命了;丹橘应声离去。
小桃看明兰不住的揉着自己的后腰,便过去轻轻替她捏起来,小桃于推拿很有天分,力道不轻不重,明兰在心里舒坦的呻吟一声,但见屋角那两个丫头还在,只能摆出一脸庄重的微笑,便朝她们招手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个丫头似乎十分惶恐,其中一个稍大些的恭敬上前:“回夫人,奴婢叫夏荷,她叫夏竹,是老爷吩咐了服侍夫人的。”
明兰到底在盛家过了十年腐朽生活,一眼看过去,单只观这两女孩说话举止,虽恭敬谨慎,却有几分僵硬紧张,颇不自然周全,就知道这她们并没有受过长期正统的内宅丫鬟训练,估计是这大半年临时培训上岗的。
一般来说,数代显赫的钟鸣鼎食人家里的贴身大丫鬟,大多是从小培养的,通常十岁上下起进内宅当差,从一言一行学起,举凡吃食,举止,茶饮,装扮,梳头,收拾,算账,乃至说话待客和人情往来,都有一定的规制,更别说耳闻目染的见识。
都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嫁女’,这要在以前明兰是嗤之以鼻的,但见识过房妈妈严格细致的训诫后,她只能说,俗话都是有道理的。而房妈妈还不无遗憾的说,盛家已经简略许多了,要是在以前的勇毅侯府,明兰身边的丫头至少得淘汰掉一半!
这句话吓的小桃几个好几夜睡不着觉,就怕会被撵出去。
所以,那种少爷在路边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女孩,然后女孩死哭活求要做牛做马随身服侍报恩的桥段,在真正的富贵人家里几乎不可能。就算真救了人,也要交给管事妈妈慢慢调|教着,学习规矩礼数,从外圈一步步做起,想一步登天贴身伺候?没门!你丫到底是来报恩的,还是来钓凯子的?!古代人心里明白着呢,脑残是现代肥皂剧。
目前看来,顾廷烨似是不信任宁远侯府的人,以至于只能自己招工,听说皇帝赏赐田庄宅邸时,还赏了不少奴仆庄户,也不知这两个女孩是哪里来的。
夏荷见明兰始终不言语,清秀的小脸上带了些惶恐,明兰看了,微微一笑,道:“你的名字挺好听的,谁起的?”
夏荷轻轻松了口气,道:“是常嬷嬷起的;因咱们是夏日里被挑进府里的。”
明兰暗暗记住这个名字,听这两个女孩口齿清楚,态度也算大方,多少有些喜欢,小桃忍不住发表意见:“你们的名字挺,哦不,十分的好。”
明兰白了她一眼,小桃迄今仍为自己的名字太过通俗易懂而耿耿于怀。
明兰和她们聊了会儿,丹橘便端着个脸盆子进来了,后头随着另两个丫头,分别拿着大水壶香胰子毛巾子等物事。
小桃立刻起身,接过巾子和帕子,把其中一条长的围在明兰胸前,然后从自己随身绣袋里取出一把小巧半透明的玳瑁抿子,把明兰的鬓发抿起,然后把另一条巾子投湿;丹橘则把明兰手上的戒指手钏还有七八只龙凤金镯都一一取下,收好。
明兰微微低头,让她们给自己洗脸净手,足足换过三盆水,才把明兰脸上那层白粉洗干净,丹橘又打开随行的小箱笼,从里头取出好几只精致的小瓷瓶,手指轻点花露香膏,均匀的涂在明兰脸上,脖子上,手上,轻轻按摩揉着。
末了,丹橘服侍明兰换上一身簇新的常服,小桃帮明兰把头发衣裳整理好。
一连串动作流畅熟练,显是日常做惯了的。夏荷夏竹看的微张着嘴,另两个邵夫人指来的丫鬟互视一眼,似乎也有些微微吃惊,心道,不想一个四品京官家的庶女也这般大规矩气派,心里倒也不敢小觑。
洗漱过后,门再一次打开,几个丫鬟婆子搬进来好几酒菜和点心,崔妈妈在后头跟着进来,把吃食拜访在桌上,打发几个丫头都出去,只留着丹橘和小桃伺候。
她原先一直在外头料理明兰的行装箱笼,这才堪堪摆置停当,她踏进屋内,一见明兰就笑了:“姑娘还是这个老脾气,就不喜欢脸上留着脂粉,非要洗干净了才罢休。”
明兰刚刚提起筷子,鼓着脸颊道:“妈妈您不知道,那粉足足洗掉了三盆水呢!”
崔妈妈慈爱的瞧着明兰吃东西,也招呼丹橘和小桃用些点心,小桃吃的脸颊鼓鼓的,问:“妈妈,外头都好了么?今夜咱们睡哪儿?”
崔妈妈捏了捏小桃的鼻子,道:“有你这么做丫头的么?不担忧主子,先想着自己!……都好了,反正也住不了几天,妆奁箱笼只消安稳就成了,只开了几个随行箱笼,待去了都督府,再慢慢归置吧。”
“妈妈辛苦了。”明兰努力咽下一块芙蓉百花菇,“都是明兰累着妈妈了,本来您都享清福了,却又叫拖了回来。”
崔妈妈提着帕子,似乎明兰小时候般给她擦拭嘴角的残渍,笑道:“姑娘混说什么,若不是老婆子身子不中用,便是姑娘赶我,我都不走的。”
明兰微笑了下,继续低头大吃,崔妈妈瞧了她一眼,忍不住道:“我听闻外头闹酒闹的厉害,今晚……姑娘,可要…当心些,实在不成…也不能由着姑爷的性子胡来。”
崔妈妈艰难的斟酌着词汇,明兰唰的一下脸红了。
吃饱喝足,明兰等的也就气定神闲了,可惜在顾家得收敛些,不然和小桃丹橘斗个地主,打发时间倒是飞快,一阵胡思乱想;桌上婴儿手臂粗的绘彩龙凤大红双烛渐渐烧掉三分之一了,明兰趴在床头昏昏欲睡之时,忽闻屋外一阵喧闹声,然后有人喊道:
“二爷回屋了!”
明兰陡然清醒,跳虾一般弹了起来,想了想,又连忙坐了回去。
随着门被重重打开,一阵酒气弥漫进来,两个粗壮婆子十分吃力的扶着顾廷烨进来,然后轻轻放在床榻上,明兰忍着不去看身边的醉鬼,十分淡定的微笑:“两位妈妈受累了,丹橘,拿两个红包。”